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古代架空]——BY:风为马

作者:风为马  录入:08-27

  谢晏语塞,不知再如何开口。
  马车行经过一处高门时,宁瑞臣忽然转过头。
  “停车,停车。”宁瑞臣掀开马车前悬的大帘,向外倾出半个身体,那边是忠义伯府的方向,遥遥看过去,有一块方用罩着红布的匾额,正套着绳索,由两个人架在梯子上,合力抬起,缓缓向门楣上挂。
  “那是……”谢晏跟着探出身子,想看一看,可那帘子却重新盖上了。
  宁瑞臣缩回来,抖了把衣裳,一双眼睛翘着,难掩笑意。
  “怎么了?”
  这是他今天头次这样笑,整个身心都与方才的紧绷不同:“没什么,朋友要回家了。”


第43章
  宁瑞臣口中这个朋友,谢晏没工夫细想,眼下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干。
  从三山街回来,崔竹就闭门谢客,一张帖子也休想进他的家门。谢晏吃了几次瘪,不得不回转,专心扑在商铺的生意上。
  实际上,谢晏重回南京,并非出自他本意。他是受了常喜的任命,掌管了清凉山下一条街的商铺的。至于个中缘由,谢晏在常喜家中饮乐时,偶尔从那些家养小戏子的口中里探听出一二。
  商会和常喜的盟约算不得牢靠,况一个常年横行松江,一个则在南京盘踞,中间有点什么,难免要大动元气,常喜这么调度,无非是不信他。
  好在常喜并非小器之人,出手慷慨,除了一整条江淮的关卡,还有两成的商税减免。何况开年后,正是商会易权之时,谢晏自然愿意投诚,有了这个倚靠,从此商会之中的成员,已然以他马首是瞻。
  可是崔竹……谢晏十分头痛,崔竹眼下监管江淮,似乎连常喜都拿他没有办法。谢晏知道常喜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能合作,可是这个崔竹,却好似顽童一般,只管看人出丑,不管哪家利益的。
  想到这里,谢晏难免又想到三山街的官廊边那座小戏楼了,这是他几年来头次站在宁瑞臣身边,却荒诞无比。他们也算发小,可如今连个陌路人都比不得,说起话来,三句倒有两句不知如何自处。
  他此时竟思绪滞涩,便觉不好,于是连忙写信送去松江府,叫人把他那得力的干将张神秀找来,一同把持南京的商铺。
  信寄出去,谢晏安定稍许,便学那崔竹,也将事务一概推了,做了几日甩手掌柜。然而往后一连数日,他都没有再见到宁瑞臣一面。
  直到立秋前夕,六月廿日那天,世子的贵辇从京城南下,回到应天府。
  伏末天,南京还不见转凉,上午正炎热时,就有一队车驾自神策门进得城来,浩浩荡荡,一路向东南行进。
  这样的排场,在南京很多见,一路过来,倒也没人当回事,只是偶尔的,风吹起中央那座四乘车帘的一角时,昏暗车厢里隐约可见金银走线上一闪而过的华彩,四只指爪的蟒纹鳞爪贲张,夺人心魂。
  这样走了多时,车内忽然传出问询:“到哪里了?”
  随行的亲随太监凑至跟前,轻声语:“回殿下,咱们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啦。”
  那扇小窗便打开一些,露出一张姿仪翩然的面孔:“都有谁在府里候着?”
  太监道:“早上传回的消息,南京的几个要员都在。”
  车内斟酌片刻,道:“锦衣卫的人到了没有?”
  “来了一个姓魏的同知。”
  “只有他一个?”里面停了一下,继续道:“把今日的名单给我瞧瞧。”
  名单从小窗递进去,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某某所赠某某物。
  “其他的人,只是送了乔迁的贺礼过来,并没有到场。”马车一直没停,那太监的步子也碎碎地往前直踩,平稳地弯着腰:“世子想见谁,要不要奴婢遣人去请?”
  “不必。”名单原路递出,元君玉撑着脖子,十分困倦,绣满蟒纹的袖子动了动:“到了府外,再叫醒我。”
  世子在车内小憩,故而一行速度放慢,走了约莫近一个时辰,忠义伯府的大门才隐隐在望。
  南京的官员早就等在那里了,今晚还有席,是为世子洗尘的接风宴。如今在南京官场,讨好世子如同讨好祖宗,是他们再上心不过的,一见马车停下,便各自上前,齐齐贺喜。
  随行的太监搬来凳子,请世子下车,随后拥着他来到大门下,一张红布遮盖的匾额悬在头顶,只等元君玉把边上的绳子拉掉,这乔迁就算成了。
  一切井然有序,众人拜贺声不绝,元君玉踏入府门,想到这几个月的种种,再一看锦绣生辉的南京城,恍如隔世。
  晚间开席,太监们簇拥着元君玉回卧房更衣。
  一身煊赫不凡的蟒服脱下来,犹如蜕去枷锁一般,元君玉长舒一口气,嗅着屋内的安神香,连日的疲惫舒缓不少。
  他在京城时,步步为营,唯恐有一丝一毫的马虎,那里的刀光剑影,稍有不慎便是死无全尸。眼下总算回来了,可是看见这满地走的官员,依然不能立刻卸下警惕。他一个无依无靠的世子,谁知道对面那些人怀的什么心。
  吱呀一声,是捧着常服的太监们进来了。
  “世子,今夜的席穿这件可行?”
  元君玉穿一身雪白的吴绫里衣,正梳着头,见几个太监并排站着,抖开那些穿戴,用料全是什么云缎、金彩纱、闪色罗,大都是十分堂皇的冠带,另有一个托举着托盘,上面都是白玉翡翠之类的琳琅挂饰。
  他挑了几样,剩下的太监们便鱼贯而出,只剩几个在他身边服侍着,陡一下听元君玉问道:“叫你们去找的人,找到了没有?”
  “世子,”一个太监躬起身体,替他系着衣带,“找是找了,就在南京呢,可我们劝了,人不愿回来住。”
  元君玉对着镜子皱起眉,把头上那只冠摘下来:“这个不好,俗气,换一个去。”那边上梳头的小丫鬟便悄悄蹑手蹑脚走出去,元君玉散着头发,伸手梳理了两把,又问:“为什么不愿回?”
  侍候穿衣的太监说:“小贵人说,他在那儿有家了,以后,时时回来看望世子就是。”
  听到这个“家”,元君玉一张脸黑下来,直骂:“小白眼狼。”
  过了会儿,终究是不忍心,问道:“他跟的那户人家叫什么?”
  太监抖着换下来的衣袍,答:“姓张,全名叫做张神秀,家里只他一个独男,其余的,都是旁枝的兄弟亲族。”
  元君玉稍忖:“从账房支些银子,备份礼,给他送过去。”
  太监应着声,正吩咐屏风外的那些小的,又听元君玉道:“他要推脱,就报柳骄的名字,说是我感念其照顾,特意挑的谢礼。”


第44章
  天边显露三分白月时,元君玉方才出府。
  他这一身比之来时,招摇少了十分,通身如一个夜游的文雅公子,前面两个太监,各提一把绛纱灯开路,后面则是护卫的番子。北京送来的太监,那是真不少,掌膳的,掌起居的,全都要来一整套,元君玉虽然见惯了大户人家家里的奢靡,可这太监成群的景象,实在令人咋舌。
  宴席设在三山门外,离他的府邸不远,元君玉随着太监的步伐慢慢过去,前面两笼绛纱灯,像两只巨硕的眼睛,飘移起来,景色一转,一座水气滃然的亭台,越过荼靡架,不远处灯火通明,人影交错。
  世子到场,酒宴便算开始,酒过三巡,元君玉就昏昏欲睡了。
  趁着满桌划拳的当口,他悄悄转到屏风后面,神不知鬼不觉的,又从后堂绕了一大圈,走了。
  酒桌上还热闹着,几个眼睛通红的醉鬼划着拳,大笑着挨罚,陡一转眼,见不到世子的人影儿了,其中一个激奋起来:
  “世子人呢!”
  “想是醉啦……”
  “方才见到世子往后堂歇息去了。”
  “今夜是给世子殿下接风洗尘,怎可缺了这个主心骨?快叫人去……”话未说完,人已经先扑在酒桌上。
  周围人哄笑:“这老酒鬼,偏逞强!”
  “罢了,喝酒喝酒……”
  夜明月白,元君玉提一把简朴的灯笼,迎着夜风,闻见不知哪里栽的茉莉花的幽香,酒劲忽的涌上来,洒脱的唱一句“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
  “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他颤着尾音,笑了笑,笑自己真是吃醉了,这般莽撞,连那些官场老油子的脸面都敢拂,甩开随行的太监,提了不知道谁的灯笼,闷头就从后园的小门出来,一路沿着秦淮河慢腾腾地走。
  一吃醉,就原型毕现了,元君玉是怕孤单的,这时候却像是注定了要他伤怀,身边没人伴着他,官场的酒席,再热闹,他还是形单影只。
  柳骄,柳骄呢?那个小子,说什么“有家”,恐怕到了以后,连人家门都进不去!可难道要他做师长的去当一个恶人么?元君玉兀自摆着脑袋,他宁愿撑住一份假慈悲,也不想被人看见心里的龌龊。
  出了下浮桥,河道内一星一星浮着红晶晶的烛火,隐隐的,有娇笑声,有咏怀声,只是都隔得远,听不真切。元君玉脚步微微踉跄了,酒意涌在面颊上,愈醉愈深,耳边隐隐又是笙箫的嘈乱,又是金荷杯的掷响,浮浮沉沉,元君玉站不住,坐在潮湿的石阶上,对坐河湾。
  一只闪烁的灯靠近,艄公划着竿飘过来:“年轻人,乘船哩。”
  他让出身后的船舱,里面帘幕半遮,露出一双欲拒还迎的绣花小鞋尖。
  元君玉提起灯,照亮一张酒后的芙蓉面。
  艄公吃吃发笑:“俊后生,便宜喏。”
  襟敞,发乱,的的确确不像个良家子弟,元君玉也笑了:“老丈好意,晚生受之不起。”
  “便宜、便宜唻……”艄公犹自劝着,不肯走,把身后寡白的碎花帘子拉动起来,那小脚颤了一颤,翘到船舱外,低哑的一把女音,唱道:“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那两方玲珑足边唱边抖,弦上新月未过是也。
  是养大的孤女?还是自家的孩子?元君玉猜着,边猜,边把腰上挂的那些东西扯下来,往船板上扔过去。
  叮叮咚咚,小船板上掷满了环佩,元君玉接着打开发冠,那是只细腻的白玉冠,佛手托一只八瓣莲,这个易碎,他拿手捧了,凑近河面,咚一声扔进栓桩的绳堆里。
  这不止一夜的嫖资,老艄公讪讪,想拿,但不敢动:“这……”
  “走吧,”元君玉鬓发散乱,说不出的落拓,“有能耐,别自甘下贱。”
  静了一阵,是船里还是更远的画楼中,传来喑哑的哭声。
  船又飘走了,浸在满城喧嚣的灯影里,那枝长杆一划一划,拨水声渐远。
  月上中天,金陵大半人居都已熄灭灯火,可秦淮两岸仍旧有笙歌,高高低低的,元君玉枕着石台,几乎睡着。
  懵然间,他迷迷糊糊的想起来,是不是还和谁有个约?是实实在在承诺过的,还是一厢情愿的想去见一面,他也说不上来,可如此清风如此月,合该去见一见知心人。
  他猛一下站起来,打了个挺,好像什么花魂成的精怪,陡然从泥土间挣脱出了一缕魂魄,漫无目的地漂游。
  也是秦淮西流的宅院,元君玉记得的,靠城北一些的地方,他满身是泥,昏昏然往前走,到了地方,过一弯小拱桥,是一面乌石搭就的园门,古朴大气。离开的这几个月,豆蔻亭那一片薜荔更为茂盛,绵延水上的墙面铺满秾绿,元君玉靠过去敲门,把薜荔藤抓得哗哗响,很快有不耐烦的声音:“谁来此处找死!”
  “我。”
  门一开,有人夹枪带棒的责问:“你是哪个?”
  “是我。”
  “什么人?”
  “你?”
  “啊呀!世子……!”
  “谁?”
  “嘘!”
  “世……?”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涌过来,交头嘀咕着,“是世子殿下……快点……”
  “哎呀,笨手笨脚。”
  灯笼接连亮起来了,“扶进来,扶进来。”
  “叫厨房煮醒酒茶。”
  模糊的光忽远忽近,“……好了没有?客房收拾出来……”
  “烧桶热水备着!”
  “是——”
  “都湿透了……通传一声,衣裳有没有干净的?”
  元君玉被搀扶着往里走,天黑,只有长廊下几盏灯还亮着,前面带路的人提的也是红艳艳的绛纱灯,然而很温暖,前面黑黢黢的路,也并没有什么可怖。
  七嘴八舌聚在他身边,“少爷人呢?”
  “佛堂……”
  “哎呀这……”
  “快了快了,先服侍着吧!”
  迷迷糊糊的,元君玉躺在一张大榻上,迎面有末暑的荷风,将他吹得清醒稍许,睁眼看,昏黄的灯忽明忽暗,下人们低声交谈着,两张凉呼呼的湿巾子在他面上交替着擦拭,昏光里的人影骤涨骤缩,来来回回地端着托盘铜盆之类的东西。
  “世子醒了?”
  似乎是尚未适应这个称谓,元君玉迷瞪半晌,才道:“劳驾,取水来。”
  醒酒茶早备好了,才喝两口,门前团团围住的人影就从中分开一条缝,由远至近的,是木屐嗒嗒的敲在石板上的脆声。
  “少爷,少爷……”
  “世子在里头。”
  “知道了,你们歇着去吧。”
  “世子……醉了。”
  元君玉闻言,力证自己尚有一丝清醒,支起背,学他的父兄那样,叫了一声“瑞儿”。
  没成想,宁瑞臣噗嗤一下笑了,弯着腰:“玉哥,真的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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