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先生仔细说说。”叶檀道,想不到自己还真是问对了人!只是,血幽兰这名字听上去就不详,而且听他问话中的意思,这东西果然不是中原产物。
江先生稍加思索,才开口:“血幽兰,是一种只在苗疆碑刻上才有记载的古代毒草,根茎叶无毒,花瓣有毒,微量服用就可使人昏迷、嗜睡,且毫无中毒症状。”他接过叶檀手里的血幽兰,举到眼前仔细端详,接着说道,“这种毒花,最毒之处就在这儿——花蕊分泌的黑色汁液,微量便可使人致幻,少量就能让一个正常人彻底陷入幻觉,变成残暴嗜血的疯子,而且……我听说,在某些将尸体制成活尸的邪术中,血幽兰是味关键的药引。”
这一番话,让叶檀禁不住有些口干舌燥,他喝了一口茶,又听江先生说道:“这种毒花,在苗疆也早已经绝迹了,我也只是早年因缘际会才得以见到碑刻上面的记载,更何况,这种植物尤其不该出现在中原,至于王爷在哪里得到这个,在下一个外人属实不便多问,但还是提醒王爷要小心。”
叶檀点头:“眼下的局势错综复杂,在尚未有确凿证据之前,也确实不便向先生透露太多,这一回,多亏先生学识渊博,替本王解除疑虑,这或许会成为关键证据也未可知,待一切水落石出之后,本王自会将来龙去脉和先生说明。”
江先生嘴角微弯,心领了他的好意,思虑片刻才问道:“种植血幽兰的人,王爷可曾见过?”
“见过。”
“这人身上,是否有什么异样?”
叶檀道:“行为举止如常,只是他身上有一种熏香的味道,很特别。”
江先生点头,不置可否:“那王爷摘走血幽兰时,可曾惊动到他?”
“没有。”叶檀想起自己在花园里扔扇子的举动,忍不住微微一笑。
没错,他在离开花园之前,看似被衣袖甩落的扇子其实是他有意扔到花丛里去的,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借着捡扇子的机会偷偷摘了这么一朵怪花藏进袖中带了回来。
少时,叶檀抬眼看着江先生:“种血幽兰的园子里,还有许多奇花异草,都是以往从未见过的,不知江先生可否凭叙述判断它们的来历?”
“愿闻其详。”
叶檀微微低头,在思索间下意识地轻咬嘴唇,将自己在花园中所见那些花草的印象尽量回忆起来,也尽量仔细地给江先生描述了一遍。
江先生果然没让叶王爷失望,将他所描述的花草形状逐一予以解答,其见识广博的程度简直超乎叶檀想象。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风住雨歇了,有一道彩虹远远地挂在天际。
厅中,江先生放下茶盏,对叶檀道:“种植了这些毒草的人,无论他是何种目的,王爷都要小心防范为上,而且……”他略微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王爷初到湖州时所中的毒,可能与这些毒草也不无关系。”
叶檀心中一沉:“多谢先生提点!”难怪当初那么多郎中都看不出症结所在,只有江先生看出自己并非水土不服,那些罕见的毒草,毒性也是千奇百怪,倘若对其一无所知,的确是无从判断一个人究竟是身患症疾还是中毒。
“王爷无须客气。”江先生道,“今日到此,在下也有一事……”
叶檀一笑,温煦道:“江先生有事可尽管开口。”
江先生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颇有些分量,搁在茶几上发出“咚”一声轻响,叶檀垂眸看时,瞬间变了脸色。
“这是王爷命人交给在下的‘乾升令’,以此作为谢礼着实过重了,在下居无定所,也唯恐保管不善,日后无法向王爷交代,所以恳请王爷将其收回,王爷的心意,在下心领了。”江先生道。
只在瞬间,叶檀目光便骤然凛冽,嘴角笑意未褪,语气却已经冷了下来:“江先生救了本王的命,本王送上谢礼也是理所应当,先生觉得谢礼过重?难不成是觉得本王的命还赶不上那些区区黄白之物的分量么?”叶王爷这样一个说一不二惯了的人,难得真心送出去的好意竟然被人当面给推了回来,他就忍不住心头火起,即便这人是救了自己性命,且对自己所办的事情颇有助益之人也一样!
江先生一愣,抬眼看着叶檀,四目相对间他只觉心底一凉,不怪常听人言:最是无情帝王家,从这位尊贵皇亲身上便可窥见一斑了……于是,他思忖片刻,才斟字酌句道:“王爷误会了,江某既为医者,便誓愿终生普救含灵之苦,若遇疾厄病患,从不问其贵贱贫富,在江某心中,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生命贵重,皆等同视之。”
叶檀冷笑:“江先生倒是德行高尚,看来我等自视甚高之人倒是比不上先生万分之一了!”
“王爷在滨州救护灾民之举又何尝不是普救苍生呢!江某亲眼所见,此生难忘。”江先生起身道,“王爷仁德,拯黎民于水火,得万千百姓称颂;而救人性命,乃是医者本分,您也无须挂怀,至于这份谢礼,江某实不敢收,求王爷将其收回,江某感激不尽!”说着,江先生已经退到了竹席之下,朝叶王爷恭恭敬敬地做了个长揖,“千秋即将离开湖州,在此先向王爷作别,愿君贵体康健,平安顺遂。”
“那江先生……后会有期。”叶檀一字一句地说道。
江先生再没抬眼,只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开了。
叶檀坐着没动,视线缓缓落在此时安安静静躺在自己手边的那个锦囊上。
江先生前脚刚走,在门外随时等候传唤的叶丙和叶乙两人便听见里面传来“铛”一声脆响,是茶盏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又是第二声。
两人互看一眼,叶丙微微耸肩,叶丁则缩了一下脖子,却谁都没敢这个时候跑进去触霉头。
☆、匪患
京中,当今圣上将要遴选太子的圣旨已下,一时之间朝野震惊,坊间百姓奔走相告,议论纷纷,然而这关乎国祚的要事终究还是离寻常百姓家的普通日子甚远,于是过不了几天,坊间的话题仍旧回到了今日粮价几何。
这圣旨一出,民间水花不大,但在朝野之上,士族公卿之间却仿佛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这天过午,楚岚提前回到了宫里,往常这个时候雁归都应该在御书房的,他去时,被内侍官告知皇上用过午膳之后就回寝宫去了。
乾安帝自登基以后便始终勤于政务,像这种早早回寝宫的事情还从来没有过,于是,楚岚心里焦急,脚步也快了许多。
今早起床时,雁归有些发热,他替自己诊过脉,只说是偶感风寒,让他别担心,其实,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的身体照比常人都要康健许多,雁归更是有一身好武艺,而且还懂医术,别说沾染什么病症,平常即便是头疼脑热都极其少见,可今天才刚过晌午就回寝宫去了,让他怎么能不担心!难不成是热症加重了?还是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
关心则乱,楚岚心中止不住的七上八下,穿着一身硬甲走路都带起了风,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飙回寝宫。
一进门,他就直奔床榻而去,还没等走近榻前的屏风,眼角余光蓦地瞥见右手边书案后面有个人影!便立即停步,转头朝那边看去:“雁归?”
雁归在书案后面坐着,正好也抬头看过来,一见是楚岚,唇边立马漾开笑纹:“云舒?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说着扭头去看窗外,“我看看今儿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
“别看了!天阴着呢,没出太阳!”楚岚见他还好好坐着,心就先放了一半,走过来一步跨上两级台阶,弯腰伸手去探他额头,随即皱起眉头道,“好烫!这么热还不去床上躺着?在这儿坐着干吗?药呢?喝了没有?”
“哪有那么严重,是你手凉,来,我给你捂捂。”雁归握住他摁在自己额头上的爪子,放在手里轻轻揉搓。
见他给自己捂个手都捂得一往情深,让人简直不好意思拒绝,楚岚只得就着他的拉扯往书案旁边一坐,问道:“喝了药没有?既然不舒服就去床上躺着休息一会儿,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就暂且放一放,休息好了再处理。”
雁归抬眼,看着他笑道:“这天底下果然只有我家大将军最疼我了!药喝过了,放心吧……你不回来,那么大一张床我自己躺着发冷,刚好兵部送了封战报来,我看了,也琢磨琢磨怎么批复他们,你不在,我总得找点事做,打发一下时间。来,云舒,坐过来我先帮你把甲卸了。”
“你……”楚岚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这人!怎么就能做到把公事私事给搅和到一起来说,而且还不显得那么突兀的?真是……“等等!你刚说了兵部送战报来了?是北边来的吗?”
“是,战报在这儿,拿去看。”雁归见楚岚没动,一听“战报”二字,楚将军的脑子瞬间被这两个字给填满了,便伸手拿起桌案上那封蓝标战报,塞给他,自己也跟着挪了过去,伸手去解他肩甲上的扣袢。
楚岚坐着不动,由着他摆弄,自己则翻开战报,仔细地读了一遍:“左老将军受伤了?!”
“嗯。”雁归应了一声,答道,“北方山匪虽然彪悍,但通常不擅于用毒,战报上只说忠勇公被流矢射中了肩膀,所以我想老将军应当无大碍,不过我按照他之前上过的折子,将原来的临州军旧部给他调派过去,和靖国公带的江州军兵合一处,光复了被山匪流寇侵占的长白郡,将那些为祸多年的悍匪逼进了玉冠山,也算是大功一件。”
玉冠山,位于旧景东北边境,西临白头峰,东、北两侧都是万丈深渊,可称之为十足的天险,易守难攻。此地始终匪类横行,多年聚集渐成匪患,数十年来,这些悍匪就仗着这块天险之地与朝廷官兵对峙,匪首是一个江湖上人称“疯狼”的老土匪,颇有谋略,他不仅下山劫掠,还指挥手下喽啰们在玉冠山中开荒种田,如此便可在官兵围困之下自给自足,等官兵一撤,他们又从玉冠山下来,继续为祸,加上他们常年在山中活动,对地形无比熟悉,官兵再来清缴,他们可打可退,能攻能守,久除不尽,就像一块久治不愈的顽固皮癣般万般难缠。那“疯狼”雄踞北地多年,窥伺四方,不坏好意。
雁归在景国大都登基后,也曾经决心彻底拔除这伙匪患,待根基稍稳再图中原,却不料荆华先等不及了,指使心腹对楚岚下手,有人敢碰楚岚那无疑是动了乾安帝的心头肉,因此他不得不改变计划,直接南下中原,以摧枯拉朽之势先取虞国,再徐徐图之。但北方的疯狼似乎并不打算给这位年轻皇帝站稳脚跟的机会,反倒看准他根基不稳的时机疯狂扩张自己的势力,只用了短短半年,疯狼的悍匪大军就吞没了玉冠山下整整一个长白郡,还大有向邻近几个郡县扩张的势头。靖国公沈玠始终率领沈樵麾下的江州军与之对抗,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占不着谁的便宜,直到不久前,忠勇公左恕上书,自请出战,率领曾经的临州旧部开往北方,与靖国公合力,才收回了长白郡,由此,这伙悍匪之凶猛可见一斑。如今悍匪退守玉冠山中,居高临下,不仅有还击之力,尚有突围之能,两位老将军连围带打,久攻不下,直到今天,战报又传来左恕将军受伤的消息,雁归又不得不考虑换帅的问题……
楚岚突然放下战报,抬起头来:“地图有吗?”他一边说,一边扭头在书案上搜索。
雁归伸手替他拿了过来:“给。”
楚岚接了,把那工工整整折成一沓的地图直接在地上铺开,雁归这会儿已经轻车熟路地替他把腿甲也都卸了下来,搁在一边,剥去了硬壳的楚将军就直接半跪着,趴在地图上,一心一意地用手指在北方玉冠山一角圈圈点点。
雁归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只用手指不停地描绘自己才能看懂的各种符号,只是在一边陪着,也不敢开口,怕阻碍他的思路。
楚岚琢磨了大约一盏茶的光景,突然抬头:“雁归,让我去吧!我……”
“不行!”雁归瞬间变了脸色,果断拒绝,“除了这个,其他什么事都依你!”
楚岚还没说出口的话被雁归直接给噎了回去,他瞪着雁归,一时无语。
雁归也盯着他,目不转睛,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四目相对,最终,还是陛下先败下阵来。
“云舒,我知道……把你困在京城是大材小用,一个卫戍营实在是太委屈你了,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你有开疆拓土之才,也有卫国戍边之能,可我就是不能放你走,云舒,人都是有私心的,这些肱股之臣都如同我手足一般,伤了哪个,都一样疼得钻心,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命,若非逼不得已,没人肯以命相搏!”雁归低下头,有些心虚,声音越来越低,“云舒,这些话,你听过就算了,别放在心上。”他觉得心里发苦,对着面前这位曾经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大将军,自己却亲口说出这些没志气的话,简直和临阵动摇军心没两样。
“傻子!”楚岚一伸手,把他整个人拽进怀里,“有人这么顾惜我,疼着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为什么不放在心上?”
雁归的眼睛倏地一亮:“云舒!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没听清啊?那也不说了!”楚岚一笑,抬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还是烫……走吧,我先陪你到床上躺会儿。”
“好!”雁归赶紧点头,先站起身来,弯腰再想去拉楚岚时,才发现自己头重脚轻,身体控制不住的晃了几晃,被楚岚一把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