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君玉往他那副啧啧称奇的面孔上看一眼,心不在焉地:“南京是常公公的地方,他熟悉,是应该的。”
“哈,这倒是。”后面有人来奉茶,崔竹端过一碟,翘着小指细细地吹,“不怪奴婢多嘴,世子该收收心啦。”
他说的,自然不是舞文弄墨这档子小事,还不是那天去撇下盯梢的人,去找宁瑞臣那回事。
果然,崔竹又道:“想做的事也做了,想见的人也见了,咱们再过两天,就要收拾行装回京里复命去了。”
元君玉笑了,干脆顺水推舟:“崔公公对我了若指掌。”
崔竹忽然看着他,一阵没说话,把茶盏放下,摇头:“世子可别迁怒奴婢,奴婢实在是奉命行事。你看南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啊?”
不说名字,元君玉就知道是哪个了。常喜在南京做了窝,是轻易拔不掉的。
崔竹轻轻叩着桌角,苦笑:“我那五叔叔,可不算喜欢我。这不就把得罪人的事儿扔给我来做!”
“可是,”元君玉倾身,压了他一头,“我看你干爹和常督公关系甚笃啊。”
“太监的事,可不能光看什么兄弟,”崔竹老道地说,“这一山不容二虎,慈父膝下,岂能出两个孝子呀?可怜我一个小辈,也要被迫连坐啦。”
“不过……干爹对我说过,”崔竹捧杯上前,谨慎得像个探路的马前卒,“世子一向有慧眼。”
“崔公公觉得,我这双慧眼,看的是什么?”
“哈,世子是风趣之人!”崔竹乐不可支,站起来一拜,直起腰时,神色全然不同了:“世子还记得,当年是怎么辗转到了江阴的?”
元君玉稳当当地坐着,提起此事,并不变色:“崔公公要和我说旧事?”
若说旧事,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崔竹审时度势地看着他的脸色:“前阵子,奴婢擅自做主,叫人给皇陵管事牌子重修墓地时,见着那上面已经有新碑……世子若想,吩咐一声我们便是,我们做奴婢的,是万万不能让主子劳心的。”
“立一块碑罢了。”元君玉语气寻常,眼睛却出卖了他,急切地一眨,似乎急着和什么告别。
“世子恕罪,今日奴婢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崔竹沉吟着:“当年世子被人诓骗,落入虎口……”
元君玉的目光一下子悠远了。
钟山皇陵,外人是不敢去的,但那是元君玉最熟悉的地方,他在那躲躲藏藏的,过了一十一年,和一群太监。
守卫帝陵,是全天下的宦官最没有前途的去处,只有其中一个小小的管事,还算有点用处。元君玉的养父,就是这个太监。除了这个,元君玉不知道自己从哪来,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一群太监,生不出他这个小娃娃。
皇陵凄清,没人受得了,元君玉十一岁那年受伶班老板欺骗,到当时管城门子的太监家里排戏,那太监官儿不大,胃口不小,没开怀的小戏子送到他那,没一个囫囵出来的。元君玉长得漂亮,勾人的冷清劲儿,叫那太监一眼相中了,当晚就指定了要他。虽只有十一,元君玉也不是个好惹的,几个小太监闹完了那不像样的洞房花烛夜,元君玉就一刀扎死了那个爬床都困难的老太监。
杀了人,这便吃上官司,何况又是油水十足的守门太监,几个失了倚靠的小宦官一合计,把洞房的事给瞒了,又给人安了几个除杀人外的罪名,合伙绑去官府,要砍元君玉的脑袋。
后面的事,他就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莫名被放出来,又莫名在个大珰家里学了两个月的戏,就被派到江阴去养着,在那个不起眼的小镇里,帮太监们盯着一帮被贬的文人,终日无聊地唱游园。
而后那大太监倒台,常喜接替了他,糊里糊涂的,元君玉再次回到了南京。
崔竹趁势说:“那个管事的牌子,并不是世子在江阴时死的,而是在守城太监死的第二晚,被前任守备拷打而死。”
元君玉倏地抬起眼。
崔竹满脸写着没安好心,凑近一寸,叹道:“是我五叔告诉世子,老太监死于贫病,对吧?实则不然哪,五叔那时把此事瞒下来,就是唯恐世子追查下去,知晓自己的身世。”
这下,崔竹意图留在南京的心思便坐实了,他这样子,根本就是在拉帮结派。
这句话显然并不能让人满意,元君玉慢慢啜着茶水,并没有多少愤怒:“常督公恤下,也许是不想我伤心。”
崔竹:“容奴婢说句冒犯的,那时候的世子,至于吗?”他叹着气:“奴婢说这些,也是想提醒世子,千万别因为五叔帮过您,就对他存了善念。”
“哦?什么时候,还需要我对他存一个善念?”元君玉略略一挑眉,他遇见过的太监,好像都很会挑拨。
“世子还看不出么?”崔竹笑,和往常不一样了,有股阴狠劲儿,“我干爹,可不大看得惯我五叔叔啊!”
他突然摊牌,倒在元君玉意料之外。缓缓地,元君玉才说:“你就不怕,我向常喜透了底?”
崔竹站起来,打个揖:“我五叔向来不服我干爹,这不是人尽皆知么?况且,世子到了新圈子,也不会总回头看吧?”
这个崔竹,有见地,有胆识,只可惜是个太监。元君玉默默替他惋惜着,没说话。
崔竹又是一躬身,是要走的意思:“殿下,奴婢今日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不指望能让殿下信多少,但求能在世子耳朵里走一遭,就了无所愿了。”
“——告辞。”
“对了,那个冒名顶替的覃酉,别让他死了。”元君玉突然叫住他。
崔竹微微抬眼,胸有成竹地笑了,“是。”他知道,元君玉这就是答应了。
从北京来的内使待了几天,明天就要启程回去了。临行前,崔竹到宁冀家里拜会了一次。
宁瑞臣听说了,就动了心思,想看一看这个护送世子上京的太监究竟是什么样。路过花厅时,透过冰裂窗格看见了,父亲和一个年轻人坐着讲话。底下并一排青绿曳撒的宦官,看两个人的神情,是在说一些家常话。
隐隐约约的,有话音从窗户那边飘过来:“……万岁是时常挂念宁指挥的,不过嘛,南京如今也离不开指挥了。”
宁瑞臣知道的,父亲从前以前是天子近侍,自小就有情分在,后来被诬告,也只是平调到了南京任职。
那人接着又说了什么,两人和善地笑了笑,宁瑞臣这才发现,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就是崔竹。
陡一下,还真没看出那是个太监。说话间,崔竹似乎微微瞥一眼,谈笑自若的向他颔首。宁瑞臣一阵热气涨到脑袋顶,审视着自己镇日稚拙的做派,不知从哪来的羞愧,偷偷跑走。到了世子上京的日子,也没跟着人出去看个新鲜,在兰泉寺的讲经堂听了一天的经,夜色初至时,方才昏昏沉沉回了家。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
第40章
世子上京,让南京官场繁忙了好一阵的大事才算了了。元君玉一去京里,就是好些个月,到了夏末了,仍没有什么消息。宁瑞臣经过那座忠义伯府的时候,也只听见寥寥一些谈话,编排着宫里那些排场。
忠义伯府门前筑了一面繁茂的花墙,还不甚成气候,只有几朵粉花灼灼的开着,几个短工模样的干完活,坐在下面,撩起两边胳膊,聊得热火朝天。一会儿说皇宫大内赏赐河豚宴,那一桌可不知道哪张盘子会吃死人,世子爷竟然面不改色全部尝过。又有说,世子与王室相谈甚欢,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还有的更加离谱,说是天子属意世子,要把哪位公主下嫁给他。宁瑞臣不禁回忆起来,这个封号的公主姐姐,似乎在前年就下嫁安南了。
此外种种传言,光怪陆离,并无一个能信的。真真切切从京里传回的消息只有一个,忠义伯既已过身,那么世子殿下是该受荫封了,但元君玉推辞说,自己身无寸功,恳请等到而立之年再承袭爵位。
宁瑞臣不懂是为什么,也没放在心上,他的日子是无忧无虑的,不需要去考虑太多。只是月底时有些烦心事,嫂子孕症,两脚水肿,夜夜难眠,大哥便向工部请了长假,携夫人到扬州去养胎。加上父亲公务愈忙,这一去,家里又空下来。
这些时日,宁瑞臣也认识不少南京的勋贵子弟,不过都是浅交,见了面,能称上各自的名字罢了。这都是其次,他最近又发现了好玩的去处,从清凉门到定淮门这一段儿,这个月连续几日都有大集,他无事便去清凉山闲逛,看到金陵还是那个金陵,风流的,喧闹的,并未因他终日寂寞而冷下多少,心中恍然,似乎更彻一层佛理。
近日清凉山下那座石城旧址又新起几家店铺,几乎霸占一条街,从山上下来,宁瑞臣就到这里面闲逛。商铺里面都是天南海北的好货,更有南洋玉匠千雕万琢的玉观音、香气浓郁的檀香手串。更奇的,是佛头一般的绿果儿,掌柜操福建口音,道此物可食,宁瑞臣连连摆手,惶恐不已。
整家店逛下来,宁瑞臣挑了一副象牙做的骨牌,正面是点数花色,反面錾金莲纹,入手温凉细腻,一看便是上等货。嫂子喜欢打马吊,总说骨牌摸起来不顺手,今天正好送这个给她。宁瑞臣近日也正好在学,等他那小侄生下来,说不准牌技就有所长进,在牌桌上,兴许还能坐上一炷香呢。
选好东西,宁瑞臣叫宝儿去付账,过了不到一会儿,宝儿垂头走过来,一拉宁瑞臣的袖子,眼泪汪汪。
原来钱袋早就不知道在哪条路上被空空儿摸走了。
眼下,轿子也停在石城外面,此时叫人去取,等人走个来回,店铺也该关门了,只能等到明天。
宁瑞臣面上一阵热,却舍不得这副骨牌。找到掌柜,赧然把难处讲明,又说:“这副牌,我先定下,明日我再派人来两讫。”
那掌柜精明世故,夹着南音的官话咄咄逼人:“这是最后一副啦,想要的客人可多了,明日……明日就算东西还在,可也不是这个价喽。”
他随后报了个数,这一副象牙牌,价同黄金了。宝儿一听立刻急眼:“哪里来的奸商!你知道我家——哇啊!”宝儿一把捂住脑门,“少爷又打我!”
掌柜把袖一拂,眯起眼,吃准了他傻不愣登的好骗:“我这副牌,全江南找不出第二副了,这个价,小店很厚道了!”
宁瑞臣把到处乱钻的宝儿一把抓住,凶巴巴瞪一眼,而后拿出一块玉佩:“掌柜你看,我用此物抵押可行?今天先给我留着,明日我再来,照这个数买下来。”
一块随身多年的玉佩,被温养得十分剔透,不是勋贵人家哪供得起这样的宝贝。掌柜走南闯北,是个识货的,当下犯了嘀咕,又思及那口没遮拦的小儿方才被打断的话,猜度愈深,于是接过玉佩,道:“这样,东家今日正巧来了,我去问问我家东家——”
语毕,掌柜叫来伙计,旋踵便走。
那伙计倒是热情,前前后后端茶倒水,看见宝儿瘪嘴,又取糖丸来给他吃。宝儿立时把掌柜那张嘴脸给忘了,欢天喜地嚼着糖丸。
差不多一盏茶功夫,掌柜便行色匆匆回到店里,手上那块玉佩换了方锦盒装好,重新还给宁瑞臣。掌柜笑道:“我眼拙啦,客官竟是小店的贵客。”
宁瑞臣一愣。
掌柜继续道:“小店开张不久,东家吩咐了,第一千的客人,别管多贵重的货,这单就免了。方才查过账册,客官整好第一千位。”
普天之下,没听说过这般做生意的。宁瑞臣大为不解:“还有这等奇事?”
掌柜的眼睛在他主仆二人身上转了又转:“世上之事,比这离奇的可多了去啦。”说完,那副骨牌已经由伙计包好送上来。掌柜关怀备至:“这东西重,小店这里再出一个人,给您送去府上。”
宁瑞臣推辞道:“客气……这点子力气还是有的。”
象牙牌到底是到了手,宁瑞臣喜欢得紧,出了店门,看到几张颇为熟悉的面孔,一时也没想起来是谁,回到家,就把牙牌送到大哥的院子里,指挥下人给归置在高处,免得哥嫂回家,东西就受了潮。
到了晚间,还没见宁冀下衙,宁瑞臣料定今天父亲又不回家,便先吃过了,又弄了碗梅子汤,脱了繁重的外袍,中衣外面罩一件绉纱衣,熏着新进的松香,在天井的紫藤架下点灯消夏。
他半倚着躺椅,两条腿很随意地放下来,赤着脚,凑在灯下,看两眼书,又看两眼院子里开得正好的茉莉花。
清风明月,一带天河如练,树影轻颤,摇动着阶下粼粼的月波,宁瑞臣嗅得满腔芳馨,越发入迷,聚精会神地看书时,忽然有人过来报他:“少爷,有人送名帖来了。”
“什么帖子?”宁瑞臣缩起双脚,怕被外人见到自己的无状,飞快趿了两脚鞋,同时接了那张帖,外面封了封纸,一看,正是给他的。这时候送名帖显得不大体面,至少在南京,算是个不懂规矩的。
他没有拆开看,谨慎地问:“是谁送来的?”
送来帖子的人回答:“是个穿曳撒的,挂宫里的木牌,我们……不敢不接。”
太监,宁瑞臣想了想,他可不认识什么太监。
末了,还是把那张封好的帖子拆开,和名帖一起的,还有一张戏园子的单据,附加一纸短笺,内里无外乎写的是一些客套话,什么拜访什么清谈,只有最后那张名帖把他惊住了,中正的两个字快要铺满红纸,写的是他那天在家里见到的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