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群锦衣玉食的孩子可能不算什么,但二十两都要抵得上大昭小户人家一年的开支了。
沈锐断言这人必输无疑,以五殿下的性子,可能当晚就把顾公子给赶出来。
然而四天过去,风平浪静。
两人错开时间出门,课上顾远筝对邵云朗冷眼相待,课下邵云朗对顾远筝嗤之以鼻。
这可真是奇了,有人猜邵云朗这次终于知道忌惮了,顾家毕竟有个贤相正在朝中。
第五天,这诡异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清晨的太学被笼在一片湿润朦胧的雾霭里,白墙愈发莹润,黛瓦颜色青深,有几只褐色麻雀在墙瓦的缝隙里觅食。
很寻常的一个早晨,众位学子哈欠连天的坐到了自己的席案前,又在先生检查仪态衣着的严谨目光中挺直了腰板。
顾远筝披散着头发进入课室时,所有人都静了一下。
这般仪容不整,就算是邵云朗,也不敢如此来上课啊,今日负责检查仪表的祁先生脸一下便阴沉起来,不过他知道顾相教子有方,顾远筝断不会无故失仪,故而他先压住了脾气,沉声问:“顾远筝,你为何披头散发,体统何在啊?”
顾远筝抬眸,目光清凌凌的扫过课室里一张张诧异的脸,最后落在后排一人身上。
众人坐的像田垄里栽种的齐刷刷的小葱,唯有这棵葱歪斜着支了出来,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在桌下翻看着小画本。
邵云朗:“……”
都不用顾远筝说话,先生已经拍了桌子,邵云朗轻车熟路的把那小册子往靴筒里一塞,抬头看了一眼散着头发的顾远筝。
两人目光一触,邵云朗眸光狡黠,快速的眨了下眼。
早上这少年一边胡乱扎头发,一边摸走了他的发带,笑嘻嘻的让他配合。
“我知道顾兄你不会说谎,也不会强人所难,一会儿进了课室,你不必说什么,看我就好!”
邵云朗说这话时,指端还捏着他的发带绕来绕去,手腕上缠了两三道,顾远筝目光安静的落在那节修长的腕上,片刻后点了点头。
“邵云朗!”先生胡子气的撅了起来,拈了颗棋子丢了出去。
然而邵云朗坐姿虽懒散,反应却十分敏锐,一抬手把那棋子给接住了。
沈锐没忍住,幸灾乐祸的笑出声。
祁先生见状气的老脸一红,指尖一点邵云朗,“你欺压同学!目无师长!真当自己是皇子,老夫便拿你没办法了?!明日休沐,老夫便进宫在陛下面前一桩桩一件件的说说五殿下做的好事!”
顾远筝皱眉,他确实如邵云朗所言,自进课室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眼神祁先生便直奔邵云朗,当真应了邵云朗的话,祁先生是很讨厌他的。
他有些后悔答应邵云朗一起胡闹,抿唇正要说话,祁先生已经一指门外,粗喘着叫道:“五殿下请出去赏景吧!”
邵云朗也不辩驳,一撩雪绢衣袖,伸手从桌下摸出一把干果。
祁先生:“……”
课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笑声,邵云朗在祁先生“课上不许嘻笑”大吼声里,脚步轻巧如猫的小跑出去了。
祁先生一边念叨着“害群之马”,一边把昨夜画好的棋谱挂到了板子上,做着课前准备。
顾远筝座位在窗边,也不知道祁先生自己臆想出了怎样的原由,也没让他回寝舍去整理,而是先让他落了座。
老先生讲的仍然精彩,但顾远筝却少有的走了神。
他和邵云朗一句话都没说,先生和其他人便自动默认了是“小霸王”欺压了他,也不知该不该感叹邵云朗伪装的成功。
但顾远筝只觉得有些憋闷。
他抬手推开窗。
一片雪白的袖子斜刺里伸出来,猝不及防的抓住了他还没收回来的手,顾远筝一愣,余光看了眼讲课的祁先生。
窗外人动作飞快的把手缩回去,顾远筝也若无其事的收回手,垂眸看了一眼掌心的东西。
一小捧剥了壳的干果和一条坠着珠子的发带。
那发带是邵云朗一贯喜欢的红色,珠子像熟透的石榴籽,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剔透的绯色。
顾远筝:“……”
片刻后,他将干果放到桌角,又把那条发带收进袖子里。
窗外清风卷入,荷香盈室,顾远筝勾唇轻笑了一下,提笔给邵云朗记课上的棋谱。
……
压了五天的人,是太学内的一个小杂役,可一个小杂役是哪里来的二十两银子?怕不是攒了个一年半载,也敢拿出来赌吗?
沈锐:我不信。
他有心盯着那小杂役,但下午有剑术课程,众人换衣服的时候,小杂役就不见了。
晚间课业结束,邵云朗和来找他的庄竟思说了会儿话,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甩着钥匙,脚步悠哉的走到自己的柜子前。
打开小木门后,里面是一张一百五十两的银票,另有二十两碎银,邵云朗送小杂役了。
他把两张银票收进袖子里,哼笑一声,“瞒着小爷?瞒得住吗?”
月末休沐四日,不少人今夜就回家,太学外车水马龙,庄竟思抱着公主府的管家撒娇,被老管家小心仔细的用一条狐裘给包了起来。
庄竟思摸了把狐裘,虽然他有点热,但这金枝玉叶的感觉属实久违了,于是也没舍得脱,跑去问送他出来的邵云朗:“五哥,你回宫吗?”
门外众多车马,少年们叽叽喳喳的相约这几天去哪里玩,世家小姐们羞涩的相互告别,有个粉裳的小姑娘一直在不远处等着庄竟思,明显有话说的样子。
好热闹。
邵云朗拍了拍庄竟思的肩膀,“今夜先不回了,你快走吧,韩小姐等着你呢。”
“那好吧。”庄竟思蹦蹦跳跳的走了,“哥哥下月见!”
人一走,往日里热闹的后山也就清静了,邵云朗慢悠悠的往寝舍走,途经一块立在小潭中的巨石,还停下看了两眼。
一路逛到院子门口,无意间一抬眼,梨树上的纱灯竟然亮着。
那暖意融融,笼住一方小院,邵云朗自己都没意识到唇角不自觉的笑意。
他推门,人还没进院子,先兴致勃勃的扬着声音喊了一声:
“顾兄!”
顾远筝果然立在树下,长发用一根绯色发带束着,闻声回头轻笑道:“殿下,这梨子熟透了,我摘了一些,要吃吗?”
邵云朗当然要吃,美人摘梨,红袖添香,他一时被美色迷惑,也就忘了一件事:这树他上去一次都费劲,“柔弱美人”摘了一筐梨子,轻功可见一斑。
他坐在树下吃梨,顾远筝却只是看着他吃。
邵云朗被当众赶出课室都没脸红,这会儿却莫名耳根一热,吃相都斯文了几分。
梨子清甜,汁水充沛,邵云朗咬了两口,歪着脑袋问顾远筝:“顾兄,你不吃一个啊?”
“殿下自己吃吧。”顾远筝摇头,“两人一起吃梨,寓意不好。”
“你还信这个?”邵云朗不以为意的笑,从袖中摸出两张银票,倾身递给顾远筝,“顾兄,今日赢得彩头,送你啦,回家的时候买点小玩意儿送给小妹吧。”
他们都不是缺钱的人,顾远筝笑他的少年心性,将揉的皱皱巴巴的纸张摊开折好,两根修长的手指抵着,又推回邵云朗眼前。
“殿下为此挨了一顿数落,在下可一句话都没说,无功不受禄,这钱殿下收好。”
邵云朗也不推脱,又把那银票拿起来甩了甩,眨眼道:“那我收了,这可是大礼。”
“殿下说笑了。”顾远筝给他斟了杯热茶,“日后殿下封地内江河千顷,若那时殿下还记得这一百五十两,我去做客时给我一间客房就好。”
“那时自然,王府的屋子你随便挑。”邵云朗托着下巴想,干脆选王妃的寝居算了。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差点没噎住,抬手端了茶杯喝茶,低眸掩住眸中情绪。
暮秋了,天气转凉,一杯温水入腹,熨贴的四肢百骸都温热起来,邵云朗将那银票捏在手机,对着纱灯晃了晃,昏黄的火光透过纸张,里面的墨迹隐约可见。
他笑道:“顾兄只说以后的河山,哪里知道当下这两张银票才最是值钱,毕竟千金难买少年时啊。”
他五官有种异于中原人的深邃,但并不像一般胡人那样生硬,鼻梁和下颌的线条在纱灯昏黄的光线下愈发俊美。
顾远筝捏着茶杯的手一顿,抬眸看着灯影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片刻后垂眸敛去惊艳,轻声道:“倒是不错,只是不知殿下明日有什么安排,才算不负韶光?”
“咳……”邵云朗心虚的咳了一声,收好银票,摆手道:“时辰不早了,顾兄,我有点困。”
回来有半个月了,赶上休沐自然该去人多眼杂处演一演纨绔,他有什么活动可不好告诉给一个地坤。
他背影颇有几分惶急,徒留顾远筝看了一眼刚上了柳梢头的月亮,有些若有所思的挑眉。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远提笔,写下一个小目标:
王妃的寝殿?(划掉)
皇后的寝殿(√)
8.第 8 章
没人来接邵云朗,他母妃说了,整个雍京城没有邵云朗不熟悉的地方,反正又走不丢,便让他自己骑马回城。
顾远筝走的时候,邵云朗还抱着被子在睡觉,他不想打扰五殿下的好梦,推门时便轻手轻脚的。
他老爹同样没派人来接,顾远筝准备去马场牵匹马自行回家。
行至梨树下,邵云朗那边的窗子砰的被推开,邵云朗穿着白色中衣,睡眼朦胧的问:“顾兄,你要下山了吗?家里有人接吗?”
顾远筝脚步一顿,想起自己在邵云朗眼里还是个娇弱地坤。
他不是没想过坦白,但这几天晚上休息前,庄竟思时不时跑来找邵云朗,两人凑做一处,庄竟思就开始小声说天干都是大猪蹄子。
旁听的猪蹄本蹄顾远筝:“……”
他只得暂时打消了自曝身份的念头,想着上元节时宫中夜宴他多送邵云朗几件礼物,把人哄高兴一点再说。
当下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点头道:“家中仆从会来接我。”
邵云朗放心了,搓了搓脸上压出的红痕,抽了骨头一般趴在窗棂上挥手,“那下个月见!”
被窗外晨风一吹,仅剩的丁点睡意也没有了,邵云朗索性起床洗漱,换了身紫棠色的衣服,打马下山直奔织金河畔。
雍京的教司坊坐落在织金河下游,受此影响,两岸风月场所便扎了堆,此时是白日,青楼未开张,但墨月楼内说书的和唱曲的早早就开始了营生。
舟楫荡青荷,两岸招红袖,喝彩声并着缠绵小调惊动了画舫边的鱼儿,那机灵的小东西金红色尾巴一甩,便潜入了水下。
邵云朗收回被甩湿了一块的袖子,懒洋洋的斜倚在软枕上,一旁侍奉的怜容颇有眼力的送上一粒剥好的葡萄。
然而眼前看着轻浮的公子却没用嘴接,下颌一抬,示意她放到眼前的盘子里。
怜容乖巧的放下,心里却有些委屈。
她早就听说这位公子常在月末泛舟湖上,不只年轻俊美,还出手阔绰,多少人都想要今天上船服侍,万一得了他的青眼,从此岂不是一步登天。
但看这公子兴致缺缺的模样,倒不像是来听曲的,更像在听和尚念经。
邵云朗确实觉得没意思,提不起力气陪这些莺莺燕燕做戏,他靠在软枕上又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画舫外的天空。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秋后的天气褪下了暑气,正适合邀人同游、打猎,坐在这软红十丈里,他骨头都快锈住了。
有人轻扣隔间的门,是来送瓜果的,这群穿着青衫的少男少女鱼贯而入,或娇羞或热辣的用眼神偷瞄着座上的人。
邵云朗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什么稀罕物件,被看的浑身难受,干脆眼不见为净,抓了把鱼食又去喂鱼。
织金河河道宽阔,可容四五艘画舫并行,另有数条小舟穿行其中,这些人听凭画舫上客人的吩咐,划船往返,给客人们捎带吃食,只为了挣个跑腿的钱。
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了,邵云朗看了七年,也没什么稀罕的,今天的戏也演的差不多了,他直起身,正要让这些人都撤下去,余光无意间看到一艘特别的小舟。
那上面下来一位身着粉裳的女孩,一眼看过去似乎身有不足,浑身虚软的靠在另一人身上,被半扶半抱的送上了对面的一艘画舫。
这还不算完,半盏茶后,又一艘小船送来了一个同样身体虚软,面色潮红的少年。
邵云朗霍然站起。
他记性很不错,青州跳傩舞那夜,除了顾远筝,另外八个地坤被抬出来时,他也有些印象,这两个人分明也在其中。
可所谓的幕后主使洪家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些被救出去的地坤,怎么会辗转又出现在京城?
只能说明,洪家是个幌子。
一个时辰后,邵云朗神色阴沉的下了画舫。
这一个时辰里,他看着那八个地坤一个不少的被人押上画舫,他和石策还有顾远筝在青州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到最后谁也没能救下来。
明知道顾远筝是丞相家的公子,自然与这些平民不同,就算幕后之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顾远筝。
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青州这件事里,他没有表明身份,但石策的父亲是青淮总督,从二品的官员都不能让真正的幕后之人心生忌惮,这贼首怕是就在雍京城,还是那种上朝时站在前排,就在他皇帝老子眼皮下面的那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