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狸奴最厉害了。”贺暄轻笑。
这次秋狝的猎场换了一处,往年都是去的河西郡的罗山一带,此番正巧赶上雍王五十寿辰,贺蘅便挑了雍王所在封地的涑川,前些日子吩咐圈了一处作猎场。雍王只比贺蘅小几个月,生母原是个不起眼的宫婢,从小养在贺蘅母妃身边,同贺蘅情同手足,是以这次寿辰贺蘅颇为看重,亲自过问了几遍,定要办的满意。
“外衣穿上,你这几日风寒还未好,别冻着。”贺暄手臂上挂着准备的外衫,截住从马车上跳下来神情雀跃的萧琢,不厌其烦地叮嘱道。
“好好好。”萧琢应声接过来披上,正要接着说,前面突然罩下一道暗影,他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贺旸那双满是嘲讽的眼睛。
“呵,太子殿下连秋狝都带上你啊。”贺旸高昂着下巴,眉宇间萦绕着阴沉之气,“这么寸步不离?”
贺暄蹙眉,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半步,堪堪将贺旸毒蛇一般的目光挡住,眼神都欠奉,只冷淡地掀起唇角,吐出一个“滚”。
“你!”贺旸霎时间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张牙舞爪地跳起便要扑过来,贺暄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贺旸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夫君!”突然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短暂地将剑拔弩张的气氛凝滞了一瞬。萧琢越过贺暄的肩膀,看见来人身着窄袖青绿色短衣,湖蓝色的裙裾被风吹的像是粼粼波动的水面。
贺旸面色一变,扭头对着女子身侧的丫鬟斥责道,“本王不是让你看好王妃么,怎么过来了?”
“不怪她,我自个儿太闷了,出来透透气。”女子显然是赵家的嫡女,贺旸的王妃,闺名唤作筠心。
“见过太子殿下。”赵筠心的宫礼行的很标准,咬字是一板一眼的官腔,浑身都透着周正。贺暄虚扶了一把,“不必多礼。”
“走吧。”贺旸瞥了赵筠心一眼,蹙着眉说道。赵筠心便抱着一丝歉意地笑了笑,“改日再来同殿下问安。”
“王妃有心了。”
贺旸一把拉过赵筠心的小臂,赵筠心头上的金步摇晃了晃,闪烁着细碎的明光。
“我们也过去吧。”
萧琢落后一步跟上贺暄,若有所思地望着赵筠心纤细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郁澤的鱼粮呀~
第102章 流萤
分给贺暄的院落在铺满荷花的湖边,中间有一白玉拱桥连接两端,拱桥在湖中的倒影像是九天玄女落下的飘带,随着微风的拂动掠起细碎的浮金。
萧琢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广袖绸衣,刚刚沐浴完的长发用一根红绳随意地挽起,月色流淌在他乌黑的长发间,随着他的身形微晃,荡漾开一圈一圈涟漪。
他手里提着一盏莹莹的宫灯,幽幽跃动的烛火堪堪将他的半张脸烧热了些,剩下那半张脸仍是落在暗夜的阴影里,像是一团剔透的雪。他茕茕地行在桥上,头顶是高悬万古的明月,脚下是清孤百年的玉石,恍惚间下一瞬耳畔的清风便要将他从这夜色中剪下,乘着流云寄与栽满桂树的月宫。
贺暄将自己深埋在黑暗的一角,像是无意间窥探到落入凡间的仙君,怀揣着隐晦的私心与欲念,沉默地凝望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萧琢慢慢走到湖边,蹲下身来,伸手像是要去够近处的那朵荷花。
“暄哥?”萧琢举着沾着夜露的花骨朵儿,笑着转过身来,月光浅浅地敷在他白皙的脸上,显得他的眼神分外温柔,几乎带着些蛊惑的味道,让人甘愿永远陷落在他眼中琥珀色的海里。
“送你。”
贺暄怔怔地看着他,萧琢将花塞进他手里,伸手拨弄着花苞,眯起眼笑,“喜欢吗?”
“嗯。”贺暄听见自己淡淡的声音。
萧琢不满地蹙眉,手撑着地站了起来,像是要抱怨一句,“你……”
“唔……”
后边的话被贺暄突如其来的吻全部堵了回去,贺暄右手用力地扣着萧琢的腰,像是一只饿了一个冬天的野兽,在春风乍起的那一刻使出浑身解数,蛮横而强硬地发狠吮吸着心仪已久的猎物,萧琢只觉得自己的舌尖都被贺暄舔*的发麻,想说的话被贺暄悉数吞了下去。
贺暄继续横冲直撞地扫过他的口腔,直到萧琢几乎要因为窒息而承受不住地咬了一下贺暄仿佛不知疲倦的舌头,他才像是猛地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退了出去。
萧琢抬起手背擦了擦唇边漏下的银丝,轻咳了一声,“回……回去吧。”
贺暄突然拉住他的手臂,抬着下巴说道,“你看那里。”
“是……流萤?”涑川位于涑河以南,气候较上安京显得湿热许多,是以时值初秋,夜晚依然是熏暖的,带着懒洋洋的潮热,像是此时萧琢微拢的手心里濡湿的汗。
流萤若隐若现地徘徊在湖边的那丛灌木边,这一簇一簇空濛的萤火,将沉闷的秋夜烧出一个一个寂寞的孔洞。
远处隐隐飘来靡靡的歌声,隔着一方荷池,伴着清幽的水波与荷叶在风中簌簌的响动,飘渺的近乎像是在梦中。
“有歌声?”贺暄一愣,“那边的方向……”
“是贺旸的住处。”萧琢接话。
贺暄冷笑一声,眸色嘲弄,“他倒是不避讳,赵筠心前脚刚走,后脚就这般。”
午后在雍王寿宴上,赵筠心被诊出有孕,贺旸当时还假惺惺地说怕赵筠心在这边吃住不习惯,寿宴一结束便让人护送回京,心里倒是打着这个心思。
萧琢垂着头,心不在焉地捏着贺暄的手指,被贺暄揉了揉脑袋,“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嗯。”萧琢乖巧地点头,与贺暄手牵手,沿着湖边慢慢踱步回去。
“明日……”贺暄顿了顿,欲言又止。
“嗯?”
“明日贺旸也许会有些小动作,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你别担心。”
萧琢想到今日寿宴上贺旸三番两次出言挑衅,便猜测恐怕此次秋狝不会善了,果然。他勾着贺暄小指的手轻轻动了动,像是拙劣又温柔的安慰,“担心……牵扯到你的事,我怎么不担心。”
“不过。”萧琢轻笑,月光盈盈地氤氲在他眼中,像是淌过一溪雪,“我相信你。”
贺暄眸色一沉,他有些生硬地避开萧琢的目光,喉咙口像是突然染了风寒一般酸涩得紧,将他想说而又未说的话梗住了,那些饱涨的快要溢出的东西便顺着血渗透进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萧琢搂进怀里。
“嗯。”耳畔萧琢的呼吸浅浅的,应和着他的心跳,一声一声。
回到房里已经是夜深了,贺暄让伺候的丫鬟端来热水洗漱,萧琢坐在小榻上睡意朦胧地泡脚,正歪着脑袋就要睡过去,脚上突然一凉,他勉强将眼皮撑开一条缝,入目恰是贺暄的发顶。萧琢下意识地将腿往回缩了缩,被贺暄一把捉住,他手下稍稍用力,“别动。”
“你……”萧琢有些别扭地咬着下唇,偷偷瞟了他一眼,随即胡乱拍了拍发烫的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必……”
“我喜欢。”贺暄垂着头,认真地用毛巾将他的脚擦干,似笑非笑地抬眼,问道,“困么?我抱你过去?”
“不……不用。”萧琢轻咳了一声,压下震耳欲聋的心跳,绕过贺暄快步扑上了床,“吹灯吧。”其实是想用夜色掩饰早已红透了的面色,萧琢欲盖弥彰地又补了一句,“早些安寝。”
贺暄轻笑,依言吹熄了烛灯,翻身上床,“嗯,睡吧。”
***
次日二人起了大早,吃完早饭后慢慢踱步到贺蘅的寝宫门口,只零星来了几个随行官员与皇室旁支,见到一身骑服眉目冷峻的贺暄,吓的战战兢兢,唯恐触了他的霉头,请安的姿势毕恭毕敬。
贺暄淡淡瞥了他们一眼,随意地挥了挥手,几人如蒙大赦,忙聚到一边,与贺暄保持距离。一旁萧琢的领口有些翻折,贺暄刚要伸手替他整理,目光越过萧琢的肩,远远瞧见贺旸两手背着,大踏步往这边走来。
贺暄状似未见,仍不紧不慢地将领口抚平整,听贺旸道,“见过太子殿下。”
萧琢微微一怔,贺暄放下手,偏头嗯了一声,“孤还道你今日回去陪夫人了。”
“那倒是让殿下失望了。”贺旸嗤笑,“殿下倒是比我这夫君还关心内子。”
贺暄不为所动,垂眸将萧琢垂在耳畔的头发拨到一边,柔声同他说话,“待会儿跟着方绍,人多眼杂,自己小心些。”
“嗯。”萧琢眼睫颤了颤,像是颤动的金色蝴蝶翅膀,“你……也是。”
“贺暄!”贺旸在一旁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盯着贺暄,眼底通红,“你给我等着。”
话音刚落,贺蘅被一众奴婢簇拥着走了出来,他也换了一身骑射的装束,倒衬得他看上去年轻了些。
众人立刻躬身行礼,贺旸愤愤地转过头,憋着气矮下身去。
贺暄恭敬地低着头,右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佩剑,心不在焉地听着贺蘅说些不痛不痒的祝词。
“好了,朕也不拘着你们,各自去便是,谁打的猎物最多,朕自重重有赏。”说完,贺蘅笑了笑,率先往马厩走去。
“太子殿下,今日可要被我摘得头筹了。”贺暄经过贺旸身边时,贺旸阴阳怪气地讥讽了一句,“若论马上功夫,殿下倒是不及我。”
贺暄冷眼看着他,并未反驳,“提前恭喜四弟了。”
说完,他回头拉了拉萧琢的袖子,“跟上。”
前些日子贺暄安插在贺旸府里的探子便来报,说贺旸在此次秋狝的马上做了手脚,让贺暄的马受惊脱缰,一旁便是山谷,到时滚落下去,神不知鬼不觉。贺暄本就想再寻贺旸的把柄,哪知这人马上便自己送了上来,是以将计就计,他事先查探过,到时寻一处缓坡滚落,再派人先去山谷处候着,在贺蘅面前,苦肉计向来是最吃香的。
“殿下!”贺暄凝神,远处一众人拥作一团,高喊声此起彼伏,那方向……
贺暄心头一颤,蹙眉问道,“什么事?”
一旁跟着的是齐王世子,闻声策马过来道,“回殿下,似乎是有人的马受惊,直直朝山崖那边去了。”
“殿下?”
贺暄眼瞳紧缩,当即猛地一挥马鞭便往那群人中赶去,“殿下!”
那马上的人果然是萧琢,贺暄还未来得及赶上去,疯马便已横冲直撞地冲下山崖,“殿下!”
后头又是一阵惊叫,贺暄蹙眉,座下的马突然也发起疯来,跟着往方才落崖的地方冲,贺暄还未来得及多想,眼前已是煞白一片,唯余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
贺暄堪堪记得最后的念头,若是能这样葬在一处,也不错。
第103章 落崖
好疼。
四肢百骸似乎被无名的巨兽凶狠地撕扯着,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一锤一锤敲碎了,只剩下粘连的血肉尚在苦苦支撑。不知是不是嘴唇被咬破了,嘴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带着些苦意。
萧琢只稍稍挪动了一下手指,右手臂就像是被南疆最毒的蛊虫爬满了,细细密密的针刺一般的痛从骨头缝里一路蔓延,疼得他两眼一阵一阵的发黑。
他深吸了口气,脑子里最后留下的画面是他掉下悬崖之前匆忙瞥见的,长在高崖边的清虚花,纯白的一株,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曳着。
“醒了?”萧琢一怔,他这才从接连不断的疼痛中省出些心神来,费力地撑开眼皮,打量了一番他在的地方。
看上去是一个不大的山洞,他身下铺着些干草,右手臂被简单地包扎过,一旁还架着火堆,正簌簌地燃着。
“还很疼?”见萧琢没反应,贺暄微微蹙眉,他手里攥着水壶,蹲下身递到萧琢唇边,“喝点水缓缓。”
“暄……”萧琢被自己开口时嘶哑的嗓音给吓到了,顿了一瞬,垂眼凑过去喝了一口水,舔了舔干裂的唇角,“暄哥,这是……”
“是我不小心。”贺暄坐到萧琢身边,低头仔细地看他右手上简陋的包扎,“很疼么?”
萧琢咬着下唇,咽下溢到嘴边的呜咽,避开贺暄的目光,摇了摇头。
“之前查到贺旸在我马上做了手脚,没想到连你的也……”贺暄眸色暗沉,紧紧地攥着拳,借着外头昏暗的日光,萧琢依稀能看见他手上暴起的青筋,还有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红色的血痕。
萧琢愣了愣,他下意识地想伸出右手,却被钻心的疼给拽住了势头,只堪堪将手僵硬地垂在身侧,惨白着脸问道,“你……也受伤了?严不严重?”
贺暄闻言飞快地将手缩进袖子里,神色如常地摇头,“没事,都是小伤,倒是你,除了右手的伤,可还有什么地方疼的?”
“没有。”萧琢抿唇,仍担心着贺暄的伤势,显然并不相信他潦草带过的话,“你别蒙我,方才我看你手一直在抖。”
贺暄给他递水的时候,因为手抖,从水壶里漏出的水顺着萧琢的唇角一路滑进他的衣领里,将深青色的领口打湿了一片。
“真没事。”贺暄平静地将水壶盖子盖上,拢了拢地上的干草,“我之前安排人来找我们了,应该很快就到,你要是难受就闭上眼休息一会。”
“嗯。”萧琢确实觉得头有点晕,他外衣已经刮得破破烂烂,被贺暄脱下来挂在一边,此时觉得一阵阵的发冷,他犹豫了一瞬,用尚好的左手偷偷摸摸地攥住了贺暄的衣角,这才稳了稳心神,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