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秉德坐在最前方自斟自饮,没有加入这场混乱的狂欢,谢如琢摇摇晃晃地走上前,酒樽磕在他的桌上,给两人都倒满了酒,清澈的酒液洒出来顺着桌沿滑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元翁,朕敬你一杯……”谢如琢面色已是醺红,桃花眼中浸着水光,唇边却带着放肆的笑,“朕知道的,你对大虞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会在坪都陷落时撑起大局……这些年大虞没有你,朝局无法重建,政令也无法推行,走不到今天……其实打心底里,朕还是尊敬你的……”
孙秉德微皱眉,大概也没想到皇帝醉了会说出这番话来,沉默着也不开口,等着皇帝继续说。
“你的坚持不能说是错,可能也是对的,朕也无法评断……不过嘛,要是你也学着跟朕一样,放下一些执念,说不定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的……”谢如琢笑着去碰孙秉德酒樽,“你看,文官和朕争来争去,几十年后还不是都化作黄土,我们啊,都是史书上那几行字罢了,争个什么劲呢?朕不可能真的千秋百代,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坐在这个位置上,到头来都是要给别人的,是不是还有点给他人做嫁衣的意思?”他愈发觉得好笑,哈哈大笑,“多讽刺的事。”
孙秉德还是没有理他,静静看着醉态的皇帝,最后还是举起酒樽与他一起一饮而尽。
谢如琢似是还想说什么,但已经摇晃着站不稳了,被及地的礼服绊了一脚,险些要摔在孙秉德的桌案上,在摔下的瞬间,后腰被人扶住,而后整个人都跌入了温暖的怀抱里。
“陛下?”沈辞的声音传来,“臣让人送您回宫去吧。”
谢如琢醉得神志不清,仰头看到沈辞的眼睛,痴痴笑着,又举起酒壶往酒樽里倒了点酒,挂在他身上,道:“沈将军,朕也要敬你一杯……”
沈辞好笑道:“多谢陛下,前面您已经敬过了。”
谢如琢却不高兴了,嘟囔道:“朕就要敬你嘛,你怎么还不让呢……”
“好好好。”沈辞接过他手里的酒樽,把杯中酒喝完,“喝了喝了,陛下快回宫吧。”
“嘘。”谢如琢竖起一指抵在唇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我们偷偷地走哦,不要告诉别人。”谢如琢偷笑起来,轻声道,“因为你要跟我一起回去,不准走,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要和我一起睡觉。”
沈辞:“……”
一时不知道这人是真醉还是装醉。
最后沈辞扶着他从后殿离开了,回永宁宫后,这人果然黏着自己不撒手,沈辞无法,只能留在永宁宫和他一起睡了。
夜半谢如琢枕在他胳膊上酣然入睡,梦中还嘟囔着“和我一起走”,脑袋蹭蹭他的胳膊,又蹭蹭他的胸膛,跟只小猫一样。
次日朝阳初升时,三大营的士兵已披甲执锐等候在城外,年轻的帝王穿上盔甲,背上弓箭,在万丈金光的旭日中策马离京,带着他的将军和士兵回到故都。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我不是像兔子吗,为什么又像猫啦?
亲妈:就是夸你可爱。
小谢:我可爱我还不知道(害羞)
小沈:我也知道(害羞)
大概还有四章?耶耶耶耶胜利就在前方!!!感谢在2021-08-08 18:00:02~2021-08-09 18:0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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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重回坪都
十五万大军离京前去池州的同时, 许自慎也从坪都离开,在坪都北面的奉天府灵州与他们的大军对上。
谢如琢兴致勃勃地御驾亲征, 事实上去了之后他就被丢在了灵州州衙里,哪也不许去,外面打得昏天黑地也与他无关。
为此谢如琢每天气得黑着脸,还没少骂一两句沈辞,周围人眼观鼻,鼻观心, 以为皇帝和沈将军要大吵一架了,还寻思着沈将军也真是的,纵使你是主将,但皇帝在这,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吧,你倒好, 手段强硬绝不松口地把皇帝摁进州衙里, 自己跑没影了, 皇帝出去一次就上了个奏本批评了一番,早晚要被皇帝给收拾了。
谁知皇帝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嘴上不痛不痒地骂几句就没有接下来的事了, 沈辞做得再过分也毫无动静, 动嘴皮子却不动手,于是众人又明白了,皇帝与沈将军当真是君臣情深, 这世上不仅只有皇帝能治住浑身带刺的沈将军, 还只有沈将军能治住偶尔任性的皇帝。
谢如琢这一场御驾亲征就演变成了做做样子,来了灵州州衙后,连军务都没摸过一点, 成日待在州衙喝茶下棋,天气好就在园子里走一圈,出门是不可能的,因为沈将军觉得城里也不安全,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本是豪情壮志要来驰骋疆场的,最后竟变成待在园子里提前养老,谢如琢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在作死还是变着法地想偷懒,故意来这远离孙秉德等文官的唠叨。
不过他也确实在战事上只能纸上谈兵,真要真刀真枪的实战,指不定酿成什么祸事,他来池州走一遭也是为了给从前的大虞找补面子,振奋士气和人心,当年那般窝囊地弃城而逃,如今也该光明正大地杀回来,夺回属于大虞的一切。
谢如琢闲着没事,灵机一动,开始每天写字帖,问州衙的官员要来了一本诗集一本词集,慢慢一篇篇抄下来,再找人装订成册。
坪都都快回了,江南还会远吗?
说好的让沈辞练字,可不能让这人给逃了,既然沈辞自己说喜欢他的字,想日日临摹观瞻,那当然要遂了沈辞的意,辛苦些抄两本字帖也是应该的。
而且这字帖多好,既能让沈辞练字,也能学学诗词,说不定以后还能和他吟诗作对一番,那日子一定更为舒畅。
从乐州逃出来,顶着御驾亲征的名头,最后坐在州衙为沈将军写字帖,谢如琢也觉得这真是千古奇闻。
何小满会隔几天把京中重要的事写成信报寄过来,一些重要的奏本也会誊抄一份一起寄到他手上,让他随时能掌握京中的动向,不出他所料,孙秉德等人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前世的十年确实太长了,等要回时许多人已经没有了兴致,可这一世离开故都近五年,这时间并不算长,决战在即,大家还是都有几分紧张和期待的,也都巴望着能够一雪前耻。
前线的战报也会每日及时地送到他这里,他在这边优哉游哉,并不妨碍沈辞与许自慎的动作,两人甫一照面就打了一场硬仗,从灵州打到邶州,许自慎也是不要命了,比从前的攻势更为凶猛,还喜欢夜袭,倒是把大虞的士兵累得够呛,夜间都不敢睡觉,生怕许自慎悄无声息地又找上门来了。
不过坪都附近的地形沈辞太过熟悉,前世决战也注定印象深刻,该从哪里突袭,哪里伏击,沈辞都一清二楚,谢如琢对此毫不担心。
三月初他们进驻灵州,三月底攻下邶州,谢如琢收到两封信,两块石头。
四月谢如琢离开灵州,往南挪了点儿,去了沈辞新攻下的崇州,继续写未完的字帖,力求字字端正清秀,三岁小孩也适合练习,又收到了两块新的石头。
五月到六月,沈辞与许自慎一直僵持在坪都东北方五十里的青州,这是坪都最后一道防线,过了青州,一马平川,可以直接进入坪都。
都到了这地步,许自慎还是不愿放弃,依然在拼着最后一点积蓄与他们死战,拖得他们也消耗巨大,双方互有伤亡。
其他人都没有想到,青州竟能焦灼近两个月,然而谢如琢和沈辞却并不意外,前世决战实在说不上轻松,他们在攻入池州后就耗了三年多,到了青州附近,朝中终于查出华扬舲的真面目,险些被华扬舲最后的拼死一搏给害得功亏一篑,青州就拖了近半年,才终于在华扬舲死后,被沈辞找到突破口,攻下青州,直入坪都。
因而前世回到坪都时,谢如琢也是真的很累,十年时间,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人生最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耗费在了复国大业上,从乐州走回坪都,一路跌跌撞撞,身边的人背叛,死去,疏离,最后与他同坐明堂的寥寥无几,后半生又在那样的煎熬中度过,也难怪他死前会身心俱疲,这辈子只想撂挑子。
但也要感谢前世的辛苦,才能让这一世的进度缩短了一半,只要五年,他们就可以回到坪都,完成前世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
朝中因为青州的僵持有了些不安,兵部甚至建议暂时歇战,不然消耗过大,怕国库支撑不起,但谢如琢并不忧虑,只在信中让沈辞注意安全,至于朝中,他亲自批复了兵部的奏本,直言不出半个月,青州必破。
这半个月自然是谢如琢自己猜的,不过他觉得也差不多了,他们都担心要银子不够,更何况许自慎,对方恐怕已经要吃不上饭了。
果不其然,带着太子撤去江北的卢靳亲自写了信给许自慎,虽然语气趾高气扬,但诚意还是很足,表示愿意帮他撤离池州,来江北安营,继续拥他做皇帝,原因约摸是卢靳带走的军队实在无人领兵,若大虞攻下了池州,下个目标就是来江北清扫,他们照样无力抵抗。
无奈去年的许自慎不做理会,今年的许自慎还是不做理会,越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许自慎坚守的道义越是执着,谢如琢也在想,或许对许自慎来说,这一生也活够了,他就如同前世的自己,身心俱疲,没有一件事能称心如意,旧年一腔热血也在残酷的争斗里消磨殆尽,只留下无尽的疲累,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五年前他意气风发地挥师北上,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可是仅仅五年而已,就能这样轻易地摧毁一个人的坚持与信念。
帝业真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血路,能走到最后的就屈指可数,能真正安稳坐上数十年的又是少之又少,史书上那些皇帝,有几个是寿终正寝的,仔细数一数,恐怕多半都死在了这条路上,或者成为了别人君临天下的脚下白骨。
许自慎本不适合这条路,却无知无觉地走了上来,这里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可怕,他可以去打下所有他想去的地方,却不知道该怎么守住自己的领地,也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帝王。
走到这一步,他想必已经累极了,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做一个将军,回到从前自己最怀念的时候,这一次没有了这样那样的顾虑与枷锁,唯有放手一搏,输赢生死皆抛下,像一匹追逐欢腾烈焰的野马,烈焰烧到哪里,野马的马蹄就踏到哪里,自由自在,酣畅淋漓。
也许,这已是最好的归宿。
谢如琢批复的奏本传回乐州,还没等兵部的人再反驳一下,青州在今夏的第一场雨中被攻破了,前后确实未到半月。
六月末的北方,下过雨后也有南方的闷湿感,夜间雨水蒸腾掉土地上的热气,送来一阵清凉,谢如琢骑在马上,目光所及的尽头,隐隐有亮光闪烁,微光勾勒之下能望见城楼的轮廓——那是五年未见的坪都。
许自慎败于青州也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已经支撑不起战场的消耗,他的江北军这一年也撑得太辛苦了,战力大打折扣,退守坪都后也无力回天。
战旗猎猎,所有人肃穆地望着故都,谁都没有说话,有人热泪盈眶,有人欣喜若狂,唯有谢如琢眼中平淡,甚至含着淡淡的悲悯。
沈辞策马到他身边,与他并立,静静等待着天光破晓,半晌,轻声问道:“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谢如琢扯出一个笑,“是坪都,那是我的家。”
沈辞也笑了一下:“嗯,你回家了。”
他们站在山丘之上,占据了此处的最高点,可以望得最远,其他人退居身后,隔着有一段距离,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谢如琢感怀道:“前世我们也曾站在这里看过坪都,你还记得吗?”
沈辞点头:“记得,也是在回坪都的前一天。”
谢如琢又道:“前世我死前还看到了这一天,我们站在这里,你对我说……”
“明君贤主,中兴盛世,百年后你的庙号定是圣宗。我护着你,你身前身后都是圣君。”沈辞自然地接过了未说完的话,侧头看他一眼,低声道,“这一世,也是如此。”
这句话像是又勾起了许多前世的回忆,痛苦的怀念的,悉数涌来,谢如琢眼眶濡湿,嗓音微哑:“我不想当圣君,青史上留下的是一个庙号,却不是谢如琢,真正的谢如琢只属于沈辞。”
夜色寂静,沈辞握住谢如琢伸出的手,温暖粗糙的手掌蹭着他柔嫩的皮肤,道:“前半生我护你做圣君,后半生我陪你做谢如琢。”
天空清朗,不会再落雨,也许天明时会有阳光穿透云层,谢如琢又看了眼坪都城楼,道:“许自慎……如果你能见到他,让他走吧,以后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我不杀他。”
“他不会走的。”沈辞摇头叹道,“他生于战场,也要死于战场。”
谢如琢也不再说话,大昭到了现在就像一场笑话,也总要有人站出来为这个王朝而死,这个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们的皇帝自己。
他这一生,纵横沙场,功成名遂,昔年壮志,浩歌酒一钟。
他为了理想征伐四方,却也被理想伤得千疮百孔,意气磋磨,走到最后,回首忘却,这一生的追寻都是浮光泡影,从未真正拥有过,也永远不可能会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