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
是夜,乌云遮月。
前半夜下了一场大雨,直到天近子时,雨住了但风不止,一阵一阵的冷风挟着秋雨的湿寒拂过湖州府那青石砖修筑的城墙,打了个转,呜呜咽咽地盘旋不休。
不多时,忽闻风声中夹杂着城门机关齿那一阵“咔啦啦啦”的声响,湖州城北大门悄然开启,一支由五辆马车组成的车队从北门悄悄出城,为了不弄出大的响动被人发觉,拉车的马蹄子上都包了棉花,用粗布缠着,大车的木轮轴也浇了大量的油,顺滑非常,整支车队行走起来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跟在大车旁边骑着马的人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还有拉车马匹偶尔打的响鼻声。
这么一支看上去就十分诡异的车队刚一出城,那偷偷摸摸打开的城门伴随着一阵机关齿的轻响又关得严丝合缝,似乎从来没有放过这么一伙人出城似的。
由于前半夜那场雨,城外官道上水渍遍地,坑坑洼洼的泥泞不堪,车轮在泥地里滚过去,车辙压出二尺深,车辆笨重,道路难行,一匹马拉的车显然有些吃力。
车队行进缓慢,有人便心急起来,领头的那人骑在马上,扭头朝后面的人骂道:“你们都他娘是死的吗?!车走得这么慢,都给老子下去推!天亮之前赶不到江中郡,误了大事你们谁都甭想给老子好过!”
这人一嗓子吼出去,后边的人果然不敢再骑着马装大爷了,一个个慌里慌张地跳下马,两个三个的跑到马车后边奋力推车,还真别说,原本走得比牛车还慢的马车顿时快了不少,效果还当真是立竿见影,整个车队的行进速度也迅速起来。
“你们这些个腌臜货!长个脑袋他娘的都是装屎用的!成天跟爷混一起,就不知道学学你潘爷我的聪明才智!”领头那人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谁知还没膨胀多久,就被面前官道旁边突然冲出来的两个人挡住去路,他悚然勒马,啐道,“嗬!什么人敢挡爷爷的路?!”
那拦路的黑衣人也不答话,抬手抽出背后的长剑,横在马前,动作整齐划一。
“妈的!哪个不长眼的孙子三更半夜跑出来吓唬爷爷我!”他刚要抽刀,就只见道边树林中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手中的白纸扇摇得从容悠闲,那人一袭明黄锦袍加身,一条金龙盘绕其上,那金龙有四爪之多,两只雄健龙爪刚巧护在他双肩,显得他整个人英武俊逸,显贵非凡。
“潘十三,可还认得我?”他笑道,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你你你是得月楼那个美人儿!”潘十三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双方人马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好半天,大气也没人敢出。
说实话,像潘十三这种色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坯子也实属人间极品了,见了人家这身打扮、这个阵仗还敢不知死活地喊人家美人儿,这厮色胆包天不假,却也着实是被叶王爷那一对桃花眼给勾得三魂七魄没一个在家。
那一声美人儿,叫得淮安王那张小白脸顿时黑的发青,他咬牙切齿,恨恨地:“还不动手?!把这个嘴贱的东西给本王拿下!”
拦在路中间的叶丁和叶玖应了声是,刚要动手,耳边只听一道劲风破空而出,擦着叶丁耳朵边疾飞向前,只听“啪”一声脆响和潘十三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来,那厮哎哟一声,直接从马背上翻落在地,摔在地上惨叫连连,也知道面前这美人儿惹不起,于是只能认怂,抱着左腿膝盖打着滚儿哭爹喊娘。
叶檀稍一侧脸,余光瞥见站在自己身边的叶航手指微动,将夹在指间的碎石子弹落在地上,叶檀微微一笑,转眼看向泥里打滚的潘十三:“潘十三,这回可认得本王是谁了?”
“认……认得了……你、你是叶……叶王爷……哎哟可疼死爷爷我喽!”潘十三疼得龇牙咧嘴直叫唤。
“认识本王就好,你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叶檀慢悠悠地踱到第一辆马车旁边,此时叶丁和叶玖已经非常有眼力见儿的把方才那伙儿推着车的随从全都捆了个结结实实,叶檀走过去,将扇子一合,挑起车厢上盖着的油布,“潘十三,你这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运货出城意欲何为啊?马蹄子上还包着棉花,车轮轴的油滴了一路,怎么?怕别人听见?难不成,你这车里面装着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小民冤枉啊!王爷!小民晚出早归为家中生意奔波,这几车湖笔是要运到江中郡的,连夜出城实在是担心打扰了街坊们休息啊王爷!”潘十三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始睁眼说瞎话。
叶檀挑眉:“横行乡里的恶霸潘十三,什么时候学会担心打扰街坊休息了?而且,江中郡户户务农,连个私塾都没有,运文房四宝给农户用?听着倒是新鲜!”
“呃……这个……其、其实是家父的意思!”
叶王爷一笑:“行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本王也没工夫听,来人,打开货厢,本王要见识见识能种田的文房四宝是个什么模样!”
他话音一落,就见数名随行侍卫上前,将车上裹着的油布一掀,甩在一边,抽出佩刀,只听“铛”“铛”“铛”几声连响,五辆大车货厢上的铜锁应声而落。
盖板掀开,果真露出里面一捆捆长短粗细各式各样的毛笔来。
“湖笔?”叶檀随手拽了一支出来,用笔尖在掌心轻触几下试了试,“笔是好笔,不过……这么一车竹木的东西能有多重?车辙就至于压进泥里二尺深?”
才见叶檀看见这一车一车的毛笔,料想他也翻不出什么来,可一听他这么问,潘十三赶紧解释:“王爷有所不知,小民家中作坊制作的湖笔工序严谨,与别家那些轻飘飘的玩意儿可不一样,就光是这笔杆,就比别家用的竹料扎实的多。”
“嗯。”叶檀点头,“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你再说几句本王就真信了,来人,把货厢底板给我拆开看看!”
“是!”
一众侍卫应声而动,将那一车车货物就地卸了下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货厢底板给翻了起来,一排排码放整齐的银锭子立时明晃晃地露了出来,每一辆车厢底板下面,都是码了三层的足两大银,银锭的形状则是清一色的官府制式,十成十的官银!叶檀一笑,伸手拿起一个银锭子在掌心掂了掂,翻过来,看着银锭底下錾印,朝叶丙使了个眼色,然后慢条斯理地将视线转到潘十三脸上:“潘恶霸,这些官银是哪来的?你是自己招出来呢?还是本王打到你招出来?”
潘十三这横行乡里的怂恶霸此时已是满头满脸的冷汗涔涔而下,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哆哆嗦嗦道:“王……王爷……小民全……全都招!”
叶檀把手中那银锭子丢回车厢里,甩开扇子,一下一下扇着凉风:“贪墨朝廷官银,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不过本王心善,决定给你个机会,把你勾结官府,和章峻狼狈为奸那点破事儿从头到尾讲一遍,反正你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汉子,牵一个同伙出来,本王就放你们潘家一条性命,怎么样?”这时,叶航不知从哪里搬了把椅子出来,叶王爷往椅子上一坐,身子向后一靠,二郎腿一翘,“你们那点事本王全都了如指掌,你想好了再说,说错一个字,本王就剁你一根手指头,行了,本王耐心不多,你也别忙着哆嗦了,快点说。”
一听这话,潘十三哆嗦得那就更欢了,一边筛糠,一边将他如何如何勾结官府,又如何如何替官府将筑造银运出湖州熔炼等等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并且把与此事相关的人也全都招了个干净。
“叶甲叶乙。”叶檀道,“潘十三供出来这几个人你们记清楚没?”
叶甲:“回王爷,属下记清了!”
叶檀:“你们两个去把这些人全都给我拿下,送到湖州衙门!还有今晚在北门值守的这一班守卫,一个也别落下,都带回去。再多派些人手,把府衙给我围结实点,连只老鼠都别放过!尤其别放跑了章峻和胡师爷!”
“是!”叶甲叶乙异口同声应道,然后迅速离开。
这时叶丙快步走了过来:“启禀王爷,属下刚刚将五车官银清点完毕,不多不少刚好六万两!”
叶檀冷笑:“才六万两?这帮混账的胃口还真不小!十二万两筑造银生生的吞了一半!潘十三,晚一点儿我要提审章峻,倘若你能先给本王说说那其余六万两银子进了谁的口袋,一旦查证属实,本王还可以再将你从轻发落。”
潘十三哆哆嗦嗦地:“回、回王爷话,小民只知章公子交给小民这六万两银子啊!至于其他,小民是当真不知道了!”
叶檀把那个跪在泥里瑟瑟发抖的潘十三打量了一番:“你可想好了?确定没有什么要对本王说的了?”
“是、是……小民只知道这么多了!”
“好。”叶檀唇角一扬,“叶丁!把潘十三捆上带回去,把嘴巴也塞住,省得再给爷大呼小叫的!”
“是!”叶丁应了一声,立刻动手把潘十三捆了个结结实实,与他那些随从打手拴在了一起。
随后,叶王爷动了动手指,五辆马车即刻掉头,原路返回了湖州城。
☆、黎明
夜色中遥遥传来四下更梆声,湖州府衙门公堂内已是灯火通明。
公堂主位空着,淮安王让属下搬了把椅子过来,自己在公案旁边一坐,摇着扇子居高临下地瞅着公堂上跪了一地的人。
跪在最前面的,就是知州章有道之子章峻,和府衙师爷胡长平。
叶檀看着跪在阶下的章峻:“章公子,想不到才过短短几日,你我竟然会这样见面。”
章峻抬起头来,面不改色道:“家父与监州官涂大人至今下落不明,学生是被人冤枉的,求王爷明鉴!”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跪在后面的潘十三怒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被叶丁一把又给摁了回去。
“章有道的下落你会不知道?”叶檀挑眉看他。
“回王爷的话,学生确实不知。”
叶檀唇角一扬,手中折扇轻摇:“把章有道带上来。”
公堂两侧的侍卫应了一声,将章峻那一派从容的表情直接给冻在了脸上。
少时,就见两名侍卫夹着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进到公堂来,只见那人面相不过五十上下,鬓发胡须却已是全白,眉宇间噙满了沧桑的怒意,他一见章峻,口中立即咆哮起来:“畜生!逆子!我章有道造了八辈子孽才生了你这么个不得好死的东西!”
章峻低着头不做声,由着他去骂,两腮紧绷着,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叶王爷挑了挑眉:“章有道,要教训儿子回家关起门要打要骂随你,你身为知州,知法犯法咆哮公堂,该当何罪?”
章有道一惊,被怒气蒙住的眼才想到去看上首坐着的人,他立刻双膝跪倒:“犯官章有道叩见王爷殿下!”
叶檀摆手:“本王还没审定你有罪无罪,先不必急着说自己是犯官,在新的任免令下来之前,你毕竟还是湖州知州,起来吧!来人,给章知州看座。”
立刻有侍卫搬了椅子,放在了侧手位。
章有道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长叹一声:“下官谢过王爷!但子不教父之过,犬子犯下滔天大罪,下官有何颜面再为一方父母,下官有愧,自罚站在公堂上听审,求王爷允准!”
“好吧,本王准了。”叶檀道,“章知州,章峻说本王冤枉了他,而且对你下落不明之事毫不知情,你失踪之后,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了监州涂万山,理由就是你们同僚之间有隙。本王把你从地牢里救了出来,也算是有恩于你,把你所知道的事情都说说吧,省得本王为这点事情劳心费力的。”
“是!王爷!下官有愧啊!”章有道朝着叶檀一拜,“王爷莫听他人传言,监州官涂万山为人正直,是个好人啊!可惜……被、被这些杀千刀的东西给活活害了!下官有愧啊!”
叶檀挑了挑眉,示意章有道说下去。
“王爷……犬子章峻,自幼不学无术,平常就爱玩花遛鸟,夜、夜宿勾栏……”章有道叹着气道,“自从在花街柳巷结识了潘十三这个祸害,就更是变本加厉,还染上了赌瘾!他自己无功名在身,全府上下都指着下官那点俸禄糊口,哪里有多余的银子供他去赌?这孽子,在外欠下赌债,又从潘十三那里借“驴打滚”去赌,一来二去,债台高筑,越欠越多,家中物什全被他变卖一空。此时水患未至,朝廷向湖州拨来修筑银十二万两用于筑造河堤,他们……这孽子和潘十三就合谋打起了筑造银的主意!他们密谋吞没官银,使得官府无钱修筑河堤,等到水患泛滥百姓农田被毁,潘十三家的粮价翻倍,用这翻倍来的钱偿还章峻这孽子所欠债务!两人合谋将所贪墨的官银五五分账……他们两人密谋时,正好被前来寻我的涂监州听见了,涂监州碍于下官薄面,不曾声张,只同下官言明此事……下官也以为这逆子能够悔改,还企图加以管束,逆子章峻,在下官面前指天发誓绝不敢犯此滔天大罪,下官信以为真,却没料到没过几日涂监州竟一病不起,活活捱了数日,药石无效便去了……下官也被这逆子伙同潘十三囚禁于府衙地牢中,他们原本打算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逼迫下官自尽,替他们顶罪,老天有眼,没想到王爷先一步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将下官解救出囹圄,还追回了朝廷的官银!王爷!下官教子无方,实在是愧对家国!有负圣恩哪!”章有道说着又跪了下去,老泪纵横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