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君玉去的地方其实不难找,沿路都是他说过的那种小火棘,红艳艳的招人注意。宁瑞臣看到这,心中疑惑又深一层,他说小时候,在一个地方不见天日,那真的是在戏班子里吗?
思来想去,一条道也走到尽头了,前面歪歪斜斜矗立一片断壁颓垣,其中倒有几间尚完好的屋子,但都挂满蛛丝,房檐下燕巢累累。皇家禁地,竟然还有这样掩人耳目的所在。
定睛一看,有个人站在屋檐下面,费劲地用手在燕子巢里掏着什么。
想到他不告而别的薄情,宁瑞臣一下没忍住,喊了一嗓子:“你要走,也不和我说一声。”
那人身形一滞,迅速地从燕巢里抓了一把,闪身进了屋,重重落下门闩。
宁瑞臣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一下子扑到门前:“你躲我……为何?”
屋里静悄悄的,仿佛是要把那薄情坐实了。元君玉的声音好半天才从里面传出来,虚伪地劝:“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不能对我说?”
元君玉可能是挪了个位置,声音由远及近飘过来:“少爷,你没吃过苦,不知道苦衷向来不能对外人言明。”
宁瑞臣用脑袋顶住那扇濒死的木板门,犟上了:“我也算外人?”
里面不说话了。
“让我进去。”宁瑞臣拍着那扇残破的门,可是里面的人铁了心了,不让人进。宁瑞臣没受过委屈,一下子被人拒之门外了,一肚子的火就冒上来,酸酸涩涩的,恨恨跺脚:“你不开门!好啊!”他结结巴巴地放了几句狠话,没回应,一下子就泄了气,抱着膝头蹲在门外面,呜呜咽咽地:“我、我回去叫人,叫人抓你出来……非让你出来不可!由不得你!”
这么失态地叫了半天,嗓子也叫干了,宁瑞臣怅然若失,蜷成一个小团,窝囊地席地而坐。
偏偏天不遂人愿,惊蛰之后雨水丰沛,隔两三天就是雨,这会儿天骤阴,云气风气飞旋天外,轰隆隆一声春雷,闷砸在千里龙脉之上。
宁瑞臣傻眼了,还不等他反应,雨水一滴两滴,唰唰淋在头顶。
春雨无孔不入,往他领口里钻,没一会儿便淋湿了,山雾氲在头顶,湿冷冷的。宁瑞臣眼睛发酸,惨兮兮地叫一声:“玉哥!”
突然间,身后吱呀呀响起声音,呼呼的风立刻灌涌进去,呜呜乱响。
宁瑞臣狼狈地擦着脸,宽大的袖子贴在胳膊上,把脸擦得一塌糊涂。
屋里一道冷淡的声音,又亮又润,细听,还夹杂了点不忍,惜字如金蹦出两个字:“进来。”
第30章
一场雨,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天一阴,山里就冷起来,满山嫩芽也瞧不出鲜明的活气了,风来雨过,被吹打了一地。檐下一串串雨珠飞坠,砸着地面的浅坑,嗒嗒的,雨帘后显得尤为寂静。
宁瑞臣收回目光,双眉微微蹙着。
他真是狼狈至极,头发湿漉漉的垂下来,外衫贴在身上,两只手并在膝头,一把紧峭的少年腰,不安地动来动去。
好在这房屋看起来虽摇摇欲坠,但屋顶尚且牢固,在其中躲雨,还有闲心想东想西。
前面簌簌的响动,敝旧的碎花帘子被人撩开,元君玉捧了一叠衣裳,看不出布料成色,乱糟糟的皱着。
“换上吧,穿湿衣服要着凉的,”元君玉走过来,“都是干净的,将就穿一穿。”
宁瑞臣不理他,两只手纠结一阵,还是接了,提起湿哒哒的袍摆,悄悄走到帘子后面的小隔间,痛快脱掉湿衣服,一边换,一边往四处打量。
这间屋子能放眼的地方实在有限,只有墙壁上凹进去的一块一尺见方的小格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黯淡的影子,隐约可以看见一尊简陋的观音像,前面的小钵里埋着沙土,内里都是烧到尾巴的短竹签,香台前面一层厚厚的灰,是很久之前供奉的香火了。
宁瑞臣不忍见观音蒙尘,拿袖子去拂,不料那香龛上还压了一张泛黄条子,很方正的写着一行字。仔细辨认,有些墨迹已经磨损,还能看出的字就只有几个。
“弟子……”宁瑞臣一愣,后面的名字为何如此熟悉?
外面元君玉的声音响起来:“换好了没有?雨停之后……”
宁瑞臣一乱,想把条子塞回香龛底下,一失手,就把那尊观音像给拂下来。
小香钵先落,然后是观音像,两个都是次等货,脆弱无比,咔嚓咔嚓连环碎了,元君玉的声音还在帘外说着:“雨停之后,你就回去吧。”话音一止,脚步声陡地笃笃趋来,帘子一下子被扯落。坏了,宁瑞臣怯懦地向后连退几步,看着地上的狼藉,心里直念罪过。
“你碰着什么了?”元君玉背光站着,屋里太暗了,看不清是怒还是什么。
宁瑞臣心里又惊又怕,想着那张条子,一个猜想袭上心头。
“碰着什么了?”元君玉抬高声音。
这时候不问,兴许一会儿就没机会了,宁瑞臣一咬牙,没管那尊观音像:“这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对不对?”
雨声渐渐转小了,元君玉突然闭了嘴,望着地上反光的碎瓷片,尖利的锋锐仿佛扎在人心口上。
他不说话的时候,尤为冷清,不知是否是这场雨的缘故,他脸上没多少血色,脆弱得摇摇欲坠。
“你在皇陵,和太监一起住?”宁瑞臣把那张条子拿出来,迎着一点微光,指着上面那个名字:“我知道他,他是万岁爷登位的时候,打发到皇陵的管事牌子。”
纤薄的眼睑好像抖了一下,元君玉缓缓蹲下来,徒手去捡那些碎瓷片,一边捡一边命令:“你走吧,现在就走。”
“我走,也要问个明白。”宁瑞臣棒槌样的杵在那,动也不动。
“宁少爷,算了吧。”元君玉的动作很轻,不愿惊扰到谁的样子:“你都猜到了,养大我这个戏子的是个阉人,我是天底下最卑劣,最没有脸皮的人。你对着我发脾气,有什么用?”
“你、你说哪门子气话!”宁瑞臣听不得他这样自暴自弃的话,恨恨地踢了一脚那些瓷片,屋子里尘土飞扬,元君玉唰地站起身,嗓音里压不住的怒意:“干什么?”
“别捡了,这破瓷胎有什么好收拾的?”宁瑞臣嘟哝着,冷不防被元君玉捏住了下颚。
平常看不出来,只觉得元君玉柔弱,不成想他的力气这么大,宁瑞臣大叫起来。
“少发你的少爷脾气!”元君玉吼了一嗓子。
“打碎了就打碎了,这样的瓷像,我能给你弄来十个八个。”宁瑞臣不觉得有什么,梗着脖子,不肯服输,喉咙里溢出模糊的声音:“从景德镇,从德化,我给你赔最好的象牙白!”
“象牙白?”元君玉陡地松开手,宁瑞臣以为他真的被说服,没想到他突然笑了,那么讽刺:“南京锦衣卫指挥每月才发多少俸银?你给我赔十个八个象牙白?说出去,也不知道是谁遭殃!”
宁瑞臣吃痛地捂住下巴,眼里还含着泪,闻言就瞪大了双眼:“你!”
元君玉冷笑:“你们家怎么来南京的,还要我旧事重提吗?”
宁瑞臣一颤,抬手扇了他一个巴掌:“你再说!我爹、我爹清清白白,他是被人害了!”
“被人害?可能几千几万两,在你们眼里就不算个事——”元君玉话音未落,宁瑞臣就张牙舞爪地挠上来,被他一把攫住手腕,哐哐的就往桌上按。
宁瑞臣慌张地惊叫,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心跳把整个耳膜都鼓满了,轰轰然地溢着尖啸。他拼命地踢打小腿,中间可能是踢到了元君玉,但那押住他的力道一点没轻,桌下抽屉被拉开,嘭嘭咚咚的,唰一下,他的后袍摆被掀起来,裤子立马就被扒掉。
“你!你做什么!”宁瑞臣用力挣扎,很快的,屁股上火辣辣的痛觉炸开了。
他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边尖叫,一边攀住前面的桌角往前扭:“你打我!”
极力挣扎之下,竟被他挣脱了,宁瑞臣捂住屁股,手指颤抖得不像话,裤腰带怎么系也系不上,光溜溜的一颗圆屁股暴露在潮湿的水气里,上面两条戒尺留下的红印子。
“你敢打我!”宁瑞臣这辈子没被人打过,满屋子乱窜,失态地大吼着,却没一点威慑力。
很快,他又被捉住。“你觉得好,就是好了?”元君玉说着,急急前趋一步,模样阴郁得让人恐惧,他攥着宁瑞臣的衣领把人扑倒,手边戒尺往宁瑞臣屁股上招呼,和他教训徒弟的时候一样。
“你敢打我!啊……我!我叫我爹教训你!呜……”宁瑞臣喉间哽咽着气声,开始还有气势威吓,越到后面越低。元君玉打得不算疼,可更多的是一种屈辱,他的泪珠子滴答滴答往下掉,却一点不肯服软说一声错了。
宁瑞臣埋着头,啜泣着含糊不清的控诉:“我恨死你了……”
悬在上方的戒尺忽然停下,攫住他的手也松开了,讪讪的,把戒尺哐当扔在地上。
山雨不知何时收歇,满山空翠,凉风徐徐卷进屋内,一阵清幽松香。
经此一遭,唯有相对无言。
宁瑞臣哆嗦着翻下桌,抖着指头系好腰带,推开元君玉,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临出门,还想说点什么,可能是绝交之类的话。元君玉不由得后退一步,仿佛这样就能听不见似的。
那双眼睛犹带残泪,红彤彤泛着光,只是很轻地一瞥,而后恨恨垂下头,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去。
第31章
雨过天霁,金陵城焕然一新。
雨后是消闲的好时光,金陵各家的园子有连成一片的,其中的女眷们相互串门,在后院里搭台清谈。有的富贵府邸,专请乐伶来唱曲,袅袅的歌喉撩拨着,从最外围响到街心,传到一座园林前,就听不见了。
园子的门口守了两个穿罩甲的宦官,虽说是宦官,可高大的身躯,就是真从外面找两个男人过来,怕也比他们不上。
守园子毕竟无聊,两个宦官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起耳来:“忠义伯的后人,真给咱们督公找着了?”
另一个对此事有些忌讳,看了眼周围:“都这么说,谁晓得。”
“哎,这事是咱们万岁爷一块心病,你猜猜这回督公能不能回北京去?”
另一个往檐下靠一步,挡住碧亮亮的天光:“猜东猜西,就一块开国瓦当,是不是真的,还难说哪……”
“上面都发话了,不日便要……”那宦官忽然止住,直挺挺打个揖:“魏同知。”
魏水穿一身便服,含着笑:“二位,我来求见督公。”
宦官低着头,也不知方才那些胡言乱语,此人究竟听见多少:“督公吩咐了,在会客厅备了茶水,同知进去,自有人引路。”
这日魏水事前通传过了,就候在会客厅里,等常喜从守备厅回来,不紧不慢上去,打断了他们的的说说笑笑:“恭喜督公,贺喜督公。”
常喜斜了一眼,边上跟来的常梅子并几个高大的番子便退开,绕到月门外去候着。
身上的麒麟服还没脱,常喜走着稳当的官步,慢条斯理地跨过尺高的门槛,他手指上新戴了两只白玉环,交握在一起,骄矜的放在肚前。常喜不像别的官员,被酒色喂出一个大肚子,这幅做派不大适合他,不过他似乎乐此不疲。
魏水的目光没有停留过久,干脆利落地一俯身,去给他打帘。
“你的消息很灵通啊。”常喜坐定,动动手指,后堂内响动一阵,出来两个纤纤少年,是上回魏水见过的,小阑干,和那个不大懂事的玉团儿。
“督公打趣啦,南京就这么大,想不知道也难。”魏水一抬眼,小阑干就款款地坐到他的大腿上,一手绕着他的胳膊,轻轻地吐着气。
魏水此时上门,大概是不甘被排挤在外,毕竟算守备家里的大事,却没有让他知道。这时候给他摆脸色,就显得太卸磨杀驴了,常喜没再追究他上门打听的行径,象征性的说了两句:“也是底下人给报了,我才知道的。”
小阑干这时举了杯茶,说:“同知,吃茶呀。”
魏水拨弄一下他的手指,看出来常喜要把这两个孩子当做心腹来养了,当下就着小阑干的手喝了茶,若有所思道:“督公,不怪我多问,此人可靠否?”
闻言,常喜目光略略一暗。
当年忠义伯一案,若要追溯,可以说到先帝殡天,太子继位之际。先帝朝有大阉专权,玩弄朝政罗织冤案,忠义伯身陷囹圄,全家都被斩首,新朝之初涤清妖氛,一众冤案自然被沉冤昭雪。忠义伯虽一直有“后嗣”的传言流传市井,奈何新帝继位后,所探听到的都是些只言片语,根本不能找到其人,此事,便成了皇帝的心病。
万岁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的人,被区区南京守备捡了漏,说出去,的确难以叫人信服。
魏水这样说,也恐怕不止这一层意思。
常喜慢悠悠地玩起玉团儿娇嫩的小手,有几分告诫的意味:“人吗,总得放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至于可靠,他是可靠的。我当年虽不在万岁身边,却自有知晓当年事的老人。再者,他还有开国封侯的麒麟瓦当为证。说来也该让你见一见。”常喜轻咳,忖度片刻,示意那两个戏子兄弟出去等着,而后叫一声门外的小火者,不到一会儿功夫,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细听,声音略略虚浮,非胆怯之人不能发出。
“来,咱们认识认识。”常喜笑吟吟的引见着,一伸手,把躲在门前小屏外的那个人给拽进来,不由分说推到魏水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