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魏水,战场上杀过人的,后来调回南京守城,到处受排挤,常喜慧眼识英雄,把他收在麾下。
常喜得意地想,他也是有兵傍身的!
“兵部的人在外面,叫翻天了。”魏水挎着刀,粗剌剌的嗓子,像是被人割了一刀。
“让他们多叫叫!”常喜丝毫不掩杀意,重重拍一把桌子,“也是练兵出身,除夕夜个个都是废物!让一帮私兵给打死了……我看,阎王都不屑收他!”
魏水掀起眼皮,粗嗓子压低了:“其实,不是让人打死的。”他往右腹那里比划了一下,“这儿,扎了把刀子,血流干了。”
常喜眼睛眯起来:“你从哪听的?”
“门路得藏着,不然下回就不通了,”魏水弹了下刀鞘,很不在意的模样,“督公宽心,宁冀不知道这事儿。”
这不是宁冀知道不知道的事,常喜用不着藏,脸上明晃晃挂了猜疑。
他就是这样,对自己人,懒得故作高深地猜谜。魏水站起来,很郑重:“督公拉下官的那一把,下官不敢忘,这两年,督公不也看在眼里?”
常喜扬着眉,突然想起来了。他调任南京那年,宦官衙门做东请人吃酒,六部都要给面子,当时魏水在哪?兵部那一桌满满当当,连个席位都没给他留。
一下子云开雾散,常喜难得呷起云雾茶,细细地想……带着头排挤他的,就是倒楣死了的那个兵部尚书。这就有意思了,常喜挑着指甲,忽然漫不经心地问:“昨晚你在哪过的?”
魏水想也没想:“珠市找了两个,凑活当个家消遣。”
意思就是有人证了,瞧他这幅样子,轻易也抓不到小辫子。不过真要东窗事发了,常喜也能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魏水道:“督公?”
常喜不吭声,就这么揭过了。
“门口的兵撤一队,”猜忌到底不该是现在做的事,常喜想了想,忽然恼火了,“把兵部如今管事的叫进来,他们要是有点什么,我也甭想好过,一帮孙子!”
魏水和兵部闹不开,想说话,又顿了会儿,才道:“兵部不出援兵,督公大可以摘得干净。”
“现在是摘干净了,往后呢,”常喜露出讥讽,“兵部可不会全换新人,都记着那点仇呢,读书人,贼精,吃了老子的钱,还要老子擦屁股!”
就这一句话,让魏水不得不打量着他。
这个势头蔓延下去,兵部被查是迟早的事,常喜呢,和兵部那些官员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缠,兔子急了都要咬人,他真要袖手旁观,兵部必定要攀咬上他。
东南抗倭向来是朝廷心腹大患,追根问底,兵部尚书就是死在这件事上。历来就是杀人偿命,打杀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可此事哪是“杀人偿命”四个字就能办得清的!
常喜很有些市井匪气,可也不全是无谋的,否则做不到镇守的位置上。魏水想着,他要是没挨下面这一刀,凭这股狠辣精明劲儿,恐怕就是个绿林魁首。
“不好管。”魏水突然说,独眼里闪着模糊的光。
“什么?”
“不好管,”魏水重复一遍,意味深长地压住眉头,“除非……”
常喜凑近了,闻见他身上那股铁锈味:“除非?”
“除非杀了尚书的不是别人,正是倭寇!”
不错,倭寇杀人,兵部被闯有理可循,尚书之死情有可原。
魏水拉开了距离,露着牙齿笑了,一种见血封喉的寒气,毒蛇一样嘶嘶爬上脊背。
“好啊,倭寇,”常喜的眼睛亮一簇火,一手抓上魏水的手背,“魏同知,咱家没白提拔你。”
作者有话说:
两章一个新角色~
上章内容有替换
第11章
窗格晃了下,外面的家仆探了双眼睛:“少爷,啥事?”
宁瑞臣讪讪放下窗子,坐回软椅上,两手在炉火上烤着,有些坐立不安。
门一开,是宁玉铨回来了,脸上有疲色,掐了把鼻梁,他抖抖袖子坐下来。“今日别出去了,昨夜闹事的只抓着几个,混在城里的不知道有多少。”宁玉铨喝两口茶,眉间藏不住忧虑。
“他们有私兵,为什么不去……”
宁玉铨知道他要说什么,把茶盏一扣:“倭寇杀了人就跑,兵部衙门可长不了腿。”他接着说:“这些人雇的私兵都是从军队里出来的,很有些本领,杀人就像宰牛羊,趁着乱子,不少混混也出来惹事。南直隶县衙和大理寺忙疯了,这个年,我看大家都别好过。”
宁瑞臣听得胆战心惊,听大哥的话音,南京城似乎快变成人间炼狱,到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兵部这么轻易就让人打进去了?”宁瑞臣不敢想,重兵把守的兵部尚且如此,那别的衙门呢。
“所以我看,是出了内鬼,”宁玉铨又端起茶盏,吹着气,“否则,也不会这么巧,刚好换防,就有人打进去。只是这一回……”他沉吟着,“往京里不好交代了!”
是啊,这要怎么交代?要从何处开始交代?
是从浙江抗倭吃紧,南京兵部不肯施以援手说起,还是从数十名商人被扣押勒索,魂丧鲨口开始说起?南直隶的尚书在衙门里被贼匪殴打而亡,这是惊天动地的事,北京不会不过问,这一过问,就是地动山摇了。
正是京察前夕,不知道多少人暗中攒着劲,北京来的崔飨,如鱼得水的常喜,还有暗暗拉帮结派、摇旗反阉的文人社,宁玉铨心头砰砰直跳,越想越心惊,仿佛刀已经落到脖子上,一把攥起宁瑞臣的手,郑重地嘱咐:“这些日子,千万别出门!”
宁瑞臣当是局势已然紧迫到无法回圜的地步,那些你来我往刀山火海,他不是没有听说,一下也白了面,嘴上答应的功夫,心里默念了几句心经。
“大哥和爹在官场行走,千万保重,风波难平,小心为上。”
宁玉铨叹气:“瑞儿懂得就好。”
宁瑞臣想宽慰大哥,却只露得出一个苦笑。身前那么大一张螺钿围屏,花鸟图案栩栩如生,就是在昨夜,他还以为这一年都会风调雨顺,愿望都可得偿所愿……
他看着忽明忽暗的炭星,身居深宅,当然平安无虞,只是清苦僧庐下,幽寂佛塔前,那个珍而重之换来的约,不能再去赴了。
熟料方才入夜,豆蔻亭就闯进一个不速之客。
柳骄咬着牙,砰一下跪在地上,照着宁瑞臣脚前不停磕头,哑声哀求着:“宁少爷!救人如救火!”
云墙上的藤萝败谢了,但是瓦片枯叶一点没有脱落的痕迹,柳骄是从地洞钻进来的,躲着满园子的家仆,野狗似的,身上全是脏泥,但那漂亮一点不减,反而楚楚可怜讨人心痛。
“宁少爷,救救我师父!”柳骄抓着这根救命草,嘴唇咬得苍白。
也是因为元君玉吧,一面之缘,竟然教宁瑞臣卸下了防备:“你快起来,你方才说,你师父怎么了?”
“南京的大事,少爷一定知道,常太监和兵部走得近,他怕是要完了!今早上,常太监那里来人……把师父带走了!”柳骄越说越急,一口气没缓上来,惊天动地地咳。
外面巡夜的家仆听见了,提灯隔着门询问:“少爷,可是着了凉?一会儿是否送些姜汤来?”
摇曳的灯影让柳骄有一瞬的惧怕,他不该这样莽撞,万一这个富家子弟……他悄悄摸着脚脖子上绑的小匕首。
宁瑞臣微微咳嗽两声,对门外道:“不妨事,喝水呛住嗓了,你继续忙你的吧。”
“少爷早些休息。”簌簌的响动,是守夜的下了台阶。
一口气落回肚里,柳骄暗自庆幸看对了人,倒对这呆子有了几分改观。
“你说常喜把人带走了?”宁瑞臣一转身,见柳骄满脸戒备尚未收起,也没多想:“眼下对他,也是危急的时候,他怎么就想着要带走你师父?”
这就是说,兴许常喜没想杀了元君玉。柳骄一下愣了,嘟囔着:“我看那些阉人来了,没想那么多……”
“师父在常喜那里很有风头,知道常喜的把柄也说不准,这时候踩一脚,他准完蛋。”柳骄磨磨蹭蹭的,说出这么一句话。看宁瑞臣还在沉思,他又放出话:“那厮心狠手辣,你不知道人命在他那有多贱!”
“要是这样,常太监在兰泉寺就会把他……”宁瑞臣一顿,及时收住了话头,“现在他把人带走,一定是还有留人的必要。”
宁瑞臣眨了下眼:“是很必要。”
柳骄耷着头,隐隐觉得宁瑞臣讲得对,但还是放不下忧心:“行,我一个臭唱曲的,说不过你。”
他一骨碌爬起身,拍着身上的泥,赌着气:“我走了,一人去救我师父。”
这就有些小孩子脾气了,宁瑞臣没哄过孩子,向来都是人哄他,这时只得说:“这么乱的时候,你就在我这里待一待,你师父的事,我找人去办。”
没成想柳骄还在气头上,把眉一横,说:“乱什么?”
“南京城,”宁瑞臣认真地说,想伸手去摸摸这孩子的头,但被躲开了,“都说打杀了兵部尚书的那些人,在外面杀人。你在我这里安顿几日吧,等城外守军平了乱,再——”
“你从哪儿听来的故事。”柳骄瞪着圆圆的眼睛,爱憎分明地:“没见乱,大伙儿都高高兴兴过年哪。”
听得宁瑞臣一愣。
南直隶确实不像大哥所言那般乱成一锅粥。
过了除夕,闯兵部的主力偃旗息鼓,外面捉到的,都是些打着旗号趁火打劫的,老百姓一听说是打了兵部的,几乎没敢反抗,乖乖交了钱保平安。府衙闻风围捕,捉住的都是些李鬼,大半日的功夫,那些地痞无赖便不敢冒头了。
死一个兵部尚书,又不是自家死爹死娘,老百姓该闹的闹,该高兴的高兴,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可乐,哪能不赶着紧地过舒坦日子呢。
柳骄看他犹犹豫豫的模样,一皱眉:“你不信,自己看看去。”
第12章
倭寇闯城。
前面一片简朴的墙,挂了各式各样的刀,和魏水一样,有种阴惨惨的气息。
隔着一把竹条挂帘,魏水倒在榻上,眯着眼把“倭寇”两个字翻来覆去地想。
到常喜那里之前,他就在琢磨这件事。北京的消息很快就会到,常喜是有老祖宗做靠山的,可这靠山不一定稳,否则他不会被扔来南京,事情闹大了,谁也吃不了好果子。为今之计,不是闹清楚那些贼子是谁煽动,也不是派兵去浙江镇压,而是赶紧把自己这一枝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听常喜的意思,送到崔飨那里的信马上就要有回音了,可是魏水不敢等,况且还有态度强硬的宁冀在主持南京的局面。魏水比常喜更谨慎,必须马上斩草除根。
除根,就是让那些闯进衙门的人永远闭嘴,南京官场的这些小把戏才不会被拆穿。这个计划说起来容易,真要做,那就得调用四方关系网,打通上下枝节,非得不出一毫一厘的错漏才行。
栽赃、逼供这都是他拿手的,不过现在要栽赃的,不再是一个囚犯,而是一群人。一群人,就意味着更为棘手的意外,得找出一个能笼住他们的、把他们变成同一根丝的人。
浙江、商人、倭寇……这些词在他脑袋里串成一串,慢慢地,漩涡一样汇集到一起。
魏水半阖着眼,昏浊的坏眼里竟然也有股说不清的光芒。
他飞快地跳下床榻,粗声吩咐:“研墨!”
立刻有人低头进来,边研他边写,和他一样不顾小节的字,写了满满一张,抖一抖墨迹,拿泥印封了。
“这封信,快马送给松江商会的谢老板。”魏水把信交到手底下,缓缓抬了膀子,仿佛写这几行字有多疲惫似的,扭几下肩膀,又懒懒地躺回榻上去。
正如柳骄所说,南京城的确没有乱。
宁瑞臣掀开车帘,往外瞧着。熙熙攘攘的,乱窜的孩子和叫卖的小贩,市井就是过年的样子,那么热闹、那么生动,暗流只在南直隶的官场中间流动,他们斗与不斗,该落到平头百姓头上的东西都不会少掉一丝一毫。
马车走走停停,滞重的轮子吱呀呀响,宁瑞臣看得累了,坐回车里。
“回家吧。”
回的不是常待的家里,还是豆蔻亭,那么一方水域,简直要把他一辈子困住似的。大哥铁了心不准他回家,他在父兄眼里到底是不经事的孩子,这个节骨眼,不如待在豆蔻亭避一避。
赶车的小厮吆喝着催转马头,接着空闲,多此一举地说:“少爷,要不去沈家园子那儿看看?”
那是柳骄现在待的地方,兵部的事一出,常喜就把家乐班遣去了当年沈家园里待着,家乐班没了管束,每日吊嗓练琴也就跟着荒废。一帮戏子乐伶,在旧园里厮混。
那夜柳骄走后,宁瑞臣到底放不下心,悄悄叫了可信的人去跟着柳骄,生怕他真的昏了头,去向常喜要人。叫去的人回来禀告过几回,沈家园子不让进,里面的人也不出来,只听见夜夜笙歌的,这倒让宁瑞臣宽心了,柳骄还是没有自寻麻烦。
宁瑞臣沉思着,外面小厮又问了一遍,他才轻轻跺了一下脚,说:“不去。”
“也是,天这么晚,外头不安定。”赶车的碰了个钉,也没多惭愧,干笑两声,牵起马绳就往回驱。
走了没几步,车里层层堆叠的帘子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放在平时,宁瑞臣是会想法子去瞧一瞧的。偏偏剑拔弩张的档口,没人敢妄动,就是这点小事,他也不敢逞私,动用父亲的权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