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一身生员的襕衫,神情畏缩,竟是连抬目的勇气都无。
他哆哆嗦嗦,片语难成一句:“鄙人……免贵姓覃,杭……杭州人,是、流落异乡……啊!”这一声惊叫,是见着魏水那只浑浊狰狞的独目了。
“哎——”常喜拍拍他的肩膀,“我说殿下,今后,你便不姓覃啦!”
覃酉强笑着:“是、是。”
魏水拱手道:“这位便是……忠义伯的后人?”
覃酉魂不守舍地:“正、正是。”
“久仰大名,下官姓魏,单名一个水。”魏水哈哈一笑,很是熟稔地搭上他的背:“往后,还要借世子殿下的光了。”
覃酉微微一颤:“客气,客气。”
常喜看不下去他这摆不上台的模样,在魏水面前实在跌面子,便出言道:“好啦,现在你是今非昔比,忘了从前吧,精神些。”
覃酉抖着袖子,正要搭腔,又瞧了眼身边站的魏水,嚅嗫两下,还是没讲出口,眼光一直往魏水那处凑,魏水一和他对视,他又谨慎的收回。
“天色不早,下官便不多叨扰督公。”魏水满怀深意地打量一眼覃酉,自是没有逃过常喜的目光。“改日下官为忠义伯世子接风,到时二位千万接下下官的帖,可别推脱!”说罢,又与常喜寒暄一阵,这才离开。
临到门前,又遇上那个叫小阑干的戏子,递着眼波,吃吃地朝他一笑,娇声说了句:“同知慢走。”
“哥,怎么回事?”玉团儿悄悄附在小阑干边上,不大明白究竟是怎么了。
小阑干睁着一双世故的眼睛,把玉团儿的嘴掩上:“且等着呢,一会儿督公指不定要叫咱们进去了。”
伺候太监这事,玉团儿到底不大习惯,扭了扭腰,别扭地说声好。过了一会儿,那会客厅里隐隐传来常喜的骂声,什么“蠢狗才”、什么“赔钱买卖”,又是爹又是娘祖宗的,骂得难听极。吵吵了一阵,那个形容委顿的书生跌跌撞撞爬出来,被宦官吼掉了魂,眉眼俱耷拉下来。
两个小戏子并排站着,没和他搭话,等他走了,玉团儿才悄悄吐舌:“这个穷酸鬼真的是开国将军的后人?”
小阑干点着他的额心:“你呀,少说话。”
覃酉前脚才走,守在月门外的常梅子后脚就进来了,见着小阑干两人还在外面,吩咐说:“你们先回去,这里我和督公要办公事。”
两个男孩垂头对视,乖乖走掉。
第32章
本来是喜事,这会儿常喜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督公,此时还留着他的命,始终是个祸患哪。”常梅子弓着腰,跟在胡乱踱步的常喜后边,“东西已到手,把他除了,督公早日高枕无忧。”
“我会不知道这个理儿?”刚把覃酉劈头盖脸臭骂一通,常喜还有余怒,“要演也演得像些,那个狗才却哪像有胆量杀人顶替的。”
常梅子讪讪地:“眼下,也只有他是和元君玉结了仇的,这狗屎运,他是不能不走了。”
砸在覃酉头上的天大的狗屎运,就是忠义伯后嗣这么一件让万岁爷牵肠挂肚的事。
南京官场的掌权太监几度更迭,其中利害,常喜在到任前花了大笔银子才打听清楚。前面的守备太监死的仓促,留下一堆摸不清首尾的玩意,元君玉就是其中一个。银子到底能让鬼推磨,常喜不吝惜这个钱,上下打点过了,把前任太监那点阴私摸得清清楚楚。
忠义伯确有后代流落民间,至于万岁如何遍寻不获,乃是因为这个孩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常梅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天潢贵胄的后嗣,竟然沦为一个戏子。
说来多荒唐!
前任守备把消息封锁,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把这身份派上用场,可还未等他谋篇布局好好筹划一番,便一命呜呼了。
“白让他捡的大便宜,”常喜压着眉头,很伤神的模样,“本想着元君玉不听话,就换个听话的,谁知道这个听话的是个蠢货。”他下错一步棋,恨不得现在就把人弄死,拍着大腿,狠毒地咬着牙:“干脆……借坡下驴!”
常梅子装作应声,其实心里很忐忑,覃酉是他给带回来的,出了事,怎么也要连带上他。
他一边打量常喜的脸色,一边神游天外。
都说开国的忠义伯是个英武不凡的武神,身修足有八尺余,一双猛虎也似的吊睛眼不说,还兼一对猿猴一般的长臂,舞枪弄剑,是地裂天崩,弯弓搭箭,可于中军营帐内取敌将首级。
那元君玉,常梅子是知道的,漂亮得不像话了,督公把他从江阴的戏班里带回南京,那些追捧他的文人还偷摸着写诗来骂,这么阴柔气的一个人……怎么会?
说元君玉是忠义伯后人,倒不如说他常梅子是忠义伯后人更叫人信服。
过了会儿,常喜那阵火过去了,才想起问他:“把覃酉弄来的那个人,查到没有?”
“有信了,督公真是神了,这人正是松江商会的那个二当家。”常梅子这时候才提起一点精神,把查到的那些消息一五一十给报了:“他回了松江,突然找人打听起元君玉的往事,他们商会都是天南海北走货的,门路也广,找到了覃酉,就给了他路费,又透露了那元君玉的现况,他便找上了门。”
松江商会和一个戏子,风牛马不相及,“他们……”常喜皱起眉,思忖着,“有过节?还是说……谢晏他早就知道?”
常梅子也难住了:“这没听说,不过,他们中间倒是有一个宁家的小子,也不知有没有关系。”
“怎么说?”常喜捏住他那只白玉指环,不住地转圈。
常梅子小心翼翼地呈报:“谢晏老家在徽州,是个大户,以前,像是和宁冀有些来往,后来南京有变,关系就淡了。”
“难怪能把商会做大,”常喜嘲讽地笑,“他们谢家,还真会见风使舵啊!”
这就耐人寻味起来了,常喜舍不下商会这块肥肉,可也不敢冒这个风险。思忖再三,他想到方才对魏水说的那些话。
人放在眼皮底下,那才叫安心呢。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常喜当下就下了决断:“去,城南那几家商铺和银号,你替我走一走。”
申时不到,院子里掌起灯。
正是晚饭时候,守备太监家里开灶做饭。常喜家的厨房是南京有名的,扬州苏州的厨子齐聚一堂,一顿饭,是平民家里八辈子都吃不到的珍馐。
覃酉端坐在小圆桌前面,吃着下人剥好的橘子瓣,悄悄望一眼窗格外,又偷偷收回眼。
前几日那常梅子又找上门,不由分说把他押到守备太监面前,强行将他梳洗一番,接着呼剌剌一群人冒出来,大声唤他作“世子爷”。
自这天起,他便阔绰了,衣食和起居都有常喜出钱给他置办。经过一番整理,覃酉确实是有了几分阳世人的模样,可也全然失去了自由,中午还穿那一套穷酸的书生襕衫,过了午,就被勒令着换上暗花云缎的外袍,露出提花的白绢领,外面还得罩一层水纹纱。
吃饭,也是好东西,炙鸭、水煠肉、水八仙,饭后放一碟马蹄糕并杏露清口,大宦官家里一张盘子都是他平时半年的饭钱,覃酉一下子花了眼睛,那些让他一头雾水的困惑哪还有工夫琢磨,全想着当个权贵是如何如何,满眼金玉琳琅,充耳丝竹鼓吹,从前受过的穷日子,再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只有一点,可能是那回被书稿风波闹的,他的背挺不大直,卑微地弯曲着,见了那些小火者,听人一声声喊“世子殿下”,渐渐地生出几分恼怒来。
入夜时候,又有尖细嗓子的公公来请他出去,这一回是个脸生的,覃酉当是那些没品级的火者,出去才看清了,这是个带刀的番子,很威武的模样,衬得他愈发矮小。
覃酉一股气窝在肚里,不吭声,听那番子再叫一声殿下,方才受用了些。
“敢、敢问何事?”他拘谨地问。
那带刀的笑一下,和善道:“督公吩咐,带殿下四处转转。”
经过白天魏水的惊吓,覃酉现在自诩是有了些微的见识,不会轻易被吓到了,当下咳嗽一声:“去哪里?”
带刀的又是一笑:“世子去了就知道。”
覃酉虽然落魄穷酸,却好在是个审时度势的,乖乖跟那番子走了,到了半路,越来越黑,像是个幽闭的园子。他这才有些慌了,不住的问那人:“劳驾,这是去哪儿?”
“世子请吧。”那番子像听不懂他说的,一个劲把他往前推。
覃酉怕极了,鞋底来回蹭着脚底的砖瓦,两股战战:“我、我不走!”
“世子不要为难小人。”那番子把刀亮了一截,雪白的刀光霎地泼在覃酉脸上,把他吓呆了,傀儡一般,木愣愣被推着走。
还没一会儿,地方就到了,是间很小的屋子,进去没见到人,那番子轻车熟路,把一架巨大的架子推开,露出后面的窄门:“进去吧,世子爷。”
“这、这……”覃酉原形毕露,抖如筛糠。
“世子莫惊慌,”番子好心地提起他的衣领,把他扔进去,临了说,“里面有你的故友,你进去,和他说两句话,说完了,督公便来接你了。”
第33章
灯影朦胧,临水的小轩里咿咿呀呀唱着艳曲儿,挎刀的番子走近前,曲子声也不见低。
相隔几丈远的回廊尽处,有一座水上亭,四面围了钿屏,流光溢彩的珠灯下头摆了一张大榻。两只绸面枕头深深陷着,上面倚着一个懒散的人,仅披着单衣。榻下蹲了一个白皙少年,正给人捏着腿,胸前敞开,好巧不巧的,露出一点微红的齿痕。
番子见惯家里的奢侈,把刀卸了交给屏外侍立的火者,微微抬声:“督公。”
常喜掸了下指甲,低声说了什么,捏腿的少年就拢好衣襟,悄悄退出去。常喜赤脚趿进鞋子里,慢腾腾坐起身,招手示意那番子过来回话。
“督公,”番子垂着眼,“人已经带去了。”
凑近了看,才看出常喜面上还有点纵欲后的旖旎,雪白的单衣皱巴巴的,像朵新开的芍药,靡靡地散着一股说不清的艳色。
“那周围的人,都准备好了?”常喜徐徐地弯起嘴角,“家伙事儿可给咱家备足了,别这时候出岔子!”
番子抱着拳,低声道:“督公宽心,此行万无一失。”
常喜斜斜地看他一眼:“真有这‘一失’,我要你们的脑袋。”他说完了,还是不大放心,左右思量,叫人进来给他穿戴:“不成,我得亲自去看看。”
那番子一惊:“督公贵体,怎可见那些!”
前面似乎是传来一声嗤笑:“贵体?”
常喜张着双臂,套好外衫,头也不回,可能真是在笑:“世上真有那些贵贱,咱家也坐不到这位置上,可见这不过歪理邪说,都是狗屁。”
这并不像对他说的,那番子听罢,愣了一阵,一阵檀香的风就掠过去,围屏间人影摇动,是常喜带着扈从宦官离开。
申时三刻,云浮雾薄。树峰黢黑的瘦脊突兀在冥冥雾气中,叶片子簌簌的,本是很静的夜,此时却有什么怪异的响动,风吹来,云雾丝丝缕缕消去,一轮濛濛蒸蒸的皎月,似如蝉蜕而出。莹白流素下,微微颤动的黑影消失了。
森森无人的园子里有一阵轻微的争执,过了一会儿,声音低沉下去。
暗门的大柜子合上了,吱吱嘎嘎地响动过后,墙壁似乎从未有过裂痕。
覃酉捂住屁股,呲牙咧嘴站起来,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然而走道的尽头,似乎有一线光亮。他含着胸,在黑咕隆咚的门后面站了一站,恢复一丝理智。想到那番子说“故友”,是什么意思?
此时,也由不得他不信那番子的话,可更多的,是被这森然夜色逼出来的后悔,悔他不该轻信那常梅子的话,真的来顶替这个“世子”之位。
若是死在这里,就什么都没了!覃酉胸中阵阵悲酸——悲他那夭折的词本,酸天不识英才的无情!
覃酉窝窝囊囊地在原地站了一阵,又是叹气又是抹泪,总算提起一点精神,试探着向石道内部望去。
这里面……关着人?不错的,有灯亮,还有股驱蛇虫的香薰味。
覃酉贴着狭窄的走道慢慢摸索,入手石壁又冷又滑,砖缝凹凸参差着,像是毒蛇鳞鳞的毒甲,一两步走出去,回声就在身后荡开,几乎吓破了覃酉的胆。
“……有人?谁、谁在那儿?”
听到外间的动静,走道很深的地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
恐惧刺啦一下窜上天灵盖,覃酉被吓得不轻,回身想躲,奈何门早被关上,冒冒失失地,啪一下狼狈跌在地上,腰上栓的好玉也碎成几块,在逼仄的长走道里发出铛铛的锐响。
“是谁?”很清润的一把声音,从走道尽头飘过来,传到覃酉这里,嗡地回荡在石壁间。声音实在好听,整间暗室便没那么幽森,倒像是什么仙人洞府。
覃酉定住了,这声音、这声音是……
他急于确认,三两下奔到灯火摇曳处,忽然磨磨蹭蹭地停下,把方才扑在地上时弄乱的衣裳扯了两把,觉得可以以此见人了,才小心地往那明暗交接的一条界线上踩出一步。
刚走出半步,那声音又警觉响起了:“谁?”
点了灯的暗室,四面都是不知有多厚的石壁,角落里烧着羊油蜡烛,滋滋冒着膻味儿。中间靠着墙壁有一些起居用的家私,虽简陋老旧了些,但都齐全得很,供人生活绰绰有余了。最里面一张桌子旁,坐了一个人,白净的脸,两颗黑眼珠在烛光下熠熠的,有一种凌厉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