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岚也是从那日起,晨起从宫里直接上朝会,散朝之后回他的卫戍营处理军务,晚膳之前再赶回宫里去,直奔御书房,晚膳通常是两人一起在书房里吃了,之后再陪着雁归批折子,日子倒也过得安心充实。
不仅如此,这段时日,朝中这些老人精们,也纷纷发现了皇上的心情似乎特别好,连带着整个朝野上下的气氛一时之间也轻松了不少。这一点,每日陪王伴驾的禁卫军统领那更是深有感触,甚至扒拉着手指头都能算得出皇上的开心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职务特殊,离圣驾最近,自然也慢慢地瞧出了些许端倪,因此,他再看自家楚将军的眼神都是感恩中带着崇拜的,每日在心中默念:咱家直球楚将军可千万别跟皇上吵架,千万别吵架!阿弥陀佛!
中秋一过,秋意渐寒,这日天近黄昏,楚岚从卫戍营回来,在去御书房的路上又碰见了刚从里面退出来的礼部侍郎,耷拉着脑袋走得脚步匆匆。
楚岚先停下脚步,往旁边侧了侧身,免得撞到自己的硬壳上再把老人家碰出个好歹来。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礼部侍郎果然是闷头赶路,差一点就撞到他身上才猛地抬头:“哎哟!下官失礼了!下官见过楚将军!”
楚岚点了点头,嘴角一弯,打了个招呼:“肖大人。”见面也没什么话讲,便打算绕过去。
谁知那老爷子竟然开口喊住了他:“楚将军留步。”
“肖大人有事?”
“呃……”礼部侍郎考虑再三,才开口:“楚将军,您每日陪伴皇上左右,得圣上信任,有件事,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岚心里一沉,便已知他大概想说什么,想了想,他开口道:“肖大人但说无妨。”
“圣上已届适婚之龄,却仍未成婚,也未有子嗣,按照规制,皇上是时候该选妃立后了,下官数次谏言,所上的折子次次都被皇上打了回来,此次下官直言进谏,又惹得圣上龙颜不悦,楚将军您也知道,这国不可一日无君,身为帝王,若是没有子嗣将来必然有损国祚啊!”
尽管知道这位肖老爷子前来觐见,多半为的就是这件事,心里有数归有数,可听别人堂而皇之、义正辞严地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心虚气闷。
楚岚略微思忖片刻,才开口:“皇上政务繁忙,也许只是无暇顾及后宫之事,肖大人不妨缓一缓,给皇上一些时间,否则,急于催促有可能与圣意相左,反倒是过犹不及,也对肖大人自身没有好处。”
“下官这一把年纪了,宁可丢了顶上乌沙也断然不能放手此事!”肖大人倔的胡子都翘了几翘。
这位礼部肖侍郎,乃是旧虞隆裕先帝钦点的文举状元,行事认真,直言敢谏,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倔!倔是真的倔,只要他认准的事情,谁的杠他都敢抬。
楚岚:“那肖大人对我说这些,又是何意?”
“下官是想恳请将军在皇上面前也能常提此事,若能规劝皇上早日大婚,便可称得上是江山社稷之福啊!”
楚岚很无语,心说:你不怕丢官罢职自己去揭逆鳞直谏就好,又何必拉上我呢?我的确不会丢官罢职,可要是敢规劝这件事,谁又能替我遭那活罪……
还不等楚岚想到什么借口开溜,就见御书房内侍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楚将军!皇上见您这么晚还没到,派了咱家到宫门迎您呢!”
“我……这就来。”楚岚正愁没借口走人,见内侍过来,便朝肖侍郎道了声告辞,立刻跟着内侍走了。
刚走几步,内侍欲言又止,低声道:“将军,皇上今日龙颜不悦,将军您……”
“好,知道了,本将军今日谨言慎行。”楚岚道,“你们下去吧,晚一些把晚膳送到御书房来就是了。”
一听这话,那内侍如释重负,将楚岚送到御书房门口,向皇上复了命,便带着另外几名宫人急匆匆地离开了。
只要楚将军一到,他们就都成了闲杂人等,爱去哪去哪,总之不要杵在这儿碍眼,这是最近这段日子陛下定的新规矩,对他们而言,这可是几百年都碰不见的好事儿!楚将军可是他们的贵人哪!
楚岚一进御书房,一眼就瞧见主位上那张黑如锅底的龙颜。
龙颜不悦……看来是真的。
雁归知他到了,早就放下了手里的朱笔和奏折,等他进来。
“回来了?”
“嗯。”楚岚点头,走到书案前,把一直攥在手里藏在背后的东西迅速亮出来,塞到雁归手里,“给你的,快吃!”
雁归一愣,看着那个细长的油纸包,疑惑地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糖葫芦?”
“嗯,回宫的路上刚好看见就给你带回来了,耽搁这么半天,糖壳化了吧?”
“没……”雁归捏着竹签子,把糖葫芦举到嘴边,伸舌尖把化成了红艳艳水滴的冰糖珠子舔进嘴里,甘甜的味道从舌尖化开,一直甜进心里,“真甜!云舒来一起吃。”
楚岚看着他孩子气满满的举动,也笑:“我不爱吃酸,你特意让人给我做的蜜饯不是还有吗?等会儿我吃那个。”
雁归举着糖葫芦站起身,绕过书案,过来握住楚岚的手,低头就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笑吟吟地问:“甜不甜?”
楚岚舔了一下嘴唇,点头:“甜。”然后像嘱咐个小孩子似的,“快化了,你吃吧,我先去把甲卸了。”说着就朝书房后面的暖阁走,刚迈一步,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人攥着。
“我陪你去。”雁归拖着他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
“不……”楚岚刚想说不用,突然想起来肩甲和胸甲的构造和搭扣位置确是需要别人帮忙卸的,便也没办法,只得拖着个一见自己就变成了景三岁的皇帝陛下,一起去暖阁。
等楚岚换了一身衣服,景三岁的糖葫芦也吃完了,回到书案前坐下,伸手把旁边放着的椅子拖近一点:“云舒,过来坐。”
那张椅子个头不小,上面还加了厚实的软垫和靠垫,下面还有个能活动的小机关,打开就能用来垫脚,都是雁归特意为楚岚准备的,平时就放在自己的座椅旁边。
其实楚将军倒是有给自己弄了张书案摆在书房侧位的,他常看兵书和地图,尤其是那些地图之类的,摊开颇具面积,他自己的书案上堆得都是这么些个东西,用起来也方便,可惜有人不爱他离的远了,就愿意挨着黏着,非弄那么一张大椅子搁身边,那椅子倒是真舒服,楚岚一坐就犯困。
困也没辙,他爱黏着就黏着吧……楚岚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看着那一堆未批的各色奏折,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好。”雁归答应着,顺手拿起书案另一边的茶盏和蜜饯搁在楚岚手边。
看着雁归拾起朱笔开始忙他自己的事,楚岚侧着脸一瞄,那一堆皇上亲阅之后准备打回去的奏折中,果然夹着一个红封的折子,像个大红包似的,在一堆蓝绿青紫灰里面十分显眼,楚岚伸手过去,直接就把那个“大红包”给拽了出来。
按照朝廷规制,中央衙门六部,各部的奏折颜色各异,其下辖地方官府的奏折与中央衙门也不同,只不过后者是以色彩深浅来区分。
礼部根据其职权范畴,自然而然地被特准使用大红色的奏折,倘若国丧期间,礼部的折子便换为素白,倒是符合民间所谓红白喜事的说法。
楚岚此时手上拿着的“大红包”,估摸着就是方才礼部肖侍郎呈给陛下的奏折,他喝了口茶,翻开那封折子,里面所写的内容与方才路上碰见肖侍郎时他所说的话并无太大出入,只是后面附了一张颇长的名单,写的全是朝中高官世家待字闺中的女子芳名。
他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对那些个官职、人名也无甚兴趣,便又把折子塞回原处,转眼在那堆奏折旁边发现了一大堆画轴,横七竖八地扔了一地,看大致数量和那张名单上的人数似乎差不多。
左右闲来无事,楚岚便走了过去,随手捡起几卷,挪到自己的书案旁边坐下,打开欣赏起来。
那画上画着的全是妙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楚岚不懂画也不会画,只是单纯觉得人家画的好看,那些女子服饰各异,色彩迥然,衣袂飘展的样子各个都跟画谱上的天仙似的,美轮美奂,看完手上的几幅,他忍不住又去抱了几卷过来,一幅一幅打开欣赏。
不料这几幅还没看完,楚将军便敏锐地察觉脊背发凉,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好撞上皇帝陛下直射过来的视线。
陛下挑眉看他:“大将军看了这么多,可选到心仪的美人了?”
“啊?”楚岚一愣,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干蠢事,只得尴尬地解释道,“这些画……都、都挺好看的……画得真不错。”
“是么?”雁归放下指间玉笔,微微眯了眯眼,“那可有最佳人选?”
“那是当然。”楚岚放下画卷,站起来抻了个懒腰,慢悠悠晃回雁归身边,趁其不备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陛下!”
雁归瞪着他,面无表情,没一会儿还是憋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抄起一封明黄御札塞进他怀里:“我看大将军闲的很,过来坐着!替我看看这个还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臣遵旨。”楚岚双手捧着御札,绕过书案,到自己那把椅子上坐下,将蜜饯茶碗统统挪到一边,把御札放在书案上,翻开。
“从士族世家中遴选太子?!”楚岚吃惊地抬起眼,“雁归!这可不是儿戏!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
“君无戏言,我从继位那天就是这么打算的。”雁归看着他,表情平淡,“虽然现在遴选太子还为时过早,但礼部那位老爷子也着实烦人的很,早点让他闭嘴,免得哪天我一个忍不住把他扔到江南河堤上当砖头使!还有你……”
楚岚:“我?我怎么了?”
“他们成□□会上下大呼小叫地喊着选妃立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楚岚:“……”
“总之这事早点定下来也好,省得你整天给我胡思乱想,心绪不宁的。”雁归轻轻握了握楚岚的手,“你心安定了,我才能安定,云舒,倘若赢得了天下却输了你,我可就一无所有了。”
原来……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他一直都知道……
“雁归,我……你这样,让我……”楚岚语塞,缓缓回握雁归的手。
世人皆言帝王薄幸,可雁归却偏偏是个难得的痴情人,对他情根深种,所给的是能让顽石也为之点头的深情,而自己不过是个□□凡胎的普通人,要如何才能回报得了这份情?哪怕是终此一生也不能够吧?
雁归望着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这样,也免得你哪天跟那帮老东西瞎起哄……到时候,害自己在那事儿上额外受罪。”最后一句他是贴着楚岚的耳边说的。
这话一入耳,噎得楚将军差点背过气去,直觉就是跳起来找刀要拍死这个混球儿!自己怕不是傻了!居然能被他几句话就感动成那样!
“云舒,别气,我逗你的。”雁归握着他的手,眼神温柔。
楚岚瞪他,没好气地:“不是刚刚还说君无戏言吗?!”
“那还不是要看对谁而言?”雁归一笑,“难道大将军是嫌我伺候得不好?早说啊!那今晚一定好好表现……”看见楚岚蹭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雁归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你干什么去!”
“撒开!我今天回营里睡!”楚岚说得咬牙切齿。
“好。”这回雁归居然听话地放手了,然后楚岚看见那厮开始收拾手边批阅了一半的奏折。
“你干什么?”楚岚盯着他的举动,大惑不解。
“跟你回营里睡啊!”雁归扭头看他,顺手把他爱吃的那盒蜜饯也塞进怀里,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
“你……”楚岚被他气笑了,“我怕了你了还不行么!”说着伸手从他怀里把那盒塞得他胸口鼓鼓囊囊的蜜饯拽了出来,“快忙你的事儿,早点批完折子还能早点歇着。”
“是!我家大将军说什么是什么。”雁归也笑。
楚岚被他这一刹那的笑容闪了眼,和这一刻的雁归相比,似乎那盒子里的蜜饯都不甜了。
☆、猞猁
当今圣上即将遴选太子的圣谕未至,乾安帝朱批修改六部法令的行文就先到了湖州。
远在湖州的淮安王读罢那封红标公文,把信纸一丢,淡定地端起茶盏,心道:雁归这混小子,手脚倒是快的很,看样子这是和某人修成正果了啊!
楚岚其人,自己虽不甚了解,倒是在金州时就有所耳闻——武将世家出身,年仅十五就敢独挑戍边重任,执掌西南兵权,收服了南羌部落臣服于旧虞,此人有封疆拓土之能,是个难得的帅才……一想到楚岚,檀王爷又条件反射似的感到两手发麻,脑中又浮现出那尊银甲杀神抡起乌金长刀朝雁归劈过来的场面……刀风压过来那一刻,恐怖如斯。同是习武之人,一交手便能将对方实力摸出个大概,所以他知道,那回如果不是楚岚身上有伤且临时收了攻势,雁归即便有盔甲护身也必然是非死即伤,那一刀,倘若全力劈下来,就凭自己的力量是肯定拦不住的。
叶檀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眯着眼继续琢磨:这个楚岚,上回只一眼就发现朝会上的皇上不对劲,下朝入宫时那副心急火燎的模样……想必他对雁归不可谓无情……眼下新政初始,各方都不太平,无数暗敌环伺之下,能有这么一个人成天守在雁归身边的确算是件好事,倒也能让自己少了许多牵绊,放开手脚去做更多事情。啧……倒是这个楚岚,被个小自己六岁的男人看上,而且他又不像是个能妥协的人,竟然就这么被我大外甥弄到手了?难不成雁归这小子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实在太好奇了!回京之后怎么也得找个机会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