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丙进到花厅时,看见的刚好是眯着眼不知正琢磨些什么的叶檀,他现在的样子,和他在金州王府里养的黄金猞猁简直一模一样,真是物随主人形……
猞猁这种动物,优雅且凶残,和檀王爷本人的习性属实不相上下。
察觉有人靠近,叶檀抬眼。
叶丙:“王爷,叶航、叶玖两位少爷到了。”
“让他们进来。”叶檀眼睛一亮。
不多时,就见叶丙引着叶航叶玖两人进来。
“小侄见过家主!”
“无需多礼,坐吧。”叶檀坐正了身子。
叶氏族系颇为庞大,以旧景京城大都叶家为本,开枝散叶无数,叶氏宗族之内,奉族长为尊,其余人等无论身份地位高低,在处理族内事务时全部都要遵从族长号令,若有不从,族长有权将之驱出宗族,并且迫令其改姓,这种惩罚对今人而言无异于天大的耻辱,至今尚无一人敢以身试法。因此,叶檀作为叶氏这一代族长,不仅在族内说一不二,还身为当朝亲王,于庙堂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年纪尚轻,但的确可谓是风头无两。
叶航并未落座,施礼道:“我们接到家主传令便立即启程赶来,临行前,皇上传诏我二人入宫,命我们将这封御札亲手交给家主。”说着话,叶航从怀里取出一封明黄缎面的手札,双手奉上。
叶丙赶紧上前接了,恭恭敬敬地交予叶檀。
叶檀翻开御札,一目十行地看完,将手札一合,笑道:“我不过是奉皇上之命,坐等两江总督露出狐狸尾巴,再动手端他老窝,想不到这个楚岚手还真黑,竟然直接把周嘉那个老狐狸给我打回原形了,还真是省了我不少事儿!”
叶玖道:“自从王爷前往湖州,楚岚将军就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周嘉一党的动向,并且截获了周嘉与下辖两江各府的全部书信往来,把他给活活困在了京城,切断了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逼得周嘉在情急之下,指使同党代为联络,结果正好入了楚将军设的局,两江总督及八名同党全被卫戍营一网打尽了。”
“难怪这些日子我在湖州能待得这么消停,原来是京里有人替我把脏活都料理干净了。”叶檀一笑,“这样也好,叶丙,让人拿我的帖子下到湖州府衙,本王也该去瞧瞧这个衙门大门儿朝哪边开了。”
“是,王爷!”叶丙躬身一揖,转身出门去了。
叶檀转回视线来,看着叶航、叶玖:“你们兄弟两个虽然一路劳顿,但我还有事情交代你们去做,这件差事我原本打算派叶丙和叶丁前往,但你们两个功夫在他俩之上,而且放着叶丁这个武夫去做我也着实不放心。”
叶航二人道:“但凭家主吩咐!”
“好。”叶檀点头,从小茶几下面的夹层里拽出一张对折着的黄草纸来,那草纸正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圆窟窿,草纸打开,才发现那个圆窟窿上下各一,还是对称着的,一看就不难得知那张草纸的来历了。
“这是昨晚有人用箭射进府里来的信。”叶檀手指轻戳着草纸上面的两行字,道,“这上面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我去做;第二件,你们两个去做。”
“谨遵家主令!”叶航正色道,“敢问家主,这密信上所说的章有道如果真在此处?我们该如何处置?是将他留在原处,我们留下保护还是将他秘密带回府来?”
叶檀嘴角一扬:“我不认为章有道会真的藏在那里,所以派了叶甲叶乙前去暗探虚实,如果信上说的是假,那就是一定有人想要引我入瓮,此处想必是危险重重,你们前去接应,把叶甲和叶乙安全带回来即可;倘若章有道真的在那,就连他一起秘密带回府来。”
“小侄遵家主令!”
叶玖却看着那密信上的另一行字,疑惑道:“家主,这信上第一件事明明写着:府衙凶险,勿入!您怎么能亲自涉险呢?要是万一他们打算对您不利,叶丙和叶丁大哥只有两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一府衙的人啊?”
叶檀挑眉:“就说你小子别总和叶丁学,看看你大哥,他怎么就不问这个?”
叶航憋住笑,不吭声。
叶玖:“啊?”可是这上面明明写着府衙凶险……
“送信的人藏头露尾,这样的消息能有几分真?”叶檀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来,“如果第二个消息是假的,那第一个就会是真的了?但倘若第二个消息是真,那第一个消息就很有可能是真的,可区区一个湖州府衙又能奈我何呢?我大张旗鼓的递名帖,大摇大摆的进去,倒是真不信他们敢让我这个钦差有进无出。”叶檀故意把话说的很绕,然后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那个笨小子拍自己脑门儿的傻样。
叶航笑道:“家主英明,但此处毕竟是他人权责范围,还请家主顾惜自身,千万别逼得奸人狗急跳墙。”
叶檀点头:“这一点我自有分寸。”然后看着叶玖,“行了别拍了,傻小子,出了这道门就全听你大哥安排,不准和他南辕北辙给我炸毛儿,要是因为鲁莽坏了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叶玖委委屈屈地:“是!全凭家主吩咐!我全听航哥安排!”
不等叶檀再开口,就见叶丙折返回来,禀道:“王爷,车马已备好了。”
叶檀从软榻上站起身来,扇子甩开,不紧不慢地扇了几下凉风:“行啊,那就走吧。”说着,朝叶航使了个眼色。
叶航会意,送叶檀等人出府之后,便带着叶玖也出了门,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
当淮安王的车马还未停步时,就见一堆人杵在湖州府衙门外翘首以盼。
侍卫长上前,道:“淮安王殿下亲临,州府衙吏以下以及无官职者速速回避!”
只见一位着青衫的中年男子带领一众人跪在府门前,道:“学生胡长平未有官职,乃是隆裕十二年举人,蒙知州章大人知遇之恩,于州衙之中担任文书之职,如今章大人与监州涂大人皆不知去向,学生斗胆,在此迎接王爷大驾,还请王爷恕罪!”
此时车驾已经停了下来,淮安王伸指将车帘挑起一道小缝儿,扫了一眼甚是惨淡的接驾队伍:“罢了,本王奉旨来此,行的是代圣上巡察之责,又不是来摆排场的,都起来吧!”
“谢王爷不罪之恩!”胡师爷带头道,众人纷纷附和,然后起身,分列左右,胡师爷战战兢兢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淮安王迎进府衙大门。
胡师爷引着叶檀一路朝花厅行去,叶檀一路走一路看,目之所及之处曲桥回廊,亭台灵秀,开口称赞道:“本王常居北地,久闻江南庭园盛名,始终心向往之,如今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胡师爷弓着身子在前引路,拘谨地陪笑道:“王爷谬赞了,世人皆知淮安王殿下文武双全,是位盖世英雄,今日王爷亲临,令鄙府衙蓬荜生辉,能得见王爷真容,学生才是三生有幸。”
胡师爷真不愧是举人出身,几句马屁就把檀王爷的牙都酸倒了一半,这人偏偏还不自知,往花厅去的一路上把他所能想的到的褒扬之词稀里哗啦倒了个干净,叶王爷始终面无表情,但叶丙却看得出,自家主子那张小白脸儿黑的都快发青了。
照王爷的脾气,大概不会当场发作,直接下令把这厮给扔到湖里的可能性倒是越来越大了……叶丙心里正七上八下,走在前面的叶檀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王爷一停步,整队人立即逐次停了下来,叶丙抬眼,只见檀王爷不紧不慢地晃到一扇小竹门前面,站住脚步。
那小竹门低矮陈旧,位于花厅的月门侧手,位置偏僻,十分不起眼。
叶檀驻足,看了一眼那扇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胡师爷急忙快步回来,解释道:“回王爷的话,那里面是个小菜园子,学生闲来无事喜欢种些蔬菜侍弄些花草之类,章大人便将这处荒废许久的小院子交由学生打理。”
“那真是巧了,本王对侍弄花草也颇有兴趣,走吧,进去看看。”说着,檀王爷迈步就走,叶丁立刻快步上前推开院门,先一步进到园中。
叶檀微微低了低头,走进小竹门,叶丙紧随其后,胡师爷也跟着进了园子。
几人进到园中才知道,那扇简陋的小竹门后面竟然别有一方天地,花园虽小,且细窄狭长,却还有一道天然溪水细细地贯流于园中,溪流旁边鹅卵石小路,堪堪只容一人往来,小路两侧,两排青竹矮篱笆后面种满了繁花碧草,各色花朵点缀在深浅不一的绿叶间,姹紫嫣红,可怜可爱。
叶檀扇子一收,独自在那条小路上走了个来回,随口称赞:“胡师爷真不愧是个懂风雅之人,这条小路修得妙极了,一来一去,就仿佛徜徉于花海间,让人心旷神怡啊!”
“多谢王爷谬赞!这些不过是学生闲暇之时的一些乡野小趣罢了,怎么敢入王爷的眼。”胡师爷躬身陪笑道。
叶檀一笑:“赏花观景的毕竟只是闲趣,走吧,先忙正事要紧。”说着,他转回身来,不料宽大的袍袖一甩,竟将他始终在手里把玩的扇子给撞飞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在了花丛之间。
其余三人一愣,叶丙急忙要上前去捡,无奈小路细窄狭长,行走不便,于是他只来得及往前迈了几步,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纡尊降贵地自己弯腰把扇子给拾了起来。
“王爷……”叶丙深感愧疚。
叶檀嘴角一弯:“没什么,小事而已,走吧。”
叶丙应了一声,引着叶檀从小路走了出来,四人一起离开了园子。
☆、江先生
淮安王这一趟湖州府衙之行,果然如他所料,大摇大摆的进,好手好脚的出,无惊无险,更无甚收获,至于胡师爷按照规例恭恭敬敬呈上来请钦差大人查阅的账册,那就更是废纸一堆,檀王爷连看都嫌烦,直接吩咐人全都丢在账房角落,通知他们衙门来人取走。
“叶丙!”叶檀换完衣裳,刚从内室出来就急着喊人。
叶丙从门外快步走进厅中:“王爷有什么吩咐?”
“去把江先生请来。”叶檀说着,端起小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茶。
一听主子急着请江先生,叶丙吓了一跳,急忙问:“王爷您是不是哪不舒服啊?”
“没有,别乱猜!”叶檀放下茶盏,“请江先生来府里喝茶,就说我有事情向他请教。”
“哦!好,属下马上去!”叶丙放下心来,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
晌午刚过,天上的阴云越积越厚,萧瑟秋风一阵接一阵,拂来寒凉的秋意,也带着大雨将至的水气。
没过多久,风雨便相携而至,豆大的雨点敲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叶檀倚在窗边软榻上,撑着头,望着窗外密密匝匝的雨线,感到百无聊赖。
蓦地,一个玄色身影出现在了叶檀视线中,就仿佛在灰茫茫的雨色中添上一笔浓墨重彩,那人平日里无拘无束披散着的一头青丝这会儿随意地在脑后束了起来,一袭银丝纹绣的黑衣如旧,撑着一把油纸伞踏雨而来。
叶丙两个肩头都已经湿透了,一路小跑着进到厅中:“王爷,江先生到了。”
“请他进来。”叶檀坐正了身子。
叶丙应声退了出去。
江先生迈步进门来,披着一身水气,见到叶王爷也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叶王爷,久违了。”
淮安王是何许人也?在当今朝堂上的身份地位又是何等的显贵?这天下恐怕就没几个人不知道的,而江先生不过是一介布衣百姓,见了这位四爪龙袍加身的王侯之首不跪不拜也就罢了,只用轻飘飘的一句“久违了”算是打了个招呼,这在旁人眼中绝对逃不掉大不敬的罪名。然而,凡事总有例外,叶王爷可能是吃腻了山珍海味,偶尔碰上块齁咸的腌萝卜反倒觉着格外对味儿。因此,王爷殿下对于江先生这个差点就拍着自己肩膀打招呼的小老百姓非但没怪罪,反而从榻上站起身来,笑道:“这样的天气还劳动先生出门,实不得已,还请见谅。”
“王爷言重了。”江先生随着叶檀在对弈用的竹席上对面而坐,“王爷召在下来此,不知有何赐教?”
“江先生果然快人快语。”叶檀微笑:“赐教不敢当,本王其实是有事情向先生讨教。”
“王爷过谦了,有用得到在下之处王爷尽管开口就是了。”
江先生话音刚落,有仆人捧着托盘进来,恭恭敬敬地给两人上了茶。
待仆人退出门去,叶檀才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锦盒来,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块碧绿通透的翡翠私印,上面搁着一朵稍微压扁了些的紫蓝色小花。
江先生皱了皱眉,心说能让王爷藏在自己私印里面的东西,其来路想必不会简单,再看那朵花的颜色确实奇异,也的确不像是寻常植物。
不待他多想,叶檀已经把装着私印的锦盒随手丢在了一边,拈起小花朝他递了过来,正色道:“这是什么植物的花?江先生可见过?”
他把那朵小花递到面前来,江先生方才看清那朵花真正的样貌,花朵共分六瓣,花瓣窄长,呈紫蓝色,上面还生着仿佛血迹一样的斑斑点点,花蕊也是血一样的暗红,数条花蕊在末端吐出黑色的黏液,散发着一股无比诡异的甜香。
“血幽兰?”江先生表情瞬间凝重,视线也从花朵移到了叶檀脸上,“这东西居然真的存在?看这花朵如此新鲜,想必是刚摘下不久,敢问王爷是在……中原发现的?”他原本想问的是叶檀在哪里发现了这个,突然想到此人身份地位特殊,他在哪里发现或者找到这个想要做什么,自己也实在不便多知多问,于是硬生生地改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