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岚道:“有我在,没事,放行吧。”
“是!将军请。”
“皇上在什么地方?”
秦章道:“回将军,皇上和叶王爷在御书房等候将军,和……和这位……”
楚岚点头,直接将奚平王带往御书房。
待内侍通禀后,两人进门,立即就有两双眼睛朝他们看过来。
淮安王果然在。
楚岚飞快地瞄了雁归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去,遵照礼数行了君臣之礼,又以礼拜见了淮安王。
雁归先是不动声色地迅速把楚岚上下打量一番,发觉他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便放下心来,也就不再看他。
奚平王景涟带兵谋反这事,不仅关乎皇室内部纷争,也关乎景氏颜面,于是,叶檀直接摒退了一众侍卫宫人。
御书房中,只剩下四个人,楚岚将奚平王“请”到了当今圣上面前。
景涟抬头看雁归,雁归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而且,眼眶竟微微泛起了红。
景涟吃了一惊,一时无语,叔侄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的看着彼此。
良久,雁归开口,威严的声音微微打着颤:“皇叔,还记得么?朕小时候时常被人明里暗里的排挤,有一回受人诬陷在先帝的御书房罚跪,只有皇叔肯替朕求情……朕忘不了,小时候坐在皇叔肩膀上摘桃花,跟着皇叔一起偷偷在后花园池塘里摸莲藕……朕也忘不了,先帝驾崩之后,朕遭人迫害,只有皇叔想尽办法想要留朕一条性命……皇叔!如今你我竟然这样见面了,你让朕怎么办?你让朕拿皇叔怎么办?!”
雁归这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不仅让景涟觉得无比意外,连在场的叶檀与楚岚也都诧异地望着雁归。
景涟双目微红,笑了:“过去那么久的事情,想不到陛下还记得。”他声音平静,语调轻柔,更像是寻常人家叔侄之间的聊天。
“记得。”雁归说道,“朕还记得皇叔教朕治国理政之法,教导朕‘治大国若烹小鲜’。”
景涟:“是啊!臣确实对曾经的太子昭讲过,治大国若烹小鲜,若有一味调料放错,那这道菜就变了味道……陛下治国,必要严于法度,无论何人犯法皆要等同视之,如今,臣犯下谋反大罪,甘愿领受任何惩处,为陛下严明法度开先河!”
“皇叔啊……”雁归笑得惨淡,“生而为人,上有苍天,下有厚土,任何人都要心存敬畏,不可随心所欲。帝王也同样如此,生而为君者,常忧天下苍生之事,常怀为生民立命之心……皇叔的教诲,朕感念于心,若是一道菜放错调料而坏了味道,朕还可以加上盖子,不让别人看见,藏起来留给自己,而人的生命只有一回,若朕用皇叔的命来开律法先河,皇叔丢掉的是命,却如同剜去了朕心里的一块肉!你让朕如何下手?”
话音一落,景涟的眼泪终于滴了下来。
“皇叔走得急,应当没等到圣旨下达,皇叔幼子——朕的小堂弟景轩,在待选太子名单之首。”
景涟大吃一惊:“陛下?”
“朕说过,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身为帝王,肩上担得是天下苍生黎民,景轩虽然年仅八岁,但宽德仁厚,聪颖好学,深得朕心,倘若日后他能初心不改,便是太子最佳人选。”雁归顿了顿,望着景涟道,“皇叔虽有行差踏错,但念及皇叔身为景氏族长,为传续景氏大统才不得已而为之,就罚皇叔交还兵权,日后安居奚地,俸禄如旧,朕也将再不予奚平王以任何封赏,追随皇叔进京的将士,朕不予追究,将他们军制拆散编入各州卫军,皇叔可还有异议?”
景涟双膝触地:“罪臣景涟叩谢陛下!陛下仁德,景涟终生思过也难报陛下天恩!”
“马车……朕已经为皇叔备好了,去吧。”
“景涟叩谢陛下圣恩!”
楚岚和淮安王叶檀将护送景涟回奚地等一干繁复事宜安排妥当,天色已经擦黑了,叶檀同楚岚打了个招呼便离宫回府去了,楚岚也没去书房,直接回了陛下的寝宫。
☆、情定
楚岚回来时,雁归果然在,偌大的寝宫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孤零零地望着跃动的烛火出神。
楚岚唤了他一声,他才惊醒过来,看见楚岚,他眼中立即有微光点点浮现。
“回来了?”
“嗯。”楚岚走过去,登上几级台阶,在他身边席地而坐。
雁归瞅着他硬邦邦的坐姿,皱了皱眉:“连甲都不卸,这么坐着不难受么?”一边说着,一边扭过身子,伸手先去卸他的胸甲。
楚岚一动不动,就擎等着一国之君像个随从似的替自己卸甲,半晌后才开口:“难受,可是没你现在心里难受。”
雁归的手顿了一下,唇边漾出一抹苦涩的笑:“云舒,如果连你都不在我身边,你说我该怎么办?”
楚岚心里一疼,握住他正搁在自己肩上的手。
“别裹乱!你握着我还怎么卸?”雁归一巴掌拍在楚岚手背上,不疼,但麻酥酥的。
“雁归……”
“嗯?”
“不怕,有我陪着你。”
雁归:“那就请大将军以后老老实实当金銮殿上的门神,别有事没事总惦记着往外跑,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城。”
楚岚一笑:“好,都听你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看……”剥去了硬壳的楚将军,蹭到书案前,拿起笔来,蘸饱了墨,在铺平的纸上刷刷点点。
雁归垂眸看着,将他写出的墨字轻声读了出来:“雁,归,安,处,是,吾……乡……云舒……”
雁归安处,是吾乡。
楚岚的字迹遒劲潇洒,一撇一捺都犹如贯进了挥刀劈斩的力道,看得雁归心潮澎湃。
楚岚写完,自己欣赏一下那几个墨字,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冲动了,有些班门弄斧的意思,而且这话……也算是对雁归正式表明心迹了吧……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蹭了蹭鼻子,不太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想要把笔搁回去,拿着笔的那只手却在中途遭遇拦截,被雁归直接握在手中。
雁归引着他去将笔蘸饱了墨,然后轻轻托着他的手,在他那一行字的下面,一笔一划地写道:云舒霁兮……雁归来。
雁归的字,幼时便是一派四平八稳,字如其人。如今,更增添了恢弘的雄浑苍劲,楚岚在心中默念着那两行字:
雁归安处,是吾乡;
云舒霁兮,雁归来……
雁归握着他的手放下笔,手还舍不得放开,就着两人紧贴的姿势把他搂在怀里,楚岚稍微一侧脸,在雁归贴近的侧脸上亲了亲:“雁归,我想你了,你呢?不想我么?”
雁归在他耳朵尖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楚云舒,你的良心呢?”
“这儿!”楚岚直接拽着雁归的手,摁在自己胸口上,“那陛下的良心在哪儿?让臣看看。”说着,另一只手向后一背,直接抓着了雁归肋下的痒痒肉。
雁归瞬间破防,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一把握住楚岚手腕:“往哪抓呢!手给我老实点儿!”
“遵旨。”楚岚笑嘻嘻地又在雁归脸上亲了一下,“臣知罪了,陛下不如放臣先去沐浴更衣,然后任凭陛下处置。”话音一落,他就听见身后的人呼吸声骤停,像是猛然间被噎了一下似的,紧接着那人的鼻息立刻变得粗重起来。
楚岚嘴角一翘,任你再是什么一国之君,小屁孩儿就是小屁孩儿……
然而还没等楚将军得意完,方才还紧紧箍着自己的怀抱突然松开,雁归双手一张,身体也往后退开几寸,不紧不慢地贴着他耳边说道:“那大将军可要说话算话,容朕先考虑考虑如何把将军这些日子欠下的债一次讨完,连本带利……”
他轻声细语的这么一句话却直接把楚将军的笑容“嘎巴”一声冻在了脸上,三十六计走为上!他迅速从他家陛下怀里爬起来,干咳一声:“那什么……我、我先去沐浴……等会儿还有正事儿得和你讲!”
雁归嘴角噙着笑意:“洗耳恭听,拭目以待。”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从不畏战的人一声不吭地火速逃离了现场,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大将军!走慢点!你的良心都快跟不上了!”
嘴上占到便宜的人笑眯眯地自己去脱了外袍,往床边一坐,看着那人枕边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起来,根本塞不进什么正事去。
谁知他等了半天,跑去沐浴那人竟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雁归等的心浮气躁,干脆胡乱抓起自己的一件内袍就冲进浴池找人。
待他进到浴室时,偌大的温泉池中无比静谧,只听得见温泉喷涌时泠泠细细的水声,浴室四角的琉璃华灯映着池边镶嵌的暖玉,透出莹润的光芒,与浮在水面上的星星点点碎光交织相溶,映出满室旖旎星辉。
池水微漾,雁归一眼就瞧见了斜倚在池壁上的楚岚,枕着一只胳膊,阖着双眼,他整个身子还都浸在水里,但人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连有人走到身边都无知无觉。
连续十几日的奔波,荡平玉冠山匪乱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追击叛军,一路奔袭回京,楚岚真的是累坏了,方才两人在书案前那一番调笑,也不过是见雁归心中难过,为了逗他开心而强打精神,当一坐进温泉池里时,楚岚几乎是瞬间就睡了过去。
才刚半个月不见,楚岚的两颊就已经凹陷下去了,浓密的睫毛也遮掩不住眼下那两圈又大又浓的青黑,把雁归看得心疼不已。
他拿起搁在池边的手巾,裹住楚岚湿漉漉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擦干,然后赤着脚踩进池水中,弯腰把人给抱了起来。
“谁?!”楚岚一惊,猛然睁眼,直勾勾地盯着雁归看了半天,他似乎也仅仅只是睁开眼睛而已,意识根本就没醒过来。
“云舒,回床上去睡了。”雁归一手扶着他,另一手抖开内袍,给他裹在身上,胳膊一托他膝弯,抱起他朝外就走。
大概是雁归的声音让楚岚安下心来,他慢慢阖上眼睛,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唔?雁归……别、别怕,我在……”
“好。”雁归低低应了一声,抱着他绕过屏风,走到床边,把人轻轻放下。
原本就已经疲惫到极点的人,脑袋一挨枕头,直接就睡得人事不省。雁归在他身边躺下,看着楚岚的脸,却了无睡意。
既然睡不着,雁归便干脆跟楚岚聊起天来,把这半个多月自己想对他说的废话情话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净,对着个睡得天昏地暗的人,他还越说越起劲,完全没考虑到自己现在这个行为幼不幼稚,丢不丢人,连四角静悄悄杵着的床柱子都替他尴尬。
堂堂的一国之君,对正在打着小呼噜的楚将军温声说道:“云舒,我第一次这么看着你睡着的样子还是在颍州,在你的将军府里,那会儿我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长得这么好看,功夫还这么厉害……你在我心里,简直就没一点不好。”说着,雁归忍不住伸出手指沿着楚岚俊逸的眉轻轻描画,“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天天这么搂着你,看着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可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又怎么能配得上你这位大将军呢……”
这一宿,寝宫之中,床上两个人,一个是怎么也弄不醒,另一个是如何也睡不着,就那么絮絮叨叨地对着睡着那个说了好多话。
直到天色才刚蒙蒙亮,楚岚醒了,他稍微一动,雁归也立即睁开了眼。
“醒了?”雁归伸指梳拢他微微散乱的鬓角。
“嗯。”楚岚揉了揉一直压在身下那条胳膊,这一宿睡的天昏地暗,醒了浑身酸疼,连胳膊都压麻了,他一边揉胳膊一边撑起身子透过床帏又细又窄的缝隙朝外面看,“现在什么时辰?朝会要开始了吧?”
“还早呢!大将军快收一收你那忧国忧民的心吧!你可真是个劳碌命。”雁归将人拽进怀里揉着抱着,笑道,“今天你不用上朝,就在这好好休息,我下朝便立刻回来陪你。”
“我这么大个人了还用得着人陪?你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该忙就忙你的,不用我上朝也行,天亮我得回卫戍营看看。”楚岚也笑,抬眼看见雁归的脸,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只知道说让我好好休息?那你是怎么回事?昨晚没睡好吗?”
他家陛下的眼睛下面,印着两个超大的黑眼圈,在黑黢黢的光线里都显得非常扎眼。
“是啊,昨晚一宿没睡,光看你了。”雁归咧着嘴笑。
楚岚:“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昨晚睡的沉,我……”
“可不是嘛!”雁归的手指勾住他的发梢,拽到唇边亲了亲,“大将军不在时,孤枕难眠;好不容易盼得大将军还朝,有美人在侧,朕又彻夜难寐。”
“混账话!”楚岚抬手一巴掌拍在雁归腿上:“睡不着和什么人在侧没关系!困你个三天三夜,放只老虎在身边你也照样睡得香!”
“那可得看老虎有没有我家大将军好看了。”雁归一把握住楚岚的手,从被窝里拽出来,低头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
楚岚抽不回手来,便顺势用脑门顶着雁归的额头,把他推正了:“昨晚我睡过去了,还有正事儿没和你讲,怎么不叫醒我?”
“你出去一趟回来,没伤没病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至于其他的,你必然会做得万般周全,我又何必急着问这问那的?”
“你……”楚岚抬眼,笑着看他,“你就那么信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