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你以为老祖宗这样昏聩,随意听信了?”崔飨背起双手,原地打着转:“东西送到京里,老祖宗拼了一条老命给你拦的!”崔飨倏地一停,过来把常喜的肩膀抓住,狠狠摇了两把,像是解了气:“你还装作清白么!”
难怪,难怪京里这么快得知消息,难怪崔竹能调来这么精悍的一支兵!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常喜被抽了骨头,四肢软倒下来,面色和唇色都是苍白的:“我想不到,他……他把我往死路上逼……”
崔飨敏锐地问:“谁?”
“还有谁,”常喜无力地歪着脑袋,眼里却绽着阴毒的光,“我的老对头!”
既是锦衣卫搜罗的证据,倒是洗清了常梅子的冤屈。常喜远远朝自己的天井那里望了一眼,隐隐一个人形的黑点,直愣愣跪在那。
崔飨松开他,叹气:“你若不昏了头做出这等事,锦衣卫哪来的把柄呢。”
“我这也是……慌不择路了,那个元君玉,他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上回你来就知道的。找个听话的来顶替,总比他闹出事来强……”
“听话的?”崔飨不由冷笑,“听话的就是忠义伯的血脉了?事情万一捅出去,你就是欺君之罪。你是一刀没挨够,还想来三千刀?”
常喜偏过头,抖了一阵,像是发着哭腔:“三哥,我、我错了!”
“行了行了,”崔飨拍一把他的背,“三哥也不是专门儿来找你的不是,只有一句话儿提醒你——你在南京,千万把这个世子给拿稳了,拿稳了他,就是拿稳了天心。都知道你想回去,往后有机会,老祖宗也会给你使使力。”
“三哥放心,”常喜顿了顿,抹了把鼻子,“我心里,有计较的。”
崔竹在园子偏门外面等了一会儿,崔飨就从里面出来了。还是拿斗篷盖住脸,他毕恭毕敬叫一声“干爹”,弯身一撩轿门,顺带着向送出门的常喜打个揖:“五叔,侄儿告辞。”
说完,一并钻进轿中。
崔飨坐定,解下了帽子:“南京的事,你都料理好了?”
“除了世子那些,全打点好了。”
“你一向解事体,”崔飨点头,“回去了,我就跟老祖宗说……”
“干爹,”崔竹却心事重重打断了他的话,“儿子……儿子想留在南京。”
“怎么?”
“南京到底还是缺双眼睛,儿子想做这双眼睛。”
“别人都削尖脑袋往北京钻营,”崔飨把他的手背抓着,拍了拍,“你倒不心急。”
“儿子当然心急,就是怕,上去了,道行不够,又被打下界。”崔竹说着,望了一眼身后,喃喃地:“那才难翻身了。”
崔飨笑了:“好小子,有见地。”
“干爹?”
“明天,明天我动身回去,这北京南京的,干爹去安排。”崔飨微微阖眼,倚在软塌塌的靠背上:“毕竟,有一个常喜在南京,咱家始终不能安寝啊。”
第38章
隔天,照例是场接风宴。
因为是宫里来的内使,常喜领受了东道,在后园水榭设宴。
除了有些风头的太监,其余就是衙门里的主心骨,都是有些年纪的人了,很有派头的蓄上一挂胡须,飘飘然当胸垂下。太监们下巴光溜溜,懒得跟他们搭上腔,两拨人连进门用的都不是一条道儿,各自提着袍子,有说有笑的,生怕自己这边的声气儿矮过那一头。
还是那个熟悉的景致,一条飞折的桥,直连上碧湖中央一座巧阁,里面茜纱宫灯烧得亮晶晶一片,熏熏然,有腻声娇唱的小旦在里面献艺。
转眼,湖心变了调子,奏起一枝万年欢的吹打曲子,湖光灯影,错落的鼓点拥着元君玉走出来。今天他一身八吉祥纹的直裰,领口十字挑花,扎一只玉莲冠,讲究地捧着只如意,翩然出尘。
今夜,常喜崔竹之流,都是来做陪的,在桌上的官员一见元君玉,纷纷笑起来,举着杯子拜会着世子殿下,一霎时,鼓吹声喧嚣到了霄汉,灯炬瞬间高燃着,湖波搅浑了绰绰人影,临水的小阁内沸起笑语。
宁玉铨是代他们工部的老尚书来的,坐在席内,心不在焉地说起吉祥话,举着金杯,一杯一杯喝酒。
满桌的菜,也是食不下咽,不为别的,实在是尴尬至极。一同赴宴的官员里,也有知道一点内情的,颇为同情地看着他,却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劝酒。
前头的那张桌子,就是元君玉的座位,此刻正有几个人围在那儿,其中有个姓吴的道员,正给他看一只十八瓣高足金酒杯。
元君玉可能有些醉,眼皮上染着桃花色,懒懒熏熏地拿指头夹住中间一条细足,敲了声偎在耳边听,一边听,一边笑着说:“这个好。”不知道是不是宁玉铨的错觉,好像有意无意的,元君玉就朝这边看过来。
“宁侍郎。”
看来并非错觉,元君玉果然叫他。
边上的小太监笑盈盈地来添酒:“侍郎大人,干什么哪?世子殿下叫您呢!”
原本混在同僚之中,尚能做个东郭先生,这下,是逃不过了。宁玉铨站起身,走向那桌,讲了几句客气话。
“今天的席不合宁侍郎口味?”说完,几个小太监都望向他。
“非也,”宁玉铨心一抖,“是……是在想家中杂务,故而有些走神了。”
“哦?”元君玉流转着眼波:“听说令弟,前几日受了风寒。”
宁玉铨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多谢世子挂怀,舍弟有家人照顾,另开了些汤药,并没有大碍。”
“那就好,”元君玉轻轻叹气,把玩着那只高足金杯,“毕竟我们,一向是有话说的。”
他这么说话,宁玉铨如坐针毡。半晌,元君玉醒了会儿神,又道:“宁侍郎家里那座园子,我真是喜欢得紧。”
这到底是想来做客,还是别的什么?宁玉铨只好说:“世子抬爱了……世子若想,小园随时虚位以待。”
“好啊,”元君玉真的醉了,那双泛着桃花的眼睑横荡出一种醉人的懒态,“那就明日,明日我去府上拜会。”
忠义伯世子是言出必行,至少在去豆蔻亭这一点上,他是一言九鼎的。
隔天一大早,帖子比轿辇先到,朱红洒金的一张名帖,龙飞凤舞写了拜谒的诗文,那一笔字并非先生代写,笔画间很有筋骨,就是宁玉铨见了,也不免暗暗褒赞。
此去不提,宁玉铨是有几分暗怕的,提前叫人把弟弟哄去寺里烧香,就怕一会儿两人相见,生出什么龃龉,那还了得!
眼下是万事俱备,只等世子的轿辇到家了。
过了卯时,一顶软轿就晃悠悠被抬过了小拱桥,宁玉铨估摸着这时候弟弟已经在庙子里了,一时半刻也赶不回来,心中安定稍许,兀自往门口迎接。
轿子落地,宁玉铨准备了一肚子搪塞的话,正过去了,才发现抬轿的人连轿子都没压,正掀了前面的门帘子,很没有礼数地往里探身。
宁玉铨把眉一皱:“这、这是——”
“啊呀,宁侍郎,不凑巧了。”跟在边上来的人歉疚地笑:“世子人没来,不过另随了见面礼。”
“怎么不来了?”
“本来是要来的,”那人交代着,侧头叫人把那副长锦盒装的东西取过来,“临出门前,世子心神不定的,有些不适,便去了庙里拜佛,捎带着还愿去了。”
盒子打开,是一只玉雕的仙人乘槎杯,宁玉铨没伸手接,直感周身僵硬,结巴着说:“敢问阁下、是、是哪座庙宇?”
那人笑着,把东西交给一边站着的宁家下人:“咱们南京最灵的那座呀,兰泉寺。”
宁玉铨绷着脸上的笑容,额上冒出一粒汗珠。
他千防万防,到底还是碰上了——
一架小车停在山脚下,隔着山路,隐隐有钟磬声飘荡下来。
兰泉寺中,香火十分旺盛。正殿前大香鼎内的香棍来不及收拾,密密麻麻扎在沙土中,余烟缭绕天际,梵唱声犹如浪潮,直扑得人杂念全消。
元君玉也算是故地重游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两个僧侣伴在他两侧,一直迎接到山门。庙里布置也和园林差不了多少,层叠的回廊,错落的石阶殿宇,春日新长的绿苔泛着油润的绿,从侧殿的回廊蜿蜒向上,视线一直到了转弯处,那就是僧舍所在了。
元君玉在大殿草草转了一圈,命人送上供奉,就把随侍挥退,自己朝着偏殿的苔阶过去。
果不其然,那里有个扫地的小和尚。
“明净小师傅。”
小光头一抬眼,很是熟稔:“啊呀,元施主。”
“松子糖。”元君玉笑道。
明净嘿嘿一笑,扔下笤帚,双手把松子糖收好:“元施主今日有空来?是为了……”
元君玉微微俯身,摸着明净的脑袋:“宁家的小公子,在哪一间殿内?”
“听讲经去了吧,今日讲经堂老师傅有经课,正要开始了。”小明净给他指了一个去处:“元施主赶紧过去,兴许还能讲上几句话儿呢。”
庙子里佛殿众多,又是台阶交错,确实是步移景异。元君玉找了有一会儿,才找着那间讲经堂。幡幢飘动,朱绿五彩的经帐,大都是些富贵人家所赠。外面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往里进,大抵是快要开始了。
一回神,有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年,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两个人一碰面,气氛就凝住了。那陪同的是个僧人,极有眼色,悄悄地往后退一步,说了什么,就转到经帷后面去。
“你——”元君玉上了经堂的石台,以为他会过来,说些斥责的话,在他身上打两拳解气。可能是听说了他乃忠义伯世子的消息吧,宁瑞臣望着他,似乎有千万个疑问在嘴边,到底还是一狠心,转身把门关上。
里面人影绰绰的,僧人朱红的的袈裟晃了一晃,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道:“施主,讲经堂尚有余位,为何关门?”
那头宁瑞臣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他、他不喜欢……”
那僧人楞了一下,悄悄退开:“阿弥陀佛……”
里面轻轻跺了一下脚。
就是隔了一扇门,元君玉也能想到他懊丧的模样。
“不开门也好,如今我和你须隔一扇门,才能好好说话了。”元君玉想了想,凑近过去,把掌心贴在门格子那片蠡壳上,“过几天,我就要启程北上了,你会不会……”
他想说诸如“会不会想念”这样的话,却终究觉得怪异唐突,话锋一转,变成了:“想要我带些什么?”
“我想……”门内传来的是很希冀的口气,却突然戛然而止,故作冷硬地:“我什么都不缺。”
元君玉显得神伤,他郁郁起来,实在是摧人心肝,说话一唱三叹似的:“你不喜欢,便罢了。”
里面瓮声瓮气地“嗯”了一下。
“这次去京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临走前和你说上几句话,也算不虚此行。以后……”
里面的人动了一下,可能是转过来面对着他。
“以后?”
元君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以后,你不想再见,我们就做对陌路人,偶尔见到,还能说上几句话,总比做仇人强百倍了。”
里面嘀嘀咕咕地:“你是世子殿下,想干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这一句话下去,徒让你恨上我?”
宁瑞臣静默半晌,也把手贴上去:“你是世子……我早不生你气了。”
元君玉晓得他就吃这一套,又是那伤神的语气:“我是谁?”
“玉哥——”宁瑞臣轻哼着:“你的观音像,我赔给你,好不好?”
这算是个不像样的和解,宁瑞臣嘟嘟囔囔地,又道:“你回来了,我们还能一块玩儿吗?”
元君玉轻轻弯了一下嘴角:“以后我建府,你天天到我那儿去都行。”
“真的?”
“你不信,我们拉手指。”
“小孩子家的玩意,我才不……”
门还是开了,却只吝啬地给他露出一条拳头宽的缝,里面是一双讨人喜欢的翘眼睛,不大信他似的,直勾勾凝视了半晌,才老大不情愿地伸出一只小指头,接着是缠了佛珠的白手腕,那养尊处优的一枚粉红指甲,微微勾起来在他的小指上碰了一下。
元君玉“嗯”一声,很轻地,屈指勾住了。
作者有话说:
勾 住 了
第39章
元君玉研墨,掭了笔尖,在纸上悬停片刻,落笔被一阵笑声打断。
两三个小火者开道,提一把长杆香薰,走两步,才显出那笑声的真身来。“世子爷,这园子住得可舒服?”是崔竹。
他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这几天,在南京官场上走了个遍,没一个不去拜见的。元君玉觉得不对头,崔竹是宫里的内使,犯不着这么多人都一一见过,恐怕他此来目的并不简单,把事情办完,多半是要留在南京了。
“尚可,崔公公费心。”元君玉把笔往水盂里一投,黑墨立刻散了胶,轻纱一样在水里扩散起来。
几日前南京礼部刚挑了座园子,又从工部调人,修缮整理一番,先行叫他居住。选在这里,礼部着实是花了心思的,山好水好,景致清幽,没什么外人打搅,更重要的是,二里外便是豆蔻亭了。
“坐吧。”
“多谢世子。我请先生看过,风水好,是个宝地。我先时对工部交代了,将来世子面见过圣上,回南京时,此处便会全部修缮完毕。”崔竹抖抖袍子,一张椅子并不坐满,虚虚往前探了几寸:“话说世子这园子,我都还没熟悉路呢,倒叫我五叔先摸清楚了。刚才五叔的人,叫我在门口捉住了,真是奇了,他躲我,像老鼠见了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