“殿下放心。”那人领了命下去,与进门的萧琢打了个照面,萧琢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到贺暄身边,“你让他送什么?”
“你上回同我说的大儒,我让他们准备些年礼送去。”贺暄翻着桌上的折子,过年休息了几日,公务便已是堆积如山,他拿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横冲直撞的苦味将将把困意压了些下去,“这是拟的礼单,你看看有什么问题么?”
萧琢接了过去,“陈宏道偏爱下棋,可以送个棋盘之类的。”
“好。”
“这才刚休息了两日……”萧琢蹙眉,“昨日你几时睡的?我醒的时候你便已经起了。”
“无事。”
“要不我帮你看些吧。”萧琢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他瞥了一眼贺暄,找补道,“我瞎说的,你……”
“好啊。”贺暄随手将右手边的一叠折子推到他面前,“这些都是,我看左边的,你看这叠。”
萧琢愣了愣,贺暄已经坐下提笔蘸了蘸墨,翻开了左手边的折子,见萧琢还杵着,出声催促道,“怎么了?现在就可以开始了,这些中午前得看完,后面还有一叠要送来。”
他……是认真的?萧琢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将那摞折子捧在怀里,“我去那边的桌子?”
“嗯,若是拿不定主意的可以问我。”
“好。”萧琢点头,贺暄便不再看他,埋头在折子写字,只听见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那些折子里头半数皆是些庶务,萧琢蘸了朱墨,仿着贺暄的笔迹写几个可字,剩下的要拿主意的萧琢便叠好放在一边,另寻了条子在上头写上建议,将之夹在折子中。
眼看只剩最后两本,萧琢一手支颐,心不在焉地看着上头的小字,才看了一行便忍不住抬头,越过摞在桌上的折子,偷偷看贺暄低垂的侧脸。他侧脸的弧线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像是一副令画师穷尽毕生心血而就的美人画,多一分则俗艳,少一分又寡淡。
贺暄悬腕的动作微顿,似有所觉般抬眼,堪堪抓住萧琢慌乱错开的视线,偷看的人早已脸红着低头假装继续批着折子,被偷看的好整以暇地勾唇,案上的折子却半晌也没有再翻动过。
“殿下,外头有个自称是常平司的求见。”贺暄手下的文官推门进来禀道,贺暄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将笔搁在架上,“嗯,孤过去看看。”
“若是乏了便去外头走走。”萧琢正撑着脑袋,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着新送来的折子,贺暄俯身收走他手里松垮的笔,带着笑意说道。
“没事,我再看会,你先去忙吧。”
“嗯。”
第90章 幼慈
贺暄一走,书房内便更安静了,几乎能听见缭绕的熏香消散成雾的声音,催人入眠。萧琢揉了揉眉心,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边想寻几本闲书看看,窗户上突然传来一阵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
是一只圆润的鸽子,萧琢取下它脚上绑的纸条,犹豫了一瞬,将窗户都严严实实地合上,又看了一眼门外廊下,这才走回书桌边打开。
上头只有简单的六个字,“俱已安排妥当。”
萧琢手一抖,嘴唇已是煞白,全靠双手撑着桌沿才将将稳住身形。那字迹分明同付湛川的一模一样,他写字的时候最后一个字总是稍稍朝右侧斜。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贺暄从来就知道,他一开始的那些妄想、那些愚蠢的小动作,他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他在一旁冷眼看着自己自以为精妙的一举一动,哈哈哈,自己……不过是他眼里的一个笑话罢。
所以……所以付湛川才提议让他来南边,贺暄也一早知道,他还以为贺暄明白他的心情,他想要回家的痴念,他还以为,他还以为……
他还以为哪怕是出于那么一点的,微不足道的喜欢呢……
萧琢似笑非笑地将手中的纸条挪到油灯上,垂眸看着火舌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将它拆吞入腹,只余一丝灰烬,落在台上。萧琢随手拂去,轻捻指腹上的一点残痕。
会不会,他也是有苦衷的?他……有不能同自己说的理由么?
萧琢怔怔地望着那盏油灯,一时竟开始为贺暄找开脱的说辞来。若是他父亲见了,定是要唉声叹气地斥责他,可是……可是他们萧家,天生帝王的极少,却几乎个个都是情种。他的那位削发为僧的皇爷爷,不就是因着心爱的皇后难产了么……
萧琢神思恍惚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贺暄走到他身侧时他都没发现,被吓了一大跳,“你……你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了?”贺暄手指拂过萧琢的侧脸,“魂不守舍的。”
萧琢攥紧了右手,磨平的指甲却没有让他感受到刺痛,轻哂道,“付湛川是你的人。”
贺暄抬眼,他只淡淡地蹙眉,没有反驳,“你知道了?”
“哈。”萧琢轻笑,他扬了扬眉,直视着贺暄的眼睛,“耍我很好玩么?”
“狸奴……”贺暄倾身,萧琢冷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抬眼沉默地看着他。
贺暄愣了一瞬,他有些难堪似的别过头,抿了抿唇,低声道,“对不起。”他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对人服过软,是以这般剖白对他而言难免过于生涩而显得稚嫩,贺暄顿了顿,似在酝酿如何措辞,“当时让付湛川接近你确实是我计划之中,后来见你同他走得近,便一直没有告诉你,也是怕你难过。”
贺暄暗自瞥了一眼萧琢,他低着头不看他,绷紧的背却微微放松了些,贺暄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语气难掩失落,“狸奴,你该多信我一些。”
“信你?”萧琢攥紧右手,“你让我如何信你?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过……”
“萧琢。”贺暄看着他,神色平淡,“你不也没同我说么?”
萧琢一怔,他略显慌乱地咽了口口水,避开贺暄的目光,“什……什么?”
贺暄垂眸,朝门口说道,“让她进来吧。”
少顷,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琢抿着唇,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顿时被定住似的僵在了原地,两眼怔怔地盯着来人。明明准备好了千般万般的话,此时喉咙却不争气地梗住了,半分也说不出来。
萧幼慈看着瘦了许多,穿着这身织金云锦青色罩裙时,肩胛骨突兀地支棱着,像是在萧琢心里最软的地方扔了一颗石子,硌得生疼。好在她精神看着尚好,面色红润,也或是因着腮上打了胭脂的缘故,更显气色些。
萧幼慈见着萧琢的第一眼倒是松了口气,她这个宝贝弟弟自生来便是众星捧月般在宫中长大的,从未吃过什么苦,自国破以后,她每晚做梦都不敢想他会是如何的境遇,他这般冠绝的样貌,却又是被泼天的富贵娇养出的,一旦跌落泥潭……还好还好,萧幼慈捂住砰砰的心跳,这晋国的太子倒是没有骗她,至少衣食用度上是顶好的,只不过……
萧幼慈在萧琢眼尾的余红处顿了顿,他方才生气时的微愠还未散去,萧幼慈这些日子察言观色的本领被锻炼的大有长进,是以很快收回视线,笑着打圆场,“阿琢,这么久没见,阿姊一直担心你……”
萧幼慈顿了顿,她上前牵起萧琢蜷起的手,他手心里全是汗,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湿津津的,“我们还能这般说话,当真是老天爷眷顾了。”
“皇……阿姊……”萧琢眼眶通红,泪水洇湿了眼尾,随时便要滴落下来,下一瞬又被他胡乱一擦,眼尾处被揉的留下几道印痕,他再也忍不住,呜咽着抱住萧幼慈伸出的手,撒娇似的小声嘟哝,“我好想你……”
萧琢长高了不少,萧幼慈得稍微踮着脚才能轻拍他的后背,闻言笑着说,“好啦,这么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般爱哭了。”
“哪有,我从不哭的。”萧琢破涕为笑,有些羞窘地别过头,吸了吸鼻子。
“好好好,阿琢最坚强了。”萧幼慈本想像从前一般揉揉他的头,方抬起手又作罢,只拍了拍他的背,提醒他道,“殿下还在呢。”
萧琢这才想起来边上还杵着一个贺暄,一时又是气恼他瞒着付湛川的事,一时又担心他追问萧幼慈,想到这里……他一声不响便将阿姊带来,想来早就知道这些日子他在南梁的一举一动,偏生还不说破,越想越懊恼,忍不住不阴不阳地讽刺道,“殿下这般神通广大,左右我做什么也逃不过他的法眼,索性便让他瞧个痛快。”
贺暄不接话,只朝萧幼慈颔首道,“你姐弟二人叙话吧,孤便不打扰了。”说着,也不看萧琢一眼,转身推开门走了。
他们二人之间……萧幼慈垂眸,见萧琢仍看着门口,压下心头怪异之感,扯了扯他的袖子,“阿琢,阿琢?”
“啊?”萧琢陡然一惊,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怎……怎么了?”
“人都走了,别看了。”
“没,我没看。”萧琢清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阿姊,殿下怎么找到你的?”
“你上回寄信给我,第二日殿下便带人来了。”萧幼慈望着魂不守舍的萧琢,叹了口气,“阿琢,你告诉我,你同他之间……”
“我们……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我日后慢慢同阿姊说。”萧琢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给萧幼慈,笑道,“阿姊同我说说那日离宫以后的事吧。”
萧幼慈瞥了他一眼,喝了口水,“那日趁乱逃出京城以后,我便遇上了汝阳王妃的马车,跟着他们一路南行到了岳州避难,前些日子……王妃仙逝,我随他们灵柩一同回来,王妃与丰州静行寺的主持有旧,是以在那里待了些时日,本想入春后便来晋国寻你……”
“阿姊受苦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萧幼慈像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倒是你,在晋国过得可好?”说完一顿,压低了声音,“可有人为难你?”
萧琢摇头,“没有,殿下一直以来都很照顾我,阿姊不用担心。”
“那便好。”萧幼慈显见放松下来,“今日是怎么了?同他吵架了?”
萧琢唔了一声,支支吾吾地含混过去,萧幼慈见他不肯说,到底没有问下去,只道,“如今眼看着南梁之乱平定,殿下是晋国储君,若是能避免同他生出龃龉,还是顺着他些好,现在不比从前,别由着自己性子,明白么?”
萧琢沉默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嗯了一声。
第91章 心悦
一连五六天,萧琢都跟躲着贺暄似的,破天荒地一大早便起来叫上萧幼慈去街上晃悠,到掌灯了才回来。回来也不同贺暄说话,只同桃堇说晚膳在外头用过了,便一溜烟钻进旁边的客房里,洗漱吹灯一气呵成。
贺暄几次想找他说话,都被萧琢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他公务事忙,也寻不出这么多时间与萧琢闹别扭,这事于是便像吃鱼时不小心让鱼刺梗住了喉咙,一打眼瞧着似乎不碍大事,却没有须臾安宁舒适的时候。
其实贺暄也知道萧琢不是真心气他,他们难得一起走到今天,也不会为此事而离了心,是以这几日也便随着萧琢,不去打扰他,等他这气劲消了再同他剖白。
这日正逢休沐,萧琢连着几日没见着贺暄,气早便消了,只面上拉不下脸来,总觉得到底是贺暄做的不地道,总不能由他先去哄,故而兀自僵持着。
晚膳的时候贺暄也不见人,问了桃堇,桃堇只说殿下有事,吩咐了让萧琢和萧幼慈先吃,不必等他,萧琢便也不管他,同萧幼慈二人闲聊着吃了满满一碗云吞面,桃堇带萧幼慈去了后院,萧琢见她走远了,这才做贼似的摸回主卧。
透过窗棂能看见里头隐隐的烛光,萧琢推门的手微顿,以为是丫鬟进来收拾过屋子,便也不甚在意地撩开帘子,往里头迈了一步。
迈开的脚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里头贺暄正倚着床帐,垂首看着什么,似是听见声响,在微濛的烛影里回过头来,轻颤的眼睫涂上了一抹暖黄,显得凌厉的眼眸露出几分温柔。
“你……”萧琢尴尬地退后一步,“你怎么回来了?”
贺暄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帐帘落在他一侧的肩上,像是披了一件素色的纱衣。他眸色微动,向他抬了抬手,露出手心里的一枚玉佩。
是他来南梁前萧琢给他的。
萧琢一时语塞,避开他的目光,“你……还带着么?”
贺暄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声音沉沉的,“你记得当时给我的时候说了什么么?”
未待萧琢回答,贺暄勾唇,自顾自说道,“你说,素玉有灵,愿护君平安。”
萧琢怔怔地看着他,贺暄抬眸,目光似燎原之火,灼灼地将所过之处烧尽,“萧琢。”
“带你阿姊来,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贺暄抿唇,“我承认一开始我接近你心思不纯,但这么久,我以为你已经明白我的心意了。”
“是,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易怒,善变,玩弄权术,阴晴不定。可我想对你……”贺暄闭了闭眼睛,“我想对你好些,若是让你误会了……怪我便是。”
萧琢心下一紧。
“狸奴。”
“嗯。”萧琢咬着下唇,低低地应声,纵容着贺暄倾身将他环在臂弯。
“我答应过你,南梁日后再无战事。信我一次,好么?”
萧琢沉默许久,犹豫着伸手回抱住贺暄,“暄哥,你……”
“我心悦你。”贺暄叹了口气,他右手卷起萧琢的一缕散发,难得的带了些委屈,“狸奴非要我说这么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