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恕罪!”军医惊得手一抖。
“没事。”雁归侧脸看了一眼左肩,“这绷带得缠得紧一些,军医手劲儿太小了,让楚将军来吧。”
“遵旨!”军医应了一声,有些为难地看着楚岚,“将军,那……”
“药箱留下,你下去吧。”楚岚上前接手。
“是!”
闲杂人等一走光,雁归立刻就原形毕露了,将一国之君的威严刹那间撇了个干净,可怜巴巴地望着楚岚:“云舒,好疼……”
“啊?又疼了?那我轻一点。”楚岚赶紧把绷带放松一点。
雁归摇头:“你的手劲正合适,只是伤口疼。”
楚岚放下心来,一边缠绷带一边越想越气:“现在知道疼了?看你还敢这么胡来?!身为一国之君,居然就这么让自己身处险境!我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你点什么好!”
“云舒,别生气。”雁归左胳膊不能动,有点费事地伸长右手拽了一下楚岚的衣角,“这一回我要不是将计就计遂了荆华的意,也根本没办法斩断他这条线,倘若他真能消消停停的在这地方呆一辈子,我倒情愿锦衣玉食地白养活他一辈子,可是荆华他不可能消停得了,他有北蕃撑腰,早晚都是个祸害。荆华有本事逼着隆裕先帝废荆晏而改立他为太子,自然也是全倚仗他背后这个母族势力,荆华被软禁的消息一出,想必北蕃十部也早就蠢蠢欲动了,我们如今根基未稳,内忧未除,又能分出多少余力来对付北蕃铁骑呢?”
楚岚没回答,只是一径沉默,良久:“北蕃那些蛮子确实彪悍得很,前些年,我带兵北上梧州,刚巧遭遇他们三个部落越境劫掠,残杀平民,我和他们交过手,虽然把那些混账东西揍回了北蕃,可我们也没捞到什么便宜,那些蛮子……简直不拿自己当人,那些骑兵就像一群野兽似的横冲直撞……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在那几场仗里活下来,也真是全凭造化了。”
尽管知道楚岚讲的都是过去了很久的事,可雁归却仍旧感到一阵心悸,他不愿意去想什么莫须有的“如果”,战场上浴血拼杀,刀兵无眼,楚岚如今能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站在自己面前,不仅仅是楚岚自己的造化,也是他景昭的造化。
“云舒,你见过这个吗?”雁归从怀里摸出那块乌黑的混铁令牌,搁在掌心里递到楚岚面前。
楚岚闻声抬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十方令?看着像北蕃的东西!你从荆华手上拿的就是这个?”
十方令……十方……楚岚暗自揣摩了一下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思,心跳突然间就加快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我家大将军的眼。”雁归笑了,把那令牌在掌心里翻了个身,“荆华的母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他还仍旧能倚仗母族的势力有恃无恐,想必靠的正是这东西。这一回,我原本只是打算坐实荆华的谋逆之罪,再顺便探探他的底,想不到他还真是谋算得当,不但老老实实交了底,还把底牌都送了人。”
楚岚:“……”难怪自己在地牢里见到这人时,他和荆华提起令牌和北蕃十部的事,还一脸的得意。
“云舒,我不瞒你,早年我去过北蕃,那有我安插的钉子,从他那也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雁归把令牌收回怀中,“对北蕃而言,荆华这个混了一半汉人血脉的人,不过是他们的一个棋子,实则无足轻重,蛮人所要的也不过是荆华在朝中的身份而已,他们真正顾忌的是这块令牌,北方十部以十方令为结盟信物,彼此监督,也彼此牵制。云舒,如今这东西在我手里,虽然也不指望用它调遣蛮人兵力,但我想着,在这东西彻底变成一块废铁之前,至少能让北蕃继续消停几年,也不用太久,三五年足够了。”
“这内忧外患的……你也实在是不容易。”楚岚忍不住感叹,拿起小刀割断多余的绷带,“今日之事,只有在场的人知道,都是玄策营的老部下,他们的嘴巴严的很,宫里那边我也已经交代秦章封锁消息了,知情人寥寥,想必也不会走漏风声,至于荆华已死的事情,能压则压,即便厚葬,也尽量隐秘行事……雁归,眼下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这回的事情,虽然你深谋远虑想得的确不错,可是以身涉险这馊主意实在太欠考虑!恕我不能苟同!你说,万一今天有个什么闪失!万一有一步行差踏错,你让我怎……怎么办?!”最后一句,他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想再吃回去已经是不可能了。
“真不愧是我的大将军!”雁归笑眯眯地握了一下楚岚的手,“有你在,绝不会让我出事的。”
楚岚冷哼,越说越气:“你就那么信任我?他那伙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找错了方向怎么办?!”
“为了我,你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指挥三百羽猎卫拔了荆华的所有明岗暗哨,是他太低估你了……”雁归伸长了脖子,方便楚岚帮他包扎脖子上的伤口,抻着脖子讲话真难受,陛下甚至都觉得自己像只打鸣的公鸡,“再说,若非十拿九稳,我怎么敢让大将军担忧呢?云舒,蜀中暗卫,绝非浪得虚名……”
“十拿九稳?”楚岚缠妥了绷带,在他脖子侧面打了个结,“那敢问陛下龙体上这几个窟窿是怎么来的?陛下英明神武,算无遗策,难道就没算到自己还得多受一回皮肉之苦?”
雁归嘿嘿一笑:“我听出来了,你是心疼我,所以才这么生气。”
“陛下倘若能体恤臣的苦心,让臣少心疼几回岂不是更好?”
楚岚本以为那厮会接着和抬杠,却不料他这一回却老老实实地点头:“以后不会了,云舒,我保证!”
楚岚一时语塞,沉默地把药箱收拾起来。
说的也是,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以后,有资格心疼他的,将来无论是谁也都不可能是自己。
而雁归并不知道楚岚心中所想之事,因此也没察觉到他心中的悲凉,还沉浸在楚将军难得给予的温柔回应中无法自拔。
待一切收拾停当,楚岚一声令下,百余轻骑围护着那辆朴素的小马车,浩浩荡荡地直奔京城而去。
楚岚走在队伍最前,一路无话,此时天色虽已大亮了,但宵禁时辰未过,楚岚从翠云山出发时就差传令官先一步赶回京城传令开城门,未至寅时,他们便抵达了京城,此时南门、西门紧闭,唯独北门大敞,迎接圣驾。
马队一入城,北门守将立即下令关闭城门。
“燕淮。”
“属下在!”
楚岚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把轻骑带回营去吧,免得大张旗鼓的惹人猜疑,亲卫留下,随我护送圣驾。”
“得令!”燕淮一抱拳,紧接着呼哨一声,又朝行进中的队伍打了个手势,只见原本混编在一起的轻骑与亲卫自动分开,各自编队,一组转北,一组朝南而去。
雁归靠在车窗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禁不住赞叹:难怪楚岚年未及冠就能手掌兵权,平定南疆。楚将军麾下,军容肃整,军纪严明,他在南疆时就曾经见识过了。
有些人,此生注定不会泯然众人矣,就诸如他心中最柔软处所珍藏的、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人。
☆、摊牌
楚岚率亲卫护送圣驾回宫,远远便望见了在宫门外守候多时的秦章及一众禁卫,一个个失神地呆立着,如同泥塑人偶似的。
这一群人,一见楚岚,所有人的眼睛刹那间全都亮了起来,就好像一堆泥人突然被注入了生命似的:“快看,是咱们将军回来了!”
楚岚骑在马上,朝秦章递了个眼色,微微点了点头。
秦章立即会意,马上率一众禁卫跪接圣驾:“罪臣秦章,恭迎圣驾!”
楚岚下马,伸出手臂让陛下搭着,把天子从车内请了出来。
秦章:“罪臣护驾不力,求皇上治罪!”
“秦统领未曾渎职,敌众我寡之时也能全力护驾,其心可表。幸而楚将军部署周密,及时迎朕回宫,朕虽然受了些许轻伤,但念在诸位赤诚之心拳拳,赦诸位无罪,都平身吧!”
国君金口一开,原本惴惴不安一心只等着认罪领罚的秦章等人,顿时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何谓“感激涕零,”眼前的天似乎都跟着变亮了几分,于是急忙跪谢圣恩,山呼万岁,起身之后又谢自家将军替大伙“亡羊补牢”之恩。
待君臣之间、从属间见礼完毕,楚岚将皇上送至宫门就算是做完了自己的职责之内的事,至于皇帝回宫之后的一切事宜,那就属于禁卫军统领秦章的责权范畴了。
本朝规制就是如此,楚岚身为卫戍营统领,肩负的是整个京城乃至周围一定范围内郡县的全部防卫戍务,其中也包括朝会议事以及皇帝出行时的安全防务,而皇帝在宫中的日常起居等各项事宜则由禁卫军统领秦章负责,禁卫军主内,隶属于卫戍营辖下,管理的是宫中事务;而卫戍营统领主外,非朝会时或皇帝传召不得擅自入宫,尤其是内宫。
于是楚岚将陛下平安送到宫门外,就准备告辞率亲卫离开。
看来去边关的事情就只能等到朝会或是有机会再说了,现在不是时机。
不料雁归却抢先说道:“楚将军随朕入宫,朕还有事要与爱卿商议。”
“遵旨。”楚岚先是一愣,只得从命,留下两名亲卫在宫外待命,其余的都遣回了卫戍营。
一入宫门,一众禁卫立即分散而去,各司其职,只剩下秦章带着两名亲卫伴驾随行。
“秦统领,朕要回寝宫休息,有楚将军在,你们也下去歇息吧,没有要事不必打扰。”
“遵旨!”秦章不疑有他,将他们送到寝宫,便立刻遵从陛下旨意离开,只留下两名禁卫值守。
而楚岚却仿佛两腿灌铅似的,他心里清楚,说是议事,目的地却是寝宫,去寝宫还能议哪门子的事?!
事情也诚如楚将军所料,刚一脚迈进寝宫门槛,堂堂一国之君立即摒退左右,一见四下无人,立刻握住他的手,小声道:“云舒,我伤口疼的很,你陪陪我。”
楚岚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又来了……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悲的是,无论皇上的旨意还是雁归的恳求,面对哪一个他都无法拒绝;哀的是,自己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拒绝,自己头一天还信誓旦旦筑起的铜墙铁壁,转眼就在他的温声软语下土崩瓦解。
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
“云舒?想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雁归牵着楚岚的手,绕过侧殿那座金丝鎏嵌的大屏风,朝寝宫后面走。
“没什么。”楚岚木然地任由他带着自己七拐八绕,“我……也正好有事想和你说。”
听出他语气不对,雁归略一思忖,不动声色地回答:“好,那等会儿你先说。”
楚岚没吭声,在心里把自己想说的事情暗暗地打了个腹稿,他心不在焉,也不关心雁归把自己带到了哪里,等两人脚步一停,他才回神,发现自己站在一眼温泉边,而雁归,已经开始脱衣服了,他左肩行动不便,身上的衣物又繁杂,单用右手显得十分笨拙,却意外的没有开口让他帮忙。
“我帮你。”楚岚伸手过去,帮他解开衣服上的扣袢。
“嗯。”雁归低低的答应了一声,没再言语,由着他帮自己脱去沾了血的衣物。
衣衫尽落,露出雁归那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尽管楚岚之前已经看到过一回,可那一身的伤痕,再入眼时仍旧让他触目惊心,这一次,这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添了新伤,左肩上还裹着绷带,血迹将缠得厚厚的绷带都染得斑斑点点的。
“你当心些,别让伤口沾水。”
“好。”雁归转身背对着他,迈入温泉池中,在池水里修筑的汉白玉台阶上坐下,右手撩着水清洗左臂上残留的血迹。
楚岚也在池边坐下,看着雁归的背影,两人竟然就这样冷场了。
这样的雁归,出乎他的意料,一时之间,他竟犹豫到底该不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不是有话和我说吗?”沉默良久,雁归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和着水声,竟有些缥缈虚幻。
“啊?是。”楚岚一愣,干脆把心一横,干咳一声,道:“雁归,我想到边关去。”
雁归没出声,也没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许久,楚岚听见他长叹一声:“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楚岚以为会有的愤怒或是其他的什么。
“云舒,你就那么想去边关?想离我远点儿吗?”
“我……”这个问题让人怎么回答?是?或不是?楚岚顿时语塞。
雁归轻笑一声,让人听不出情绪:“不回答就当是了……去吧,想去哪儿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开心,我什么都答应你。”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哪怕你说后宫不宜久旷,要我即刻成婚,我也……答应你!”
楚岚彻底怔住了,不对啊……这和他设想过的所有情形都不一样!
从头到尾,他就像是打了一场杀敌一百自损三千的仗,败得一塌糊涂。
“云舒,你对我说过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雁归忽然幽幽的开口,声音悲凉,“你说过,生于楚家,镇守一方,护一方百姓安宁,是楚家的命,也是你的命;而我,生在帝王家,早年遭人迫害差点丢掉性命,可活着又能如何呢?注定此生只能是个高高在上的傀儡,连喜怒哀乐都不得自由,这也是我的命……我曾对表舅说过,一朝登基为帝,半生孤家寡人,我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还有能在私底下自称‘我’而不是‘朕’的至亲之人,是莫大的幸事,可如今再看,这话还是言之过早了……现在的我,不是孤家寡人还能是什么?以往那些江湖浪迹,停步是家的日子,如今只剩大梦一场,我心里的苦,有谁敢听,又有谁愿意听呢?人人以我为尊,又有谁会真心待我,谁又会在意我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