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暄难得窘迫地轻咳了一声,飞快地将书页合上,“没什么。”萧琢狐疑地瞥了他一眼,难道不是什么治国理政之策?贺暄背着他……在看春宫图?
萧琢想象了一番贺暄一本正经地冷着脸看春宫图的画面,顿时有些乐不可支,偷笑着将外衣穿上,时不时地瞟一眼贺暄手边的那本书。
贺暄不动声色地支肘压在书上,没话找话,“到梅州有什么想做的?”
“梅州啊……”萧琢想了想,“梅州有一处山坡倒是不错的去处。”
“何解?”
“在梅州北边的浔阳山,春日踏青最是适宜。”
“好。”贺暄勾唇,“待见过陈宏道后,便一同去。”
“暄哥最好了。”
贺暄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正要开口,便见萧琢眼疾手快地一把将那本书抽了出去,封面上赫然写着,“长生剑道录。”
贺暄闭了闭眼,深觉自己早上将这本书带出来解闷的举动简直可谓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不是总说我看闲书么?你怎么也看了?”嘲笑贺暄的机会简直千载难逢,萧琢一手牢牢地攥着书脊,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贺暄丝毫没有上去抢书的想法,他以手支颐,抬眸淡淡地说,“瞧你看的入迷,我便也想多了解一些你喜欢的东西。”
萧琢一怔,见贺暄眼里泛着揶揄的笑意,顿时不甘示弱地抬高了声音,“我喜欢你呀。”
这回轮到贺暄噎住了,他本想逗逗萧琢,没成想小猫如今倒是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反正横竖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便索性没脸没皮地勾了勾手,眯起眼睛笑道,“那狸奴表示表示。”
萧琢到底不是当年牵个手都要脸红的少年了,是以闻言便从善如流地上前一步,倾身在贺暄的唇上碰了碰,双手捧起贺暄的脸,舌头循着唇缝探了进去。
“唔,口渴了。”萧琢擦了擦嘴角的银丝,他眼里蓄满了一池温柔的春水,上头洒落着馥郁的花瓣,一霎那将一池水都染成了朦胧的淡粉色。
贺暄移开目光,推了推跨坐在他身上的萧琢,声音有些沙哑,“嗯,我去拿水,你先起来。”
萧琢这才后知后觉地噌一下站起来,心虚地盯着车壁上铺着的软纱,脸上慢腾腾地开始烧起了文火。
“殿下,前头便是梅州了。”随行的是贺暄带来的心腹,唤作方绍,那人在外头敲了敲门板,提醒他们。
萧琢正歪在贺暄腿上打盹,身上盖了一条薄毯,此时听见声响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恹恹的困意,“怎么了?”
“到了,还困么?我陪你再睡一会儿。”
萧琢摇摇头,晕乎乎地坐直了身子,掀开帘子往外瞅了一眼,天际已然擦黑,远远能瞧见各家各户燃起的星星烛火,在晨昏的分界线上支起令人安心的力量。
“走吧。”萧琢套上厚厚的外衣,回头见贺暄仍坐着不动,催他道,“待会儿天完全黑了不好走。”
“嗯,腿麻。”贺暄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腿。萧琢方才枕着他的腿睡了一路,此时贺暄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个提起裤子不认人的负心汉,萧琢忙矮下身给他捶腿,笑嘻嘻地打岔道,“不急不急,让他们等等便是,到时直接进去用晚膳。”
“梅州有一道名菜一定要尝尝,莼菜牛肉羹,很好吃的。”
贺暄垂眸划过萧琢忙活的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等两人磨磨蹭蹭地到了饭厅,菜很快便上齐了,梅州的菜口味偏甜,贺暄只略略沾了一点,萧琢其实也不很喜欢,挑挑拣拣地吃完了一碗饭,喝了半杯甜酒。
“殿下,房间都收拾好了。”他们来之前贺暄让人早便置备了一处宅子,原先的主人颇有雅好,整个宅邸虽不大,布置的却多有巧思,池中还有一灵秀的太湖石,摇曳的烛光透过中间的孔隙,别有一番幽茫之意。
“嗯,伺候萧姑娘尽心点。”
“奴婢明白。”萧幼慈刚从饭厅出来,听得此话,忍不住瞥了贺暄一眼。
萧琢见萧幼慈来了,凑到她身边说道,“阿姊,我方才让厨房做了些点心,我见你晚饭没用多少,待会给你送房里去。”
“阿琢如今都会照顾人了。”萧幼慈轻笑,“阿琢的媳妇到时可有福了。”
“阿姊!”萧琢暗自瞟了一眼贺暄,见他面色不变,这才松了口气,忙岔开话题,“那阿姊先回房收拾着,我待会便过来。”
“好。”
那丫鬟领了萧幼慈去了,另一穿着绿裙衫的丫鬟过来引他们去卧房,萧琢左右瞧着四周的景致,心下暗自赞着这主人眼光不错,贺暄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目不斜视地说道,“刚才同萧姑娘说什么?”
“我见她晚上吃得少,让厨房做了点心,待会给她拿去。”
贺暄蹙眉,“我晚上也吃得少。”
“这便呷醋了?”萧琢笑起来,牵起贺暄的手,小指在他手心里挠了挠,“你的自然也有。”
“你对我来说……总是独一份的。”
贺暄微怔,他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缱绻的痒意,萧琢在他身边还在说着什么,贺暄停下脚步,伸手将他一把扯进怀里,双臂死死地收紧,像是要将他融进骨血里。
萧琢在他怀里挣了挣,随后便不动了,任由他将灼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耳侧,随即被风吹散在凉夜里。
过了许久,萧琢艰难地拍了拍他的背,头埋在他胸前闷闷地说,“你松开些,疼。”
“狸奴。”
“嗯。”
贺暄轻叹一声,替萧琢理了理蹭乱的头发,“回房。”
第94章 可追
“阿姊。”萧琢提着一个食盒,敲了敲房门。
萧幼慈收起绣帕揣进怀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坐直身子说道,“进来吧。”
“阿姊尝尝好不好吃,我让厨房特意多放了些辣子。”
萧琢打开盖子,里头摆着一碟白面馒头,一叠酱瓜,一叠泛着红油的小菜。
“在庙里这些日子吃惯了斋饭,口味倒是清淡起来了。”萧幼慈笑了笑,拿起白面馒头掰成两半,沾着小菜吃了一口,“这味道……还是挺怀念的。”
萧幼慈吃得很快,将馒头几口吃完后,问道,“明日去找陈先生么?”
“嗯,陈老先生在儒生里声望很高,自是头一个拜访他。”
萧幼慈点点头,“我还有几位故友在梅州,我此番来也是同他们告个别。”
“故友?”
“嗯,都是闺中的朋友,后来远嫁,便只有鸿雁往来。”
萧琢并未多想,“也好,以后也不大有机会来了。”
“阿琢。”萧幼慈突然低低地唤了他一声,萧琢莫名眉间一跳,“怎么了?”
“没什么。”萧幼慈叹了口气,她凝眸仔细描摹着萧琢的眉眼,良久,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彼时萧琢只顾着不好意思地别开眼,没有看懂她眼中萦绕的怅惘与不舍,听得她道,“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瘦弱的像一只小猫似的,每次来见你,都是哭个不停。”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皇姐……”萧琢只觉眼中忽地一阵酸涩,他微微仰头,声音却止不住地发着颤。
萧幼慈垂下眼,偏头恍惚地看着昏黄的烛灯,“在寺庙里的时候,有几回半夜突然醒来,还以为自己在宫中,张口唤梓柔……”
“许久都无人应声,每每这时我才想起来,梓柔她……”萧幼慈红了眼眶,她掩饰地拿袖子挡着擦了擦,像是跟什么较劲儿似的,哑着嗓子继续往下说,“我还记得几年前我们来梅州,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们也是这样一起坐在灯下,脚边放着好几个火盆烤火……”
萧琢张了张口,想让她停下来,可是喉咙不知被什么哽住了,干涩的发疼,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濡湿了眼眶,艰难地憋着,不让它流出来。
“你说,下回再来梅州的时候,一定要去折一支白梅带回家,放在母后的寝宫里。”萧幼慈顿了顿,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的几乎要落进尘埃里,被风一吹便散了,可萧琢还是听见了,听见她说,“阿琢,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
是啊,要是父皇母后没有薨,大梁还在,他可以不谙世事地过着无忧无虑的清平日子,这样的一枕黄粱他不知做过几回。
萧琢一怔,那样的话,他与贺暄呢?也许在同一个冬日,梅州开满了白梅,他们在十里梅林里擦肩而过,贺暄折下的白梅,又会寄给谁?
如此想来,命运对萧琢还余下最后一丝垂怜,将这一支白梅穿过春日,送到他手里。
“阿琢?”
萧琢陡然从恍惚中惊醒,他将脑海中贺暄的影子撇去,似乎将那些旧日的留恋与怅惘也一同抹去了,“阿姊,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萧幼慈亦笑了,笑意浅浅地浮在面上,像是随时会晕开的涟漪,“嗯,阿琢长大了,不像小时候爱哭鼻子了。”
萧琢记得那晚萧幼慈拉着他说了许多从前的旧事,说到后来他有些倦了,打着盹儿听着萧幼慈絮絮叨叨地回忆着。
就在他又一次耷拉下眼皮的时候,萧幼慈轻叹了一声,将他鬓边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拍了拍他的手,“回去睡吧。”
“嗯,阿姊也早些睡。”萧琢打了个哈欠,早春的晚风还带着沁人的凉意,他的困意被开门时的风吹散了七成,他突然福至心灵地回过头去,“阿姊。”
萧幼慈愣了愣,看见萧琢一手扶着门框,屋里的灯光将他的笑勾勒出一个淡金色的轮廓,“阿姊,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我们都会的。”
“嗯。”萧幼慈像被他眼里的希望烫伤似的别开眼,“快回去睡吧。”
正房里的烛灯溶溶的火光透过窗映出来,萧琢哼着歌快跑了两步,笑盈盈地推开门。
“暄哥!”
贺暄被他吓了一跳,手中拿着的书卷一抖,掉在了地上。他若无其事地弯腰拾了起来,抬眸瞥了一眼萧琢,“怎么这么高兴?”
“嗯……”萧琢拉开他旁边的椅子,认真地说,“其实之前在晋国,我每晚睡不着的时候,都在想要是能一觉醒来,我又回到小时候就好了,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
贺暄翻书的手微顿,听萧琢继续道,“可是今日我突然想通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与其成日沉湎于过去,陷在残破的旧梦里不愿醒来,不如想想如何将眼下过好。”
贺暄手中的书已经放下了,他嘴角噙着笑,目光带着一丝眷恋与欣慰,追随着灯下眸色炯然的萧琢,他现在的样子落在贺暄眼里,就像一只破茧的,翩翩起舞的蝶。
“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萧琢站起身,在贺暄唇上亲了亲,“一定会的。”
“嗯,会的。”贺暄轻笑,回握住萧琢的手。
两人洗漱完躺在床上,萧琢拱进贺暄怀里,一手环住他的腰,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胸前,像是要将他的心肺都据为己有。
“暄哥。”
贺暄嗯了一声,伸手抚弄着他的头发,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擦过他的额头,掀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过了一阵贺暄也没听见下文,他低头看了看,萧琢已经埋在他怀里睡着了。贺暄将被子往上提了一点,将萧琢裹得严严实实,就着漏下的几缕月光,贺暄抬起手,轻轻地拂过萧琢的眉眼,在眼尾处停顿了一瞬。
“狸奴,以后有我在。”
第二日萧琢哈欠连天地被贺暄从被窝里薅起来,他半眯着眼睛由着贺暄替他穿衣服,说道:“几时了?”
贺暄将他乱动的手按了下去,“不早了,我看你睡得好,没忍心叫你,眼看着再迟就可以去陈府用晚膳了。”
“啊?”萧琢这才揉了揉眼睛,被吓的清醒了过来,“陈先生不喜迟到,我们快些去。”
“嗯,我让厨房把早点放在食盒里了,待会儿路上吃。”
陈府离他们住的地方倒也不远,萧琢堪堪将最后一块红豆酥吃完,贺暄伸手用指腹轻轻将他脸颊上沾着的碎屑抹去,马车便停下了。
萧琢舔了舔唇,回味了一番红豆酥的味道,赞不绝口,“这个厨子做点心做的不错。”
“那到时让他跟我们一块回去。”
“啊?”萧琢愣了愣,“这……不太好吧,人家家小都在梅州呢。”
贺暄勾唇,他冷峻的眉目舒展开的时候,就像是冰雪消融、馥香遍野的春山,如霞的花枝摇颤,化作他嘴角的笑意。
“你还真想带他回去啊?”
萧琢这才明白贺暄不过是逗他,憋着气瞪了他一眼,推他道:“下车下车。”
因着从前见过陈宏道,萧琢此番不便露面,目送贺暄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他随手折下一根草茎在手里晃荡,沿着小路往前走去。
路旁有一老翁席地而坐,前头摆着些小玩意。萧琢走过去看了看,顺手拾起一支竹笛。做工极是粗糙,胜在多了些野趣,萧琢放在唇边试了试,音色倒是清亮。
“小郎君不是本地人吧。”
那老翁揣着手,笑呵呵地同他搭话。
萧琢点点头,问他:“这竹笛怎么卖?”
老翁道,“一百文。”说完,那老翁接过萧琢的钱,叼着旱烟吸了一口,道,“小郎君若是闲着,前头有一处杏林,如今杏花都开了,正是好去处。”
萧琢挑眉,拱手同老翁道了谢,拿着竹笛便顺着老翁的话往前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