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面是异族文字?”慕裎摩挲令牌表层的纹路发问。
蔺衡眨眨眼。“嗯,我娘亲是寰依部落的女子,陪嫁到南憧后母族覆灭,如今懂这种古老文字的人已然不多了。”
“那你应该懂罢?”慕裎指了指令牌正反都有的两行字。“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蔺衡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现在只能给你翻译一条,剩下的,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告诉你。”
太子殿下略一思忖,便把令牌正面扬到他眼前。
做皇帝的那个浅浅吸气:“我将永远忠诚于你。”
这八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没来由的带着一股子浩荡正气,
慕裎不禁短暂怔住。
蔺衡的娘亲不过一介答应,不受重视的嫔妃,怎会享先帝以异族文字刻在紧要物件上的殊宠。
而既然令牌是蔺衡的,眼下又转手送给了自个儿。
那么这句‘我将永远忠诚于你’,大抵是可以看作他交付信任的承诺罢。
蔺衡察觉到慕裎神情里的变化,还没来得及开口,怀里突然撞进个绵软的身子。
小祖宗面庞埋在他颈侧,少有的连连撒娇轻蹭。“我都很喜欢,谢谢你。”
蔺衡一下就缴械投降了。
放弃在自卑与犹豫间盘桓不定,转而把慕裎紧紧拥拢。
管他敢爱不敢爱呢。
反正,他已经将自己的忠诚,毫无保留的交给了他的神明。
第46章
这边慕裎和蔺衡正在你对我投怀送抱,我对你交付忠诚,相互浓情蜜意(不是!)中。
而文臣武将那边的相处就远没有这般和谐了。
皇帝陛下不在,招待使臣的宴席自然不久后便进入尾声。
哈可撒擎带着温泽公主去客卿小殿歇息,廉溪琢和礼部尚书简单交涉过相关事宜后也转出了棠梨宫。
他走至二重宫门口却发现,自己来时乘的那辆马车不见了。只剩将军府的青油布轿撵,以及旁边杵着的一根人型木头桩——纪怀尘。
大理寺卿唐尧一见着纪将军那张严肃无比的脸,心下既无奈又好笑,唯恐卷进文臣武将惯常的斗殴戏码,忙用手肘撞了撞廉溪琢。
“具南憧刑法第三十八条,戕害中央将军理应判处流刑。括号,流放地至少相隔三千里,括号完。”
咬着字尾,唐尧先一步麻溜钻进自个儿马车,脸从小窗内探出道:“好了好了,别拆我车轱辘。你家兄长还等你呢,快去罢!”
廉溪琢闷哼,对着嘚驾啰嗬的车马飞尘直磨牙。
待四下的官员纷纷寒暄离开,他才不情不愿的晃到了青油布轿撵跟前。
没等脚踏上轿子,纪怀尘却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往下带了带。
“你干嘛!”被拉一趔趄的廉大学士很生气。
当然,近距离看清纪怀尘的面庞后他更生气了。
一脸的铁青冰冷,活像祖坟让人刨还被改成了玉米地似的。
“我有话和你说。”
“放开说不行吗?!”廉溪琢余光瞥见周遭望来的好奇目光,挣脱的力不禁用重三分。
纪大将军理智尚存,察觉到在宫门口拉扯的确有些失礼,便松开他的手腕,不过面色依然冷得像块铁。
“你方才在席间,为何总盯着那位西川公主看?”
廉大学士短暂一愣,旋即失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本王爷的风流名声南憧上下早已皆晓。”
“怎么,纪将军第一天认识我?还是带着士兵到歌坊酒楼里逮我逮得不够多?”
纪怀尘蹙眉:“那你当真喜欢她?”
“废话,本王爷不喜欢她,难道要喜欢你吗?”
纪怀尘脸侧一绯,低声轻斥道:“不要混说。”
“是啊,不要混说。”廉溪琢又笑,这回笑得很是讥讽。
“我是真的看不懂你,明明就不想我对温泽公主私心爱慕,却不肯直说。纪怀尘,听你一句真心话,就这么难?”
纪大将军微微抿唇,哑然片刻方道:“你不要误会,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身为人臣,少不得要提醒你一句,温泽公主是西川献给陛下的人。即便你爱美色,但她,你万万不可碰。”
“噢,所以你并非是恼我对她过多关注,而是怕,我让蔺衡难堪?”
“隅清!”纪怀尘薄怒。“陛下的名讳,岂能直呼。”
廉溪琢双手抱臂,一副看傻子的模样。
半晌,他挑唇一笑。“很好,纪将军的教诲说完了?那恕在下不加奉陪,告辞。”
说罢转身抬脚向前,动作干净利落到对方连想挽留的手都没来得及伸出去。
纪怀尘但凡心思细腻那么一点儿。
他都能注意到廉溪琢已然泛红的眸子。
那促促走远的背影,其实满是落寞与神伤。
直到廉大学士走出去许久,纪怀尘才重重叹气。
他好像..........又浪费了一次好好聊天的机会。
马车上的随从琢磨良久,终是惴惴询问:“将军,这酒.............”
上回廉溪琢随口嘟囔几句,说东市酒坊的新酿香醇浓厚。
他便悄悄去买了一坛,本想着今儿拿给小王爷高兴一下的。没想到酒尚未送出手,结果人先让他给气跑了。
“带回将军府罢,和解酒汤一块,放到隅清的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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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风中转了半个多时辰,廉溪琢终于搭乘上了过路官员的顺风马车。
直至吏官将疑似被抛弃在宫道上的大学士,平稳送到某烟柳巷门口的时候,揉着酸疼腿脚的那个面色才稍稍有所缓和。
廉大学士客气道过谢,然后在同僚的注视下,连瘸带拐地扎进了长歌坊,并且一口气点了八个唱小曲儿的姑娘作陪。
长歌坊是廉溪琢常来的地儿,惯以呢哝软语和江南小调闻名于皇城。
倘若闲着无事,到此听听酥到骨子里的曲儿,绝对是无可匹敌的享受。
然而廉溪琢今日心情不佳,琵琶叮咛不但没有抚平心头烦闷,反倒让他无端生出一股子邪火。
“爷,这酒烈的很,喝得如此猛怕是要伤身呢。”
一位面容姣丽的舞姬温言相劝。
她腰肢纤纤,半个身子斜倚,胸脯几差要贴到廉溪琢怀里去了。
出乎意料的,廉大学士迅速躲闪,劈手抢回酒杯的样子全然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且神情里蕴满淡漠疏离。
姑娘遭了冷待,如杏瓣的眸子闪过几抹尴尬,随即强笑道:“爷,奴家前儿新学了支舞,跳给您瞧一瞧解解闷,如何?”
“出去。”
廉溪琢猛灌下几大口烈酒,嗓音不似往常那般轻快温和。而是低沉喑哑,极符合他此刻半醉半醒的落魄状态。
姑娘还想开口,却被撇过来的骇人目光惊到不敢出声。她只得收敛起僵在唇角的笑,悻悻退出雅间。
外人都传,廉大学士贪图美色,风流不拘。
可事实呢。
事实廉溪琢是爱逛风月场所不假,但他向来只听曲赏舞,却从不染指任何姬女或小倌。
他故意编造旖\旎\情\事放任其流传出去,一则是为了麻痹朝臣,降低自身的威胁。
毕竟任职文臣众首,又是蔺衡极其信任的心腹。
二则是因为纪怀尘。
年幼时的他和纪怀尘,大概算是肝胆相照的兄弟罢。
老将军常年在外征伐,两个孩子无人照管,少不得与街坊四邻往来闹腾。
那会儿将军府对街有着四五位朝中重臣的官邸,家中少爷们总爱凑成堆了找趣儿。
也不鼓捣作诗射覆这种闲逸雅事,尽学着市井孩童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肥鱼。
偏偏他们两个都是贵胄世家里身份特殊的存在。
纪老将军位高权重,与将军府的世子结交,哪怕只是孩子间的单纯友情,也不免被有心人安上私营朋党的嫌疑。
廉溪琢就更不必提了,说得好听是先帝眷顾不忍其淌后宫浑水。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宫里呆不下去才被送到将军府的。所谓王爷,等同随意安置的烫手山芋。
既没人愿意,也没人敢邀他们找乐子,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玩伴。
起初纪怀尘还时常陪着廉溪琢。
春季去山坡上踏青,放纸鸢、夏季到田里偷西瓜、秋季在小溪挖河蟹、冬季围炉赏雪。
严寒更迭,他们共同度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美好岁月。
可慢慢的,纪怀尘就不怎么爱出门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贡献给了将军府的后院——那个十八般兵器俱全的习武场。
他是为继承父业,守卫南憧的社稷江山,这点廉溪琢明白。
所以廉溪琢也不出门,转而日复一日在习武场陪他。从日出到夜幕,等着纪怀尘结束疲惫的一天,和自己说上几句话。
后来老将军过世,纪怀尘身兼数职,廉溪琢依然理解他的辛苦。
便打理好将军府的琐碎,希望他可以心无旁骛的处理军中要务。
时光荏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开始变得奇怪。
要么十天半个月不见面,要么见面就是谈事情。最后竟然发展到除了必要的交谈,彼此相顾无言的地步。
直到廉溪琢某次不高兴,到酒馆一醉酩酊。
那日纪怀尘听闻后慌了神,放下公务,找遍皇城所有的酒馆寻到他,并将他带回去悉心照顾了整夜。
“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才能换到你的一点关心,对吗?”
廉溪琢极少如此失态,他砸碎空酒坛,扫掉桌面摆放的碗碟长箸。
“我算什么,对你纪怀尘来说,我究竟算什么啊”
“兄弟吗?曾经一人单挑欺负我的十来个孩子,说往后会照顾我不受半点伤的哥哥?”
“或是管家?替你打理将军府的家事,每月还不开工钱的那种?”
“不,是你的死对头罢。”廉溪琢喃喃,明眸内水汽翻涌。
“是了,作风不检点,丢尽将军府颜面的野孩子。”
他原本笑起来就相当明朗,小小的梨涡带着俏皮。
此时酒劲作祟,面色变为酡红,过于浓密的眼睫浮动微颤,在灯盏下平添几分脆弱之感。
地上碎瓷狼藉,不少酒渍倾倒,浇洒在他前襟和衣摆,氲洇出成片斑驳。
.....................纪怀尘闻风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境况。
“隅清?”
纪大将军轻唤,嗅见浓浓酒味不由得拧紧眉结。
“胡闹.........走,跟我回去。”
“别碰我。”廉溪琢醉是醉得厉害,但尚且认得出面前的人是谁。
他一阵蓄力,打算潇洒拍开纪怀尘凑过来的爪子。
..............眼花了。
没拍到。
自个儿手倒在桌角磕青了一块。
纪怀尘无奈,刚想来硬的,扛回去喂个醒酒汤完事。
不成想廉大学士晃晃悠悠站起身,连扑带压的把他抵到屏风上。
“他们都说我克父克母克亲姐,将军,你离我这么远,是怕哪天,也被我克死吗?”
第47章
廉溪琢这样一说,纪怀尘就觉着心里像是有把钝刀划过,传来阵阵难以抑制的酸楚。
他一直都知道廉溪琢过得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自在潇洒,也清楚那些嚼舌根的话是小王爷的心头刺。
廉溪琢父母过世的早,惠娴皇后香消玉殒后,他在这个世间便再无至亲。
和他朝夕与共的人,仅纪怀尘而已。
可对纪怀尘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娘亲撒手人寰,父亲以身殉国,这世间与他息息相关的,也仅廉溪琢一人。
纪将军遭酒气熏得稳不住身形,他仔细望着距离咫尺的面庞,下意识抬手抹去对方唇畔的水渍。
“我们回家,好吗?”
“回家..........”被酒劲彻底掌控的廉溪琢一反常态,他慢慢蹲下,抱起膝缩成一团。
“蔺衡追着慕裎跑了,将军府里又黑灯瞎火的,我哪有家啊。”
纪怀尘一怔。
他从未发现,原来廉溪琢的骨架子那样消瘦,仿佛一折就会断掉似的。
全然不像平日神采奕奕,尤其往酒楼跑的时候,那叫一个精神抖擞。
好不容易碰着了闲谈片刻,他也牙尖嘴利,三两句话就堵得人张不开嘴。
而眼下如此脆弱无助,倒叫纪怀尘心里极不是滋味了。
鬼使神差。
纪大将军捞起搁置的酒盏,仰头猛灌几口。
这酒是烈,入喉辛辣无比,从舌尖直烧到胃。
廉溪琢眨巴眸子盯了一瞬,旋即发笑。“酒不是这样喝的,你看我。”
他口齿不太清,字节声听上去更像在呓语。
廉大学士迷瞪着双眼,摸摸索索,最终捡了只残破的玉爵。
不得不承认,尽管廉溪琢这会儿反应微迟,可他抬颌品酒,勾唇回味的模样仍然好看的紧。
纪怀尘有些愣了。
常年在军中生活,看得多的还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臂膀,上头布满狰狞的伤疤。
也有五官端正斯文的,通常在文书处或者营帐后勤部。
如廉小王爷这样集领兵统帅和寻欢作乐于一身,且容貌俊美非凡的,屈指可数。
纪怀尘的酒量不是很好,第四口烈酒进肚后,眼前的人影逐渐朦胧起来。
“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