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得开,”元君玉不咸不淡地,把一盒蜜饯移过来,“一会要喝药了,不知你还能否像这般想得开。”
宁瑞臣一听,像是被扣住命门,脸拉下来:“我……”转眼见元君玉得逞的笑意,一下就明白了:“你捉弄我!”
好笑得很,喝一副药,还和孩子似的闹腾。
说完了酒席的见闻,元君玉也没什么可待,站起身往外走,身形有些歪斜,走起路一深一浅,是在那群匪徒那里伤的。
宁瑞臣不放心地嘱咐:“这些日子安心在我家里养伤,往后有什么需要,你提便好。”
元君玉想了想:“其实叨扰不了几日,这腿很快就能好,不必事事费心。”
原本是个客气话,谁知宁瑞臣当了真,那股愧疚劲儿又涌上来,可怜兮兮地把元君玉望着,叫着“玉哥”,好像他才是被亏欠的那个:“腿脚好不全,将来要受罪的。你要是觉得闷,我把柳骄接来……”
“柳骄来了,你这园子别想要块清净地方。”元君玉一瘸一拐,走回来坐下:“我这样的身份,在你家里待不了。”
他说的不仅仅是“戏子”这个身份,还有常喜家乐班的身份。
官多事少,南京多少有头有脸的都养戏子,都寻欢作乐,一个小小的戏子算什么,镇守太监的心腹人才是把杀人刀。
宁瑞臣迟疑了一下,说:“常督公……把你赶出来了……”
元君玉轻描淡写地:“他想把我送到北京。”
送到北京,崔飨的府邸里。宁瑞臣记得崔飨,豆蔻亭那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常喜这么急于讨好崔飨,是打算给自己另谋生路?这是说得通的,眼下事情解决,常喜出兵及时,反倒立了功,元君玉恐怕也没用处了。
“我们家还有座园子,玉哥知道的,”想到豆蔻亭那一回,宁瑞臣声音渐渐蚋蚋了,“你若想找个营生做,豆蔻亭有个花匠的缺,老师父快做不动了,不是什么重活,栽花弄草的事儿。平时也能读书,也能写词,没什么可忙的,你有什么想做的,尽管去做就是。”
这个“尽管去做”未免太骄纵了,但从宁瑞臣口里说出来算不得奇怪。
不知怎么,元君玉又想到了那个松江商会的二当家,想到他们一块求学的少年时,鬼使神差地,他问了一句:“你对人,都是这样?”
宁瑞臣一怔,吸了吸鼻子,说:“什么?”
“对我,”元君玉盯着那双纯真的凤眼,“对别人,都一般好?”
“一般好是……哪种好?”宁瑞臣的手不知道往哪放了,垂着眼,脖子慢慢地弯下来,“兰泉寺的师父说,苦海无边,生平要多行善事……”
元君玉淡淡地“嗯”了一声,还不够,依然把他望着。
“所以见到你落难,我想……”他说不来谎话,结结巴巴地,脸上涨着胭脂色:“我爹、我爹是锦衣卫……业力太重,要多诵经行善……”
果然,元君玉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想,人都是有所求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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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南京兵部退倭,算是个小捷,得摆上庆功宴,才落衙,宴席就张起来了。常喜做东,摆的流水席,冷热荤素挤满了,又开了窖几十年的好酒,在自家园林造起大排场。
衙门里大大小小的官都到了,拢共十几桌,各部的部堂,连同那些能叫的上号的官员,少说百来人。江南商号也有一桌,坐的是从杭州赶过来的松江商会的人。
到正月,南京其实还没出冬,谢晏捂着温酒暖手,听身边跟的人悄悄咋舌:“跟着吃了这么多席,这顿最气派,果然是南京镇守,好大的手笔。”
前面在敬酒,各自讲着奉承话,主桌那块还有女人和男旦,嬉闹一片,都是常喜找来的,百花凋敝的冬天,园里还有这么些“花”,娇娇艳艳,软贴贴的丝绸袖袍在桌上扫来扫去,扫得人心都是滑腻的。
酒吃到一半,不知道前面几个部堂说了什么,常喜大笑起来,把手一招,还在桌边侑酒的戏子就站起身了,厅外铮铮的琵琶弦立刻一转,曲笛先放,醇厚悠长的调子随着一道袅娜身姿从帘幕后滑出来。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
好一个娇俏小尼姑,一袭水田衣在客座中打个来回,兰花指翘着,是哀哀的念白:“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还是个身量未成的孩子,十多岁的模样,娇小玲珑,一双绣履时不时露出来,又兔儿一般缩回去,眼是最灵动,黑漆漆两枚瞳仁绽着光,真是个贪看红尘的小色空。
“哟,有备而来。”谢晏轻轻敲了下桌子,转头与同伴耳语,却见同伴一双眼直了,呆愣愣地盯住那个假尼姑,脸颊上有微醺的红。
“哎,术舟,术舟?”谢晏拿肘一撞,低声叫,“张术舟?”
姓张的同伴陡一回神,手一下拿不稳,杯中酒撒了一桌,襟前腰下湿了一片。谢晏偷笑,掏出帕子给他擦拭:“怎么,听个《思凡》,还把魂丢了?”
“这个、这个姑娘……”张神秀魂不守舍,是真被勾走了。
谢晏一听,更忍不住笑:“哪儿跟哪儿,这是个男的!”
“啊?”张神秀手忙脚乱的,一抬头去辨认,冷不防和那小色空的眼睛对上,看得他呼吸一停。他逃命一样别开头,悄悄问谢晏:“你眼光这么毒?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个呆样……常督公家里没坤旦。”
“哦……哦。”张神秀掩住慌乱,把衣襟一整,还是风度翩翩的张家公子。
谢晏把这事当个笑话,喝了几杯,忽然说:“我们带来的那东西,送到了吧?”
张神秀还瞄着席上甩拂尘的小尼姑,舀一碗刚上桌的银丝莼菜羹,说不清是莼菜的鲜还是别的,慢腾腾回答:“早晨就到南京了。”
“你要想,我找常督公讨个方便也不是不成……不过我说,”谢晏咽着碗酒酿浮元子,“这种事,到底离经叛道了些。”
“离经叛道?”可能说的是思凡这出戏吧,张神秀送一勺莼菜入口,细细品味,“有人爱你渡你,哪还顾得上离经叛道。”
谢晏一怔,神情略略复杂:“没想到,术舟还是个情种……”
宴席吃到半夜,各家醉醺醺的回去,还有各部的太监留宿玩乐的,毕竟是太监家里,其他人便不多留了。常喜做东道,打了一夜马吊,清晨方散。
到了午时,各家送来的礼才姗姗来迟。
烛火跳动的内室,几个火者吃力地搬动一张一人高的绣屏。
“爷爷,都是下面衙门送来的,”前头的青曳撒太监把几箱子玩意给打开,“您先看看,留哪些?”
屋里没几扇窗,很昏暗,常喜喜欢这个看不清人的调调,是专用来作乐的。
隐约见一张帘把前后隔断,帘后模模糊糊一张拔步床,那青曳撒太监等了会儿,帘子就左右打开。先入眼的是个白净的少年,抹胭脂点朱砂,娇娇地瞧了他一眼,看得人骨头发酥。
“扫兴。”那少年笼着头发,施施然踱了出去,刻满了人物像的拔步床帘后才吱呀呀响起声音。
正是清晨,被窝里还翻红浪。青曳撒往里就看了一眼,没见着人,连忙屈下身:“督公起了。”
里头也不回答,半晌才有懒洋洋的声儿:“礼单拿我瞧瞧。”
青曳撒说:“督公,今次没随礼单。”
常喜哼了一声:“倒是会做人!”
这么多珍玩,难保里头不出一个比进献给宫里的更精巧的,今上就要过寿诞,谁要这会儿亮了相,谁就是蠢。
青曳撒又为难道:“督公,这礼……”
“得了,咱家瞧瞧去。”常喜慢悠悠起身,还穿着亵衣,压根没把这几大箱宝贝当回事似的。那太监见他过来,连忙福着身,说着“掌灯”,接着一样一样的唱了名。
“督公,如何?”那太监笑得灿烂。
常喜捞着领子里的碎发,还是一副没骨头的懒样:“珊瑚宝翠嘛,咱家看腻了,山水花鸟,又欣赏不来。”
对着一个春风得意的大阉,那青曳撒小心翼翼地咽着唾沫:“督公,那小的便回去……”
“等会儿,”常喜突然打断他,“绣屏,谁送的?”方才火者搬进来的大绣屏,不知何时摆好了,常喜端详一阵,是张双面绣,宽有一丈,绣的是绵延的青绿山水,另一侧是团团祥云纹挤着云间天宫。
青曳撒太监立着,想了一阵:“松江商会那位,谢老板。”
“哟,这么大手笔,可叹咱家不是风雅人。”常喜凑上去看那丝线走向,一整屏绵绵密密流着华光,瞧得人眼晕,他撤回身,转眼见那太监还在边上等着话,便吩咐下了:“情我领了,东西嘛,打包送去北京,崔三哥喜欢这玩意。”
剩下的,他挑挑拣拣,几幅字画,几支珊瑚,统统赏给手下人,末了又翻出一把银光锃亮的匕首,端详片刻,拣出两缕头发一拨,吹发可断。
正思量着,外面值更的火者来报,说魏水到了。
常喜邀的人,不想这么快就来了。屋内好一通收拣,把那几口箱子给归置掉,绣屏裹上绸布,魏水便大刀阔斧迈进来了。
常喜还在穿衣,见状把眉一挑,伺候的宦官立刻心领神会,尖声斥了一句:“大胆!”
“哎,”常喜把人的话头截住,“干什么,魏同知和咱一家子!”
魏水晓得他们俩是在一唱一和摆威风,虚虚一拱手,告了一声罪,掀袍落座。他刚挨上椅子,常喜就挥退了伺候的人,笑吟吟的,带了一身刚从床榻上起来的湿濛濛的气息,把那把银匕首甩到魏水身侧的小木几上。
“倒是来巧了,刚寻得一把宝器,你使使?”
魏水接了匕首,也不看看,直截了当道:“督公,你知道我不是来找你讨恩赏的。”
第16章
这些日子摆宴作乐,脑子里净想着怎么摆阔,常喜盯着小几上那把银匕首,想起来了。
兵部尚书一位空悬,南京兵部迟早要开始争,不止南京,整个江南官场都盯着这个位置。
果然,魏水下一刻就道:“兵部尚书的这个缺,督公打算怎么应对?”
“不怎么应对。”常喜没反应。
这有点把人拒之千里的意思了,魏水笑开:“督公……”
常喜把伺候穿衣的人挥退了,披一身丁香色花菱袍,自顾自理着头发:“听听你的看法。”
魏水眼也不眨,拱着手称不敢。
常喜缓缓地系着衣带,一点不避讳地坐下,靠着桌沿:“拿什么乔,我看你早有主意了。”
魏水谨慎地说:“属下——”他转个弯,“自然是不奢求。”
话音一落,常喜不冷不热地“嗯”一声,魏水看出来了,把心放下,端端坐好:“督公就没打听过,宫里是怎么想的?”
立时常喜的眉毛就吊起来:“我把你叫来说正事,你却来我这打听消息?”
“督公多想了!”魏水蹭的站起,一把声音粗哑无比,“属下直说,眼下没有能调给兵部的人,西北要人守,沿海的阵地也不能空,更不说辽东……朝廷肯定还在犹豫!”
区区几句话,全押对了。常喜向京里问过信的,一直没给答复,他何尝不希望派下来的是老祖宗的人,可军国大事,就算由得老祖宗做主,老祖宗也没这个胆做主。牵着江南军计,一国之命脉,就算是老祖宗,也得乖乖让步。
想到这,常喜一阵烦躁,无端拿手敲起桌面,他是真没法子,万一上头派来的人给自己找不痛快,他向谁诉苦去?南直隶官场的文人和他们这些太监,本来就是若即若离的,一顿饭局还能称兄道弟,保不齐下了酒桌,就要兵戎相见。
“兵部,总归不是咱家的地盘,”常喜半真半假地说着,“要说管,其实也轮不到咱家来管。”
“毕竟是江南的兵,”魏水稍稍靠近,“都想插一手,占个先机。”
“都想使劲儿,”常喜冷笑,“也不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莫说司礼监和东厂,就是嘴上恨极了党争的内阁的那些清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一帮底下的争归争,最后还得看上头的意思,天心哪那么好拿捏,别最后弄巧成拙,官场上低头不见抬头见,闹不准谁看谁笑话。
静了一阵,魏水忽然说:“要我看,督公何不举荐宁冀?”
宁冀也算得上常喜的对头了,常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举荐谁,也不会举荐他。”
魏水道:“宫里犹豫得够久了……都知道南京锦衣卫和镇守不合,督公此举,是冰释前嫌哪。”
常喜满脸的怒容止住了,若有所思,把魏水望住。静默许久,他站起身,轻轻一摆绣满缠枝纹的袖摆:“一时半刻的,朝廷也出不来人……此事,容咱家想两天。”
隔天,又是一场酒局。
金陵美景多,雅客多,可最多的不是这几样,最多的是官。
外地提调来的,或者是北京发配来的,想真正落脚,都要结个圈子。官一多,事务就那么些,自然闲下来,别提还有被贬的失意之人,酒局应酬是免不了的,伶人也是免不了的。
宁玉铨瞧着部里送来的那几张帖子,头大如斗。
不止是常喜这样的太监,现在六部轮流做东,不愿让人压低一头,吃的都是南鲜北珍,饮的是广寒流浆,一上桌,花销就大了。眼下到工部的局,宁玉铨常年在外头主持工事,他最明白,工部哪有这么多油水,还不是从各地工事的钱里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