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过后,恐怕师父们就不会容我做这些了。”
“为什么?”
元君玉侧回身:“因为他们见到你和我说话,知道我们相识。”
接下来的话不必再说,元君玉不会在兰泉寺多待了。宁瑞臣半晌无言,听耳侧铜铃阻绝尘音,佛家清境,却也让他多出一丝烦恼。
“寺里的师父……总还是有恻隐的。”
前面一片空明山色,元君玉走了两步,头也没回:“出家人三千烦恼剔尽,也不见得真的没有烦恼。”
这下宁瑞臣赌了气了,略略急促地往前去:“这是何意?”
元君玉微微歪头,说话时有些自嘲:“伽蓝不也坐落红尘么?既然在红尘,自当有红尘的烦恼,”元君玉指着自己心口,“就是避居深山,也受柴米之累,谁能尘性净除?”
宁瑞臣嘟囔着:“你这话太偏颇。”转眼见他神情冷淡,一点气也烟消云散,讪讪闭了嘴。
走到杂草丛生处,已经离佛塔有些远了,满目草野,兰泉寺后,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天然的所在。宁瑞臣四下望着,忽然在草丛间发现了些半人高的植株,上面一团一团结了朱红小果。
冬日很难见到的艳色,宁瑞臣好奇地去摘,往袖子上蹭两下,咬一口。
“嘶……酸。”宁瑞臣一绞眉,嗓子滚动着咽下去。
“乱吃什么。”元君玉一看他,被逗乐了,眼角跟着飞起来,嘴唇上扬。
就这一句话,气氛变得没那么僵硬,宁瑞臣看他笑了,一颗心才放下来,愣愣地揉着脸,问:“这是何物?”
元君玉也伸手,大概是想折,但还是没有折。“火棘,春天开花,冬天便结果,吃倒是可以吃,就是滋味平平,皇……钟山那附近,多得很。”
听起来,他对城北这一带很熟悉。元君玉明明是江阴过来的,却好像对南京了若指掌似的。
兴许江南风物都差得八九不离十,宁瑞臣刚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转而问道:“你以后、以后,还打算登台吗?”
冬天的风那么冷,元君玉呵着气捂手,声音淡淡的,仿佛没有放在心上:“年纪大了,没那些孩子灵光,以后的事,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宁瑞臣一急,道:“你才二十吧,讲什么年纪大?”
“你不知道,”元君玉神色不变,慢腾腾地走,“我们吃的这碗饭,也就光阴正好的这几年,再过了时候,就没人捧场了。”
经他这么一说,宁瑞臣就明白了,那天他在酒局里见到过,的的确确都是十多岁的戏子在外头陪客。没长成的孩子身子柔,扮上相了,辨不清男女,这样乾坤颠倒,不止是在在江南官场,在文人之间,也受着追捧。
“总赖在这一行,时间久了,自己都要忘掉怎么样才算做人。”
宁瑞臣的心猛一下揪住:“你家里……”
“哪还有家,要是有,也不至于做这个。戏子最初大多不是戏子,娼妓也并非天生的娼妓。”元君玉平静的看着他:“可有时候,我倒宁愿我生来就是戏子。”
“你知道南京前一个镇守太监叫什么?”元君玉忽然问了,眼里似乎跳着光。宁瑞臣讷讷地一点头,他知道,前一个镇守太监才死了一年,也是那一年,常喜到任南京,上上下下的剐了百来个能叫出名字的宦官。
“我从前得罪过人,是受了他的荫蔽,才免于遭难。后来辗转在江淮之间,替他探听消息,常喜到任,却头一个找到了我”
宁瑞臣深吸了一口气,肺内寒凉:“他……”
元君玉陡然回首,盯着宁瑞臣眼中的倒影:“能做到南京守备的,都是有手腕的人。常喜这个人心毒,你得罪了他,以后千万小心。”
“你、你说这么多……”宁瑞臣好像没有明白,又好像明白了。
“我不想教你愧疚。”不得不说,元君玉的声音很好听,像幽谷跳溅的泉响,高亢时有金石的锐,低回处又有玉质的醇。“如今这般景况,也算是你助我跳脱牢笼,我该谢你的。”他抬眼看天际金云潮涌,忽然洒脱一笑。
“就此分别吧。”
宁瑞臣看不透他,对他是怜?是痛惜?分明人就现在眼前,然而似有大雾障目。痴想间,那人眉宇却倏然明晰,颦笑间如桃花吹动,艳而不俗,一下子回到他传闻里的少年时。
“下回……初一的时候,我还来还愿。”宁瑞臣听不清元君玉是否回答了,又昏昏然想起听宝儿讲来的轶事:元君玉年少登台歌西厢记,姿仪袅娜、艳绝百花,因此被风流文人赞作……赞作……
宁瑞臣心神一乱,宛如置身群芳从中,满眼都是流霞般灼灼飞花。
……他当年被人赞作玉芙蓉。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7章
白玉类君子,芙蓉似妖姬。
二者居其一,都是世间至美。元君玉少年风姿,有玉琢之气,而眉目间,是芙蓉之艳,玉芙蓉三字是故由来。
到他年岁稍大,脱去少年稚气,渐有男子轮廓,“芙蓉”二字便不合时宜,有认识的,便给他起个风雅的别名——“玉郎君。”
寂然僧舍内,突然响起一声轻笑。空明初阳透窗而入,照亮了青绿色的一身曳撒,那来传话的小宦官瘦瘦小小的,毕恭毕敬叫着元君玉:“玉郎君所说,是想尽快回去了?”
“全看督公心意。”元君玉打量着这个官宦,应该是常喜近身的心腹,和他主子一样,那神情令人生厌。
宦官压低了脑袋:“小的来时,督公就事先吩咐了,若是玉郎君想回,就得先想好,先踏哪只脚进门。”
这是在质问他究竟是心向何处了。难怪的,那夜酒席他使计代人抚琴,招来了崔飨的注意……这在浸淫宫廷多年的太监眼里,不过是拙劣的手段,只是为什么常喜还会有耐性,遣一个心腹来替他打这种哑谜?
元君玉僵在那里,但对着一个阉人,他不愿露出破绽,强自镇定着,抬眸道:“督公此言,是怎么个说法?”
小宦官笑了,眯着眼,又是那副不怀好意的尊荣:“玉郎君这句话,督公也料到了。督公说,玉郎君聪慧,不必他解释,郎君自会明白……”
脱漆的舍门“吱”的一响,古旧的声音在眼前盘旋,不知什么时候,僧舍内就只剩元君玉一人。阳光愈盛,投在地上如宝珠生辉,屋内却尤为寒凉,元君玉缓缓靠坐在竹椅上,眉心紧绞。
向高处爬,是没有错的,他这一着错在不合时宜,眼下常喜对他嫌隙已生,若再不做些什么……
元君玉抬手倒水,一壶尽枯,滴水也无。索性重新调起琴弦,拨了两把,却始终缺一股味道,胸中只觉得有什么失而复得,却忽的得而复失,撬空一般难忍——
一阵恍惚,刹那光景,元君玉想起今日宁瑞臣所说。
寺后点点雪野,万彻碧落下佛音缥缈,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状似无心的一句话,险些让他发笑。
不在太监家里唱戏的时候,他靠着一副好皮囊,在江阴正当红,那些捧场子的狂蜂浪蝶,哪一个不是捡着漂亮话说,哪一个又真把戏子当人了呢。戏子、娼妓,风华正好的几年,兴许有些风头,时日一久,就是碾做尘泥的衰草烂叶,谁人去看顾?
元君玉太明白了,可涟漪也实实在在地荡在心上,是因为那双眼睛?元君玉想,一双黑漆漆的凤眼,不通世故的神情,几分真,几分假?
好半天,也不知是说谁,元君玉摇动手腕,叹着气,轻轻拨弦:“罢了。”
昏瞑的斗室,残香已经燃尽了,晨光乍露的时候,屋里绵长的气息忽的一止,裹在丝被中的人轻哼一声,爬起来揉眼。
宁瑞臣懒迷迷地拨着头发,拢着亵衣,起身把香盖阖上,坐回榻上,耳边是豆蔻亭流水淙淙,再听,还有早起的下人脚步摩擦的簌簌声。
今日二十九了,豆蔻亭附近倒没什么热闹,叫卖和笑语都离得很远,幽静非常。放在家里,那一定是门庭若市的,内外各色补服衣冠,赤橙黄绿,染缸也似。也是因为这一点,每年三十前后,宁冀都会把宁瑞臣送去豆蔻亭小住。
年纪小时,还觉得没什么,到了十多岁,宁瑞臣就逐渐察觉的自己和别家孩子不同的地方了。别人家的孩子出门交游,他只能待在家里数石头,就是开蒙一事,也是交由家塾先生来做。这样弄的,真和个娇小姐似的。
冬日困懒,宁瑞臣缓了好一会儿,草草拢了头发,惺忪着趿住鞋,慢腾腾披衣,取棍撑起窗。还没看清窗外风景,就听一声惊呼:“少爷,快快关上,着凉可怎么是好!”
不知是谁伸来一只手,啪一下把棍抽了,窗叶哐一声落下来。
呆愣的一刻,外面又是噔噔的足音,两三个伺候的端着水盆巾子进来,后面跟着宝儿。
“少爷今日醒这么早。”宝儿吭哧吭哧喘着气,肉脸蛋上冒起红晕。
见着宝儿,宁瑞臣才算清醒了些,一面张着双臂由人伺候穿衣,一面侧脸问宝儿:“送去兰泉寺的信,有回音了没有?”
宝儿不敢说,一连几天,不管是差人送去的信,还是金银财帛,无一例外退还了。不仅是退还,还有话要他们带,说是往后都不要再见。可他们哪敢往回报,全吞在肚里,宁瑞臣再有东西捎去,还是装作不知,全塞给兰泉寺的和尚。
宁瑞臣见他沉默,心里也知晓了,没说什么,垂着头让下人挂上长命锁,心中低沉,在面上也一览无余。
再怎么说,他是在元君玉面前讲错话了的。那些话,并不太重,可人与人际遇大不相同,兴许就有那么一两句无心之语,利剑一样,扎在他的心上。宁瑞臣对他,多是愧疚,这样一来,似乎难以弥还了。
穿戴停当,宁瑞臣左右思量,直奔书房研墨,抽了张玉兰笺,按在香薰前熏足香气,才提笔写上: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停笔,款也不题,信也不封,送出去半日,竟就得了回音。
出了奇了,宝儿踮着脚眯眼看洇过纸的墨痕,堪堪分辨出一个“相见”、一个“正旦”。还没来得及看完,那短纸一晃, 已经被宁瑞臣投进灯里烧了。
“初一的时候……咱们去兰泉寺?”宝儿不太懂少爷和那戏子的关系,说熟吧,好像总共才说过几句话,说不熟,哪来这乱七八糟的信件呢?
他到底是个孩子,想不通,就不去纠结,悄悄瞥着烧得蜷曲的纸条,不一会儿灯罩里就飘了飞灰。
“每年都去的,问这多余的事,”宁瑞臣忽然有些躁,转眼一看宝儿瘪起嘴,还是软了心,“今年去,咱们一道还愿,你莫再东奔西跑。心不诚,愿力就浅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内容已替换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浣溪沙》王国维
第8章
除夕夜,爆竹彻旦,游人如织,新衣冠,肃佩带,声似激浪,笑比轰雷,秦淮河内宝舟玉舸,星灯浮动,两岸灯火绵亘,欢声塞道,车马难行。少长终夜游乐,爆竹烟戏,虽已入夜,巷陌亮如白昼。
夫子庙前百千文士,中庭列案,写“天下文枢”四字,祭孔圣诸儒,供牛羊等馔,柿饼元宵,城内入夜门户不闭,家家焚香接神,子夜交汇时分,烟阵冲天。
城北城南,莫不是游人云集,昏昏暮瞑时,山道张灯,一如龙蛇盘踞其上。信众祈福还愿,在此久候半日者不计其数。
寺内梵唱不绝,烟火袅袅,大雄宝殿前香烟迷眼,殿前铜鼎内星火明灭,残香无数,枝枝蔓蔓,赤色春草一般,起伏参差。
如此相较,寺后僧舍真算个独避红尘的方外去处。
丈许高的一片黄墙,墙内虬枝匝匝,爆竹声自远传入静夜,声如裂帛,宁瑞臣捂紧襟口,站在抽叶的梅树下,站在一列空寂无人的僧舍前。还有歇息的僧人,热闹的缝隙间,偶有念佛声传来,木愣愣的影子投在门户上,动也不动,一阵风来,哧的一声,灯熄影灭。
一霎时,僧舍的灯噗噗全灭了,宁瑞臣一急,这才想起此行目的。
逡巡片刻,他做贼一般,敲了其中一间僧舍的门。
没人,门一推就开,宁瑞臣在门前站了半天,也没见一个人出来。也是因为没人,兴许胆子就大了,宁瑞臣试探地提起袍角,踩进门槛,屋里屋外一样黑,他擦亮火折,把蜡烛点上。
应该是元君玉的屋子,有种脂粉的气味,他下意识这么觉得,环顾一圈,只有烛台下压了一张纸。
外面还是热闹,显得僧舍愈发冷清,那一张纸瑟瑟缩在烛台下,显得伶仃可怜。
写的什么,宁瑞臣几度伸手,却不敢看,察觉到落笔人的落魄和悲戚,半天才掖了袖口,缓缓地拾起辨认。
出锋柔韧的一笔字,写的是长亭送别一折: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西东万里程。
再看那张小桌,上面真的摆了两只杯子,豆青色,杯肚上有经年的褐色裂纹,一杯已空,另一杯浮漾微光,他果真走了……
轰的一声巨响,宁瑞臣翻坐起来,额头覆着湿汗,墙外天穹光彩绚烂,隔着一片水域远远投来,真幻难辨。外间砰地响了一下,凳子翻落的声音,床帘被掀开,露出宝儿娇憨的脸蛋。
“少爷醒了?”
领口都汗湿了,宁瑞臣垂眸,满怀心事:“什么时辰了?”
宝儿麻利地踩上板凳,挂好两边床帘:“子时还没到呢,少爷吃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