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后,楚轻煦躺在床榻上,满屋都是梨花香,月光温柔地眷顾这间小屋,哪怕没有亮灯,此处在浓重的夜色下也不会过于灰暗。
屋里的陈设多是新的,只有墙上的画看着有些年头,由此可见这处小院不是一日之功,应该是闲置了好几年,突然有一日得知主人要回来,阖府上下才重新布置起来。
楚韶想,应该是他离家多少年,这处小院就空置了多少年。
他抱着柔软的蚕丝被,席间只喝了一点点酒,眼皮就有些沉,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然而不过片刻,他就从梦境中踩空,重新睁了眼。
窗外的月色依旧温柔,梨花依然在风中花枝招展,床边一盏忘记熄灭的蜡烛只比刚刚矮了一小截。
楚韶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过来。
此后再难入眠,他翻来覆去,在柔软的床榻上烙大饼。
满心满眼都只想着那么一个人——淮祯。
他的心口似乎有种灼烧的痛感,隐隐约约,并不剧烈,但很磨人——离了淮祯,他好像真的不能活了。
王府内,慕容犹替淮祯解下一圈细布,见伤口开裂得厉害,不觉皱了下眉头,让药童加重了金疮药的剂量。
“王爷今日不该抱那孩子,这样牵动伤口,于恢复无益。”
“一个小姑娘能重到哪里去?”淮祯不以为意,他唇色有些发白,右手还拿着一碗闻着就苦的伤药,药已经凉了,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恐怕是要留疤。”慕容说。
“我身上又不是没有过伤疤,无妨。”
“那如果楚韶问起呢?”慕容默认楚韶已经看过淮祯全身并且清楚地知道裕王有哪些旧疤。
淮九顾本来对肩上这道剑伤不甚在意,一听慕容提起楚韶,才正色了几分:“你可不要到他面前多嘴,那晚刺客的事也不用让他知道,免得把他的胆吓破了。”
慕容听了只想笑:“殿下如今是真把楚韶当兔子养啊?别忘了,他可是只能反杀野狼的兔子,胆子恐怕比屠危都大。”
“他能杀死那只狼,足以说明他不傻。”淮祯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无奈与欣赏,“能在温砚的眼皮底下把安神药藏起来第二日再倒进王展等人的水壶里,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群大汉迷倒逃之夭夭,哪怕有情蛊作祟,他照样聪明得让人头疼,如果被他知道那晚有刺客要他的命,恐怕不用半柱香,他就能猜出是文腾动的手,一旦被他抓住这个苗头,很多事情就都瞒不住了。”
“今日去楚家,楚韶倒是丝毫没有怀疑。”
慕容上完药,着手替裕王缠好细布。
“没有怀疑是最好。楚宏夫妻都是老实人,楚韶在楚家吃不了亏。”
淮祯仰头将碗中药灌入口中。
“王爷!王爷!!!”温砚疾跑到内室,高声喊,“楚公子他从楚府跑回来了!!”
“噗——!”淮祯把刚喝入口的药都喷了出来,他一边拉起左肩的衣角一边起身问,“他跑回来了?!”
“啾咕!!”
不等温砚回答,那抹欢快的月白色身影已经踏着月光蹦跶进淮祯视线了。
楚韶拎着裙摆一路小跑,淮祯慌里慌张地才把肩上的衣服拉好遮住伤处,楚韶已经俯冲至他怀里,把人熊抱住了。
一旁的慕容和温砚都惊呆了。
淮祯也很意外:“...你怎么...”
“我想你,我等不及明天早上了!”楚韶趴在淮祯胸口,蹭了蹭,感受到淮祯的气息,他心口的灼烧感立刻就淡了下去。
淮祯听到楚韶闷声说:“想你想得心口热热的,一晚上睡不着。”
慕容迎上裕王的视线,摸了摸耳垂,提醒他,是钟情蛊的作用。
“我恐怕是害了相思病。”楚韶又是委屈又是扭捏地给自己安了个病症来解释心口的不适。
淮祯心中已经了然,他抬手拍拍楚韶的背,“才分开不过两个时辰,你就害上相思病了?”
“才两个时辰吗?”楚韶睁着大眼睛,说,“我以为已经过去两年。”
“楚公子这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旁的温砚公公忍不住打趣道。
淮祯听了淡笑出声,楚韶却不乐意了。
“你笑得很开心哦?跟我分开两个时辰你一点都不难过?!看来,看来我害的不是相思病,是单相思!只有我想你,你根本不想我!”
他气呼呼的,却把淮祯的腰搂得更紧了一点。
淮祯拿他没辙,用眼神示意屋内的人都出去,慕容替两人把门关上时,还特意指了指左肩,让殿下注意着点伤口。
睡个觉为什么要注意伤口啊!!
淮祯视若无睹,他捧起楚韶气鼓鼓的白净脸蛋,狠狠亲了两口。
楚韶鼓鼓的脸蛋被他亲瘪了一些,但还是气鼓鼓的样子。
其实他身上还带着伤药的苦味,但楚韶被情蛊冲昏了头脑,一时也没察觉。
淮祯亲完了问:“你怎么来的?跟爹娘说过么?”
“爹娘他们都睡了,我翻墙过来的。”一提到翻墙,楚韶就来了兴致,“说出来你都不相信,我不过是在地上点了一下,人就飞到了墙上,再一跳,就翻出了楚府的墙!”
楚韶脚上的功夫了得,一脚把人踹废都不是什么难题,这一点,淮祯清楚,那匹被踹出六米远的野狼更清楚。
“啾咕,我之前是不是个绝世高手啊?!”
“嗯...算是吧,你学了一些傍身的功夫,自保是没有问题,大部分人也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个“大部分人”,特指战场上的千军万马。
一听自己这么厉害,楚轻煦的眼睛亮得跟今晚的月亮有一拼,“那我跟你比呢?谁厉害一点?”
“当然是我更厉害!”那该死的胜负欲和心虚让裕王把这句话说得格外铿锵有力。
楚韶不觉得自己吃亏,反而更加仰慕裕王殿下了,“输给你也好,我只想输给你。”
“我们睡觉吧,好吗?到你身边我就困了。”他打了个哈欠,靠在裕王的胸膛上。
这两日舟车劳顿,楚韶的身体确实是该好好休息了,如果是往常,淮祯直接就把楚韶抱到床上了,现在他左肩有伤,不敢逞强,只牵着楚韶往床榻边走。
两人各自宽衣,楚韶先盖了被子,等裕王睡到他身边时,再乖巧地钻进他怀里,迷迷糊糊地说:“爹娘明早起来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担心?”
“明日一早就会有人去知会的,你好好睡。”
“嗯...许是多年离家,现在居然都睡不惯家里的床了。”
“那王府的床你就睡得惯了?”
“你躺在我身边,我就睡得很惯。”
淮祯在月色中挑了挑楚韶的下巴,暧昧不明地问:“楚轻煦,你这到底是睡床,还是睡我啊?”
楚韶把被子拉起来,遮住了自己的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天真又笃定:“睡你。”
“.......”
淮祯眯了眯眼,头一回觉得肩上的伤真的很碍事。
第23章 恃宠(五)
第二天天刚亮,王府的小厮就去拜访了楚府,说清了昨夜楚韶翻墙回王府的事情,宋氏正为儿子悬着心呢——今早仆人来报说楚韶不在屋内,可把楚家上下吓了一跳。
“王爷让楚大人和楚夫人放心,楚公子昨夜在王爷屋内安寝,今早留下用早膳,中午便将人送回。”
楚宏听出点其他的意思来:“...轻煦跟王爷是...?”同睡一屋的关系?!
小厮弯腰道:“王爷一向是疼爱楚公子的。”
楚韶还没有正经的名分,不好点得太清楚。
但是淮祯今年二十有二,不仅尚未娶妻,侍妾也无一个,身边伺候他饮食起居的是自小就跟在他身边的公公。
楚韶是唯一一个例外。
楚宏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也对,如果楚韶是个无关紧要的,王爷何必费尽心思给他安排个新的家世呢?
宋氏只关心:“那小韶今晚还回家中睡吗?”
小厮道:“王爷说,楚公子黏人得紧,近几日就先在王府住下,夫人也不必伤心,公子会时常回家中同夫人用膳。”
“也好,小韶在王爷身边,我也是放心的。”
毕竟不是亲生儿子,宋氏也不敢管得太过,只要知道这孩子过得好,她便知足。
果然到了中午,楚韶就坐着王府的轿辇回到了楚家,宋氏和楚明姿亲自出门相迎。
宋氏看了一眼轿辇的外观配置,分明是王爷才有资格坐的规格,心中嘀咕着小韶一个五品官员的嫡子坐王爷的轿辇...
这不是逾制吗?放在溱京是要被礼部弹劾的水平。
不过裕王行事一向放荡不羁,这就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儿,只是从前没见他如此放纵地去宠一个人。
楚韶下了轿辇,抬眼一看,发现娘亲和长姐居然在门口等着自己——如此热情,又如此客气,一家人之间,本不用客气到这种地步的。
宋氏匆匆按下心中疑虑,见楚韶怀中抱着一只很是肥壮的兔子。
“这是?”
楚韶回过神来,笑着将兔子往楚明姿面前递了递:“我在岐州养的小兔,那日看到长姐头上戴了一只兔绒花簪子,想着姐姐应该会喜欢兔子,特意从王府抱来。”
楚明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她昨日确实是别了一只小兔子的簪子在头上,她虽是楚家长女,也不过是20出头,少女总是难以抵挡可爱的事物,那兔子的簪子她还一口气买了两只呢。
她看了一眼楚韶怀里的小兔,养得胖乎乎,毛茸茸,毛色是花的,黑白褐三色相间,格外可爱。
楚明姿下意识回了一个谢礼:“多谢弟弟。”
宋氏不动声色地抬手在女儿后背拍了一下——一家人之间,不用客气到互相行礼,若是过于生疏,楚韶会起疑的。
楚明姿没懂母亲的意思,她已经上前接过小兔,抱在手里一掂量,笑着道:“好肥一只。”
“前段时间我闲得很,没事就喂它吃萝卜,不小心喂成胖子,姐姐喜欢就好,以后还劳烦姐姐多费心照顾这只胖兔子了。”
楚韶没说,这兔子还跟他一同从狼口逃生,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了,怕吓着女孩子,他才闭口不提这段险事。
“弟弟放心。”楚明姿新奇地抱着小兔,乐得头上的流苏簪子摇摇晃晃,叮叮当当都是欢乐的响声。
宋氏瞧着眼前这一幕,恍惚间想起了明安五岁时抓了只小鸡送给明姿,说给姐姐当宠物。
楚韶和她的小明安一样体贴,愿意哄着姐姐,懂得逗她开心,她偏过头抹了抹眼角的泪,笑着说:“快进屋吃饭,一会儿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她一手牵着长女,一手牵着楚韶,一同进屋。
楚家的仆人们发现,自从这位少爷回来,楚府上下一扫往日的平淡寂寥,饭桌上都是欢声笑语,小姐还得了一只四处乱跳的兔子,后院也因此格外热闹。
加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套着才子佳人话本的“神武王爷俏公子”的几十版小故事,随州城内无人再去怀疑楚韶的身份,都当他是真正的楚家二公子,更有甚者,都直接将他视为裕王妃了。
不过两三日,楚韶的名声和风头就压过了随州刺史孙重礼之子孙皆。
这日,孙府的请帖由孙皆身边的长随亲自送上了门,楚韶恰好在楚家小院中散步消食——这几日淮祯着手处理堆积半年的事务,白日里没有多少时间陪着楚韶,楚韶便常常待在楚家陪着父母亲。
请帖先是送到了楚明姿手中,楚明姿展开一看,原来是孙皆吃饱了没事干,又牵头办了个“文武雅集”,顾名思义,遍邀随州才子佳人一同聚会,顺便以文会友或者以武助兴。
随州民风开放,这种雅集,男女皆可参与,除了比武一项有肢体接触的禁止男女同台外,其他诸如琴棋书画,箭术马术都不限男女之别。
请帖中指名道姓,要楚韶参加。
楚韶接过帖子一看,字里行间虽然客客气气的,但整体意思就是:让楚家嫡子出来走两步,看看是骡子是马。
楚韶毕竟是侯府精养出来的世家公子,哪怕失忆,也不至于如三岁稚童一样不懂得这文雅言语后的暗涌。
如果楚韶拒绝出席,就会被有心人讥讽楚家的嫡子上不了台面,嫡子都上不了台面,楚家还能有什么体面?
再者刺史是府尹的长官,有监查楚宏的权力,官大一级压死人,虽说是请柬,实则肯定也是孙重礼过目许可了的,说是下给楚家的半道命令也不为过。
既是命令,就不能违拗。
楚明姿也深知这其中的利害,却还是牵过楚韶的手,说:“不必理会,孙皆就是想挑事,你才刚从岐州脱险,他就下这种请帖,分明不怀好意!”
他们就是吃定了楚韶在岐州颠沛流离十几年必定没有受过正统的教养,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岐州蛮子,想看他出丑罢了。
楚韶说:“可如果我不去,更是落人话柄。”
楚明姿头一回把淮祯当做靠山搬出来:“你有王爷撑腰,谁都不用怕。”
楚韶轻轻摇头:“正是因为王爷跟我关系匪浅,我才更加要去。”
他如果畏缩不前,丢的不仅是楚家的脸,更是在丢淮祯的名声。
随州上下就都会认为,淮祯看上的人,只是个空有皮囊内里空空的漂亮饭桶。
楚明姿撩开楚韶的衣袖,看到他双手手腕的疤痕,至今觉得触目惊心——那位慕容大夫简单同她和父母说过楚韶身上的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