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元君玉那张面容又浮出来,不知他怎么样了……宁瑞臣叹着气,向外瞟了眼,已经见不到什么人,正月初三的黄昏,天有些阴着,一点点暗下来,弦月模模糊糊的一弯。马蹄嘚嘚的走,两盏风灯晃来晃去,豆蔻亭快到了。
呜呜的,也许是狗在叫春,宁瑞臣动了一下,接下来风灯里的蜡烛噗噗响了两声,暗了一瞬,忽然车轮止住,细细的锵锵的响声刺过了车帘。
“停车。”
宁瑞臣心一悬,偷眼瞥向帘缝外。赶车的已经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他的头皮绷起来,往上看——
短褐绑腿,蒙着面,腰间悬一把老长的马刀。
遇上劫道的了。
第13章
“上赶着送来的,查查去,是哪家的。”遮脸的布罩子动了动,似乎是有人想掀开,但被制止了,“送到里头去,和昨天抓的关一屋。”
另一个人说:“我瞧瞧是什么来头。”
先前那道声音讥笑着:“用得着你瞧,利索点,让南京这些贵人也知道……”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宁瑞臣听不大清楚,接着后背一股力气突然开始搡着他,粗暴地喝着,把他往前头赶。
一路踉踉跄跄,宁瑞臣好几次要栽跟头,被后面的人一把抓起来,像被攫住的猎物,一路送到笼子口了,门一开,飕飕的冷风,宁瑞臣被一把推到里头去。门槛太高,他脚一绊,立时颠倒天地,往前直直歪下去。
门“砰”一下关上,几挑铁链铛铛响着,“喀”一声,锁针插上了。
黑暗里,他并没有栽倒在地上,脸颊陷进了一个怀抱,有些凉,但有淡淡的松香味,隔着粗糙的蒙脸布袋,他感觉到了那人的躲闪。
“对不住……”他歪倒在一边,发酸的胳膊扯开布袋子,摇头拨着掉下来的碎头发,一脑门湿湿的冷汗。
很暗的一间屋子,看不出是在哪里,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光,能辨清屋里或坐或站,有不少人,看得出身上穿的都是好料子,一见有新的人进来,都睁着眼把他打量着。
但很快这种眼神就被收回,没有人认出来他。他们之中的,认识宁玉铨的也许会多一些,可是知道“宁瑞臣”三个字的,就要减一半,知道宁瑞臣长相的,就更无处可寻。
整间屋,就靠脚边的墙角还有一片垫子,宁瑞臣缓缓坐下,三魂七魄还未归位,心想着是谁如此大胆,扣押了这么些人在这,报复?图财?他想不通,突然地,方才被他压了一脑袋的人动了动,往这边靠过来。
宁瑞臣警惕着,如临大敌。
轻轻地咳嗽声,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宁瑞臣疑惑地转过身,黑暗里,那个人缓缓伸手,轻轻把他藏在胸口的长命锁挑了出来。
轻佻的举动,谁都会发怒的。“你!”宁瑞臣护着锁片,一副并不能威慑人的怒容,紧接着又有细细的咳嗽声,乱嘈嘈的,夹杂一句轻微的“宁少爷”。
这声音,曾经在兰泉寺听过,宁瑞臣骤地愣住了,松开紧揪的指头,竟然傻气地往前踏了一步,细细辨认着。
适应了屋内的昏暗,此时看得清了,一双多情眸,白生生的脸,像夜里展瓣的白玉兰,头发乱着,右侧的衣领也歪了,宁瑞臣脸一烫,是他刚才胡乱起身时弄乱的。
“你……”
“嘘。”元君玉突然靠近,挨着他坐在角落里。
宁瑞臣像收了爪牙的野狸,唰一下乖巧了,跟着屈起膝盖,和他胳膊挨着胳膊,低低地说:“是你呀。”
是他,这么多日不见,那修长的身段是他,黑黢黢的屋里,他一枝独秀。
元君玉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念头,凑过来,贴着他的耳廓:“小点声,到处都是眼线。”
宁瑞臣绷起脊背:“你怎么知……”话陡一下断了,耳边一股热气似有若无缠绕上来,“你……你干什么……”
元君玉贴在他脸侧,离着一段微不足道的缝隙:“听我说。”
他知道外面有人听着,于是挨得更紧,那阵松香送过来,闹得宁瑞臣脸发了红。可屋里黑,没人看得清,宁瑞臣感觉得到那张湿湿的嘴唇在耳边说话,他们两个像两只引颈的鸟儿,絮絮地交谈:“我从兰泉寺出来,就被捉来这里。”
元君玉在黑暗里,那股高寒的气息显得没有那么刺骨了,但依然有种动人的风致,就是一阵气声,也有酒一般的醇,宁瑞臣捂着心口,耳边嗡嗡地响,内心一股想退避的怯懦。他不太明白,懵懂地把这归为恐慌。
但元君玉继续挤过来,不带一点古怪心思:“带我离开的几个太监都被杀了,独独把我留下,掳来这关了两天。”
“嗯,为什么……”宁瑞臣心不在焉,低低地附和着。
“这一屋子,有的是南京权贵的儿女,有的是外地来探亲的富户”元君玉忽然停了,可能是发现他们贴得确实太紧,几乎挨着皮肉,“失礼了,看外面那些人的样子,不像是寻常绑匪,这些日子,人越来越少。”
宁瑞臣心里咯噔一下,人少了,不一定就是放走了,也有可能……
“也可能是写信给家里人来赎,但我看,他们不像被放出去了。”元君玉慢慢地收着袖子,大概是因为临行前换了一身好料子,所以才被盯上。
宁瑞臣惊惧地打量着屋里的这些人,转回头问:“为什么?”
看着宁瑞臣的眼睛,元君玉突然不忍心了,含糊地搪塞:“出去之前,给他们安排了酒肉。”
断头饭,出去一个,杀一个。
宁瑞臣还是被吓着了,他想不通世间怎么有这样残忍的事,一个人不把另一个人的命当回事,杀人像吹口气一样。
“你能懂,是好事……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你是谁,不知道,兴许还能拖一时半会,等你家里人来营救,要是知道了,你就到那边去了。”元君玉指了指前头,那有一小片台子,上面似乎铺了一层褥子,坐着几个人,殷殷地看着窗外。
谁知道那外面是生还是死呢!
宁瑞臣不知该怎么答,半个多时辰了,实在是疲乏,他靠着元君玉,两个人相偎着,在看不到生死的地方,云泥之别,却也能成知心人。
半晌,头顶传来微弱的声音:“你在怕?”
宁瑞臣没想到他突然这么问,顺着话说:“当然怕,”经了刚才那一遭,他也接受了和元君玉贴着面说话,袒露着心声,“我怕死,怕极了。”
“所以才年年供奉?”
宁瑞臣有种被误解的恼怒,辩解道:“那不一样,我娘念佛,我就跟着念了。”
元君玉换个姿势,稳稳地让他靠住:“现在也念念,你心诚,菩萨会保佑你。就念心经,说不准念完了,咱们就得救了。”他想了想,补充道:“这一屋子人也得救了。”
这话让宁瑞臣深信不疑,他想了想,哝哝的窝在墙角,念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奇怪了,和他说着话,念着心经,那些恐惧似乎烟消云散。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元君玉轻拍他的手背,问:“还怕么?”
“好些了……”宁瑞臣顿了顿,这时候他还有心思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柔弱的人。”
元君玉被逗笑了,他一笑起来,又亲近了不少:“怎么,莫非我在你心里,还勇武了?”
勇武说不上,但至少不是那个弱柳扶风、对月撒珠的孱弱戏子了。
宁瑞臣没敢对他这样讲,正想着也说些宽慰的话,外面陡然一阵喧闹,噼里啪啦的,炸开锅了。“杀倭寇!”汹汹的人声一瞬间炸开,先是整齐划一的步子,接着又是无头苍蝇一样的惨叫和詈骂。
“有兵打进来了!”杂乱的人声里,宁瑞臣捕捉到这样一句话,紧接着,锵然巨响,关押他们的大门被砍开,四溅的火星中,几个蒙脸的急吼吼冲进来,拽了几个人出去,刀架在那些可怜人的脖子上,逼出一丝血痕。
屋里的人霎时哭叫起来,拖出栏的牲口一样蹬着腿,有喊“我有钱”的,也有乱叫着爹娘的,剩下的眼看没生路了,破口大骂。宁瑞臣惶惶地咬住牙关,忽然之间,冰凉的手被什么人握住了。
细腻的掌心,想必也是因为恐惧,出了不少汗,但还是紧紧攥住他,宁瑞臣回头,是元君玉。
蒙脸的匪盗架着刀到他们跟前,也看到那双握住的手,眉毛拧着,那神情似乎在看一对苦命鸳鸯。就一会儿的功夫,窗叶骤然摇撼,数条黑影破窗而入,都穿罩甲,戴幞头,拔刀把人砍倒,一时间血气冲天。
是南京的兵!
屋里被关押的富家子弟吓破了胆,扯起嗓子大哭,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片刻的功夫,匪徒被杀了干净,惟剩几个头领还活着,是要带去衙门里按口供的。
到底是军队里的兵,风卷残云,满地残破兵甲,宁瑞臣做梦似的,还没等到家里人来接,陡然手背一阵空落落的。元君玉撤回手,摇摇晃晃站起来,还是落魄的样子,但美人怎么样都妥帖。
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屋里亮堂的一瞬间,那暗处腻腻的亲昵就变得疏离了,该到离别的时候,元君玉站了一会儿,等着什么,但半天没等来。他正要走,宁瑞臣突然叫了一嗓子,就不再说话。
元君玉慢慢蹲下来,像个耐心的兄长照顾顽劣的弟弟一样,轻手轻脚整理着他的衣裳,翻出来的长命锁放进外衫的领口,柔柔地拍了拍,突然莫名冒出来一句:
“看来念心经,果然有用。”
作者有话说:
周四有事出门,休息一下
第14章
松江商会的二当家谢晏引咎辞职,江南商号纷纷挽留。
这个消息元君玉知道得不算晚,当时商会二当家正在席上坐着,席间觥筹交错,主位是南京镇守太监常喜和南京锦衣卫,客位一水坐着名震江南的大商贾。
另外还摆了十来张桌,清流一桌,太监一桌,泾渭分明。
元君玉自是没资格上桌,隔着几道屏风远远看了一眼,就把那个松江商会的二当家给记住了。
不是说有多夺目,只是与商贾的模样相差实在太大。这位谢老板,虽已戴冠,然而未曾蓄须,瞧着还十分青葱,一丝精明也无,倒有一种少年真诚的气度。
都知道他要辞去二当家之位,周围全端着杯在劝着:“倭寇心怀鬼胎无所不用其极,并非谢老板管束之过。”
那姓谢的面有沉郁,苦笑说:“某心有疚,实在难以再领事商会,诸位老板不要再劝,饮过此杯吧!”
一来二去,空了好些酒盏。
宁瑞臣捧着米粥,吹了口,把元君玉看着,说话时鼻音浓重:“后来呢?”
还有什么后来?元君玉想着,说到底,一个饮酒的由头罢了。
他自然不会这么说,抬眼看着窗外,窗格里镂刻着好些梅枝,屋里陈设都是大手笔,两幅雉鸡桃花图,三对山水挂屏,黄梨宝格内疏疏摆了好些摆件,半尺高的玛瑙山子、白玉槎杯,两三柄象牙的香薰筒。
看也看不尽了,外面也有乾坤,从门前到主屋,一路紫藤架,结成高大的网,这时节全都凋谢了,纸条虬曲地纠结住……这家人当真宠他。
宁瑞臣吃了口粥,含混地催着:“玉哥,你说呀。”
不知道他怎么如此好奇,元君玉想了会儿,把听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后面能有什么,都是些场面话,那个谢老板,也不知辞没辞成。”
听完这话,宁瑞臣显出一种揪心的神情:“松江商会是鼎鼎有名的,他怎么要辞?就算辞,也不该在大当家卧病的时候辞呀。”
“商会里的人和倭寇勾结,还杀了人,谢晏既然是商会二当家,不管真心假意,都要走这么一遭的。”元君玉瞧着桌上一只白玉佛手,很轻地说:“毕竟做生意,这点精明是要有的,往后二当家的位置,恐怕坐得更稳。”
这些话其实说得过了,但不知怎么,元君玉似乎天然对谢晏有一种敌意,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也许是不喜他那种做派,又也许是羡慕他天生众星拱月。
屋里静了半晌,宁瑞臣别扭地舀了下粥:“你别这么说他。”
听这意思,两个人似乎认识。元君玉也想起来了,锦衣卫破门的时候,他在外面也见了谢晏一面,只是太匆匆,没有记起。
那时候太乱,锦衣卫砍人像劈柴,到处都是尸首,谢晏穿一身道袍,顶着玉冠,飘飘然的,站在尸山边,躲着血泊往里探看。那样子像在找什么人,元君玉联想着,当时他找的就是这小呆子吧?
这么想着,下意识就问出口了:“你和他很熟?”
宁瑞臣回忆一会儿,大概想到了什么高兴事,一双凤眼笑得挑起来:“小时候一起玩儿过,后来大了,不怎么来往了。”粥已经凉了,他吸溜吸溜往肚里咽,边咽还边抬眼看:“我从前身体不好,家里给弄的家塾,他在我们家读过几个月,家里有事,就回了徽州。”
“分别也就十三四岁的时候吧,竟像过了许多年一般,”说到这,宁瑞臣黯下脸,“现在见面,怕也难像小时候那样,我和他,算是走了两条道了。”
商贾和官宦,各自为己,的确难有真情了。
元君玉看惯了他不识疾苦的模样,陡一见这苦兮兮的神情,有些心软:“他就在南京会馆,想叙旧,也不是见不到。”
“算啦,”宁瑞臣擦擦嘴唇,笑得倒洒脱,“没什么必要,见了反倒坏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