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像大怒的模样。
他便略略松下一口气,又听父亲说道:“以后不必为那些戏子说话,你挡了他的前程,他反倒要来记恨你。”
宁瑞臣有些懵,一想到昨晚那情形,不由自主申辩道:“不是的……他是被迫……”
“你心善是好事。”宁冀叹气,把他胸口的金锁片摆正。“从前我不让你出去,是我的过失,这些事,我和你大哥,慢慢都要给你讲清楚。”宁冀口气严厉着,却又透出几分无可奈何,“往后在外头,你要谨言慎行。”
“爹教训得是。”宁瑞臣眼睛涩着,含混地说:“那个人,要怎么办?”
宁冀缓缓站起来:“常喜镇守南京……他送来的人,爹会处置,瑞儿好生休息。”
经此一遭,哪还睡得下。宁瑞臣盥洗过,随便吃了些清淡小粥,就去书房里坐着。抄了会儿经,心里还是放不下,叫来宝儿,支使他去探查。宝儿一回来,就把听到的如实说了。
“找的是家里的长随,去后院牵了马套的车,老爷吩咐了什么……”宝儿蹭起脚尖,回忆着,“不能留?”
“不留,对他也好。”宁瑞臣一笔写歪,自顾自添了两画。
宝儿邀完功,蹦跳着去八宝盒里拣糖块吃,嘴里含糊地说着话:“常太监也真是,没事总来烦老爷!”
是啊,常喜这一出,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么想着,突然不知哪一窍贯通,宁瑞臣一下从头凉到了脚,父亲方才说“不能留”,就是、就是……他仿佛被雷击中,猝地扔下笔,墨汁溅了一身,来不及管,宝儿还在后面叫喊,他提着袍角就往外跑。
跑到后门,车早已经走了,宁瑞臣发足狂奔,鬓发脱了管束,丝丝散开。一路避着翘出的石角,到了巷子口,见到有一辆车停在那。宁瑞臣一眼认出了包住车厢的布料,扑上去敲门。
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马儿也乖,盯着这怪异的人看。敲了半晌,前头才走出一个拿鞭子的老人,还在抖腰带,应该是去方便的。
“小少爷、小少爷!你在这做啥!”老人惊住了,抖着老腿小跑过来。
宁瑞臣喘着气:“我爹、我爹他……”
“老爷叫我送人出城去,少爷有话要交代?”赶车老人把他扶到车辕边上靠着,一个劲地顺气。
宁瑞臣怔怔地,看了赶车的老人一眼。
他认识的,是家里的老仆,温顺和煦,要是杀人,父亲不会叫他来赶车。
“我、我……对,我找人。”他摆弄着胸口的锁片,铃铃地响。
马车里这时才有声音,簌簌地像是叶落,喀的一下,木格门推开了,入目就是凄凄的眉眼,有那么一点惹人心碎,眼下泛着红,是哭过?宁瑞臣没多想,低下头,躲躲闪闪的。
“我、我来、这是一点心意……”宁瑞臣说着,急忙把手上脖子上的值钱物什摘下来,那把长命锁他掂量一下,还是没有摘。
元君玉看着他,他双手捧了一堆晶亮的金银,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里有一贯的天真。
“你、你去谋些事业……不要再……”说着说着,宁瑞臣躲开这目光,他是这场加害的始作俑者,没有胆量再要求什么。
“我是个戏子,”元君玉的手搭上了他的,皓白的手腕,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可是我不脏。”
宁瑞臣愣住,他没有想过元君玉如何龌龊,做这些,纯粹是因为愧疚。
“偶尔也登台,在常督公家里做教习,教那些孩子唱曲作词,”元君玉的手很凉,在寒风里像冰块一样冻着宁瑞臣,“多谢宁少爷昨夜仗义执言,君玉感激不尽。”
常喜把他赶出去,自己家也不能收容他,将来元君玉能去哪呢?宁瑞臣惶惶地想,他把他给害了。
“多少……收下一点……”宁瑞臣把手往前推了推,抿着嘴,一阵大风来,冷得瑟瑟发抖。
元君玉垂下眼,顺从地挑了一样东西:“萍水相逢,就取一样做个念想。”
是根木头发簪,值不了几串钱,宁瑞臣喉间一哽,正欲劝解,却看到他眼皮的细褶里藏着一粒痣,见之凄楚,仿佛他就是随时会被溅碎的一把冷玉。
“你……万望珍重。”交代的话百转千回,宁瑞臣也只能吐出这么一句。他刚说完,后面寻他的人就来了,长巷子里飘着呼声,赶车的老人悄悄觑着他,不敢说什么。
就这一下恍神的功夫,马车格门又是喀的一响,元君玉已经进去,带着一身冷然的气息。
宁瑞臣后退几步,逃命一般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勾引.gif
第5章
为天子寿诞办贡的太监停留几日,为公为私地敲打一圈,那么多宝贝搜刮掉了,南京还是那个热热闹闹的南京。
才过了腊八,人已经比平常时候多了,一条街上,提篮挑担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姑娘媳妇们偶尔驻足,看一阵,挑一挑又走开。
从后湖起,越到狮子山那边,越是人头攒动。山脚下开庙会,到处挤满了人,脚尖挨着脚跟,一点缝都容不下。兰泉寺今日香客也多,袅袅的烟气从大殿前的铜香炉升入云霄,管放香的小沙弥见着进香的香客渐渐少了,一溜烟跑去后面的寮房,还没走近,就听见大他几岁的师兄用一种畏畏缩缩的语气在和什么人说话。
“……就是居士,也要挑水做饭……檀越在小庙住着,总要……”
声音模模糊糊的,又是另一阵传过来,很有些冷清:“什么日子了?”
师兄语塞,半天才说:“初、初九了。”
“七天,”那声音轻轻地说,“师父费心了,明日在下便去伙房帮工。”
劝说的僧人刚走,小沙弥就从枯木中间钻出来,溜进门,贼精精的,转身把门掩了。回头见到屋里的人在调一把三弦,小沙弥歪了脑袋,眨着眼说:“元檀越,你要我留意的人,今天也没来。”
僧寮里亮堂堂的,一把太阳光打在三弦上,元君玉拨着弦,桃瓣一样的眼睛半垂着,若有所思:“什么时候来呢……”
这不像是在问他,但小沙弥还是答了:“檀越安心,过了初一,准来。那时候都是来还愿的,可热闹了。”
小沙弥说完了,巴巴的看着元君玉,像只小狗崽。元君玉晓得他想要什么,拨了两下弦,站起来,从身后墙上挂的包袱里取了一包松子糖,妥帖地放进小沙弥的僧衣中。
“阿弥陀佛……”
宁瑞臣站在桌边,看宁玉铨从苏州捎回来的玩意儿。
两把红剪纸,花里胡哨的布老虎,木雕的斗蟹。华贵些的,有缂丝的扇子,几枚小如意,还有未及雕刻的印石。
这些东西,他看多少遍都觉得新鲜,挑起红剪纸迎着光转:“这剪的是什么?”
红艳艳的纸,朱砂的颜色染在了指尖上,从错杂的镂空里辨认,那是个美艳的女子,执扇小坐,头上一轮圆盘,应该是月亮。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宁瑞臣看懂了,露出懵懂的向往神情。
“瞧瞧这个。”
不动声色地,宁玉铨把那堆剪纸收了,捏了个玉雕的小如意。玉身错着银箔,上头刻了一匝莲花,宁瑞臣对这个爱不释手,赏玩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大哥,前阵子,是不是有什么大事情?”
他说的就是那次赴宴,父亲突然离席的事。
摆宴款待钦差太监,对南京官场来说,是头等大事,不是有更不得了的要务,宁冀不会这样反常。
“什么时候?”宁玉铨把那叠剪纸藏牢了,故作轻松地问。
“大哥明知故问。”
宁玉铨躲闪一下,说:“外面的事,有爹和哥哥顶着,瑞儿操什么心。”
宁瑞臣把如意一放,气势抬起来了:“爹说了,往后这些事,我都要慢慢地学,你不信,你去问他。”
“饶了你大哥吧!”宁玉铨脸一拉,“我哪来的豹子胆,在这个节骨眼去烦爹。”
“什么节骨眼?哥,说说吧——”宁瑞臣一副小儿情态,央着大哥。
家里头,宁瑞臣总是最受宠爱的那个,都是因为他非足月婴孩,天生病体,全家娇惯着长大。到了二九年岁,闺阁小姐也似,除开礼佛,镇日同山石草木作伴,如何不懵懂。
话到了这个份上,大哥也该松一松口:“你非想知道,也不是不能说……还不是浙江抗倭的事,当地调不到兵,来南京借。兵部不肯给,就找到爹那里去了。”
浙江倭患已久,抗倭这种大事,竟然还有人推三阻四,宁瑞臣听得呆了,半天没出声。
“本来轮不到南京管,但是这次他们绑了一队徽州……哼,死了不少人,爹打算先应承了先行支援,后头再和兵部商议。”宁玉铨起身倒了茶,话也没说全,遮遮掩掩的。
被倭寇杀死的平民不在少数,宁瑞臣重新玩起那支玉如意,也没什么反应,可那神情掩不住的黯然:“那些徽商,是……死了?”
“可能吧,”宁玉铨望着他,“事情还没过去,说不准的事。”
近些日子阳光好,月初至今积下的雪就开始淅沥沥的化了。山间从来最寒,放眼无数枯黄草木,成片的霜雪连缀茫茫山野,但也熬不住这么晒,晶晶亮的水珠凝作小溪,一股一股从高处流淌。
山道起伏,马车过时有些颠簸,辚辚地走了一阵,前面有雄浑的钟声了,赶车的马夫才勒住绳,停下车。
帘子一翻,宝儿跳下来,搬来一把小马扎,规规矩矩叫一声“少爷”,里面人才动了,踩住马扎走下来。
不消说,又是来供奉的,兰泉寺的僧人已经在山门前了,向前抄着袖子,笑容可掬:“宁檀越,今年倒是来得早了。”
“心结宜尽早开解,等不得正旦了,”宁瑞臣伸手挡着阳光,远望萧疏林木中矗立的佛塔,一路舟车疲乏烟消云散,“有劳师父。”
佛塔耸在寺后,远望时虽觉近在眼前,真走起来,还是颇为费劲。宁瑞臣解了帽,往前打量,山道曲折萦回,还斑驳着积雪草叶,林下日光疏疏漏漏,一路都是湿浸浸的雪水。
如此一来,就要小心鞋袜。
走了一阵,总算要到塔下,迎风扑来铜铃清鸣,盈耳时心神怡悦,一身凡尘的红肉白骨,倒都涤然洗净了。
僧人知道宁瑞臣习惯,送到了塔下,就合掌在一旁等候。
塔下没什么人,最热闹的地方在大雄宝殿,宁瑞臣虔诚地拜了一拜,嗅着凄凄的风,心里念了两句梵语,向右过塔时,却听到有人叹息。
细听,沙沙的响声,像是什么人扫着地,空隙的时候,才堪堪捧出一副愁肠。
第6章
元君玉站在雪松下,手局促地收在袖子里。
他今日穿了一件庙子里的青灰直缀,因为里衣厚重而显得窄小,一双苍白的手瑟瑟地缩,根本无处可藏。
宁瑞臣颇受折磨,他看到他手心手背的那些新近的划痕了。
“怎么在这里,”宁瑞臣一开口,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在庙子里,清苦得很。”
元君玉是唱旦角的,身段好,在兰泉寺初见时,在豆蔻亭抚琴时,亭亭的像玉树生辉。这时也一样,就算落魄到此,也还是有种体面的漂亮:“别的去处都不好。”
别的去处,还能是哪里?宁瑞臣心慌了一下,他把那句“谋些事业”放在心上了。就这简单的一句话,元君玉的分量在他心里陡地重起来。
“你能作词,是有文采的,”宁瑞臣殷殷的,想起那天临别时,“怎么不去塾里给那些孩子开蒙?”
元君玉不说话了。
风入松涛,雪水滴答坠落,宁瑞臣一头雾水时,元君玉捏住长扫帚,缓缓走开尺远,叫了声:“宁少爷。”
“嗳。”宁瑞臣傻傻地应了,看不出元君玉的躲避,竟然上前一步。
元君玉深深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多情又无情:“咱们是两条道上的人。”
最开始宁瑞臣不懂,因为他是个富家少爷,元君玉说得这样隐晦,他却突然懂了这话里的疾苦。
再超绝的戏子,还是下九流,天生被人看轻。
宁瑞臣不知道如何回应,垂着眼,听着风声,半晌才说:“可这世上,也不见得人人都轻践于你。”
元君玉挑起了一边眉毛,听宁瑞臣絮絮叨叨地:“总有人不在乎,比如你,比如……比如我……”
塔檐的铜片敲打着,松涛一浪一浪翻滚,元君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可能是被吓到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是一时的虚与委蛇还是纯然天成的朴拙,他分不清,只用一贯的态度轻描淡写了。
扫帚扫开落叶,“讨人高兴的时候,谁都会讲几句漂亮话的。”
“并非讨你高兴,”宁瑞臣仰起脸,盯住佛塔摇曳的铜铃,那的确是一个赤诚之人该有的眼神,“草木虫鱼,都是生灵,都是一样的。既然是生灵,人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多谢宁少爷开解,”元君玉顿了一会儿,像是被那神情烫了眼,匆忙转过身,“可惜,世上和我一样的人何其多。”
“你、你扫完地了?”连来绕塔祈福的初衷都忘了,宁瑞臣鬼使神差地往他走的方向追。元君玉走得并不快,也许真的是有心给他留余地,宁瑞臣小步赶上去,并行着。
“你每天就在这里扫塔?”
“还有挑水,劈柴。”元君玉简短地回答。
怪不得他手上那么多红口子,宁瑞臣目光含蓄地看着他的手,冰肌玉骨,那曾经是妆着粉末,捏团扇绣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