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他在此次会试中不能有所作为,那么黑鹰以及他身后的人,又何必大费周折让他当这个主考官?还有同为主考官的郑朗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为谁做事?现在将他排除在外又是什么意思?
还是……自己已经暴露了?
严辞镜所思无解,面对面前的困境一时半会也不能脱身,只好先离开。
退至贡院门口,回头再看,郑朗投射过来的目光转瞬即逝,那严辞镜还是捕捉到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子里,装满了浓浓的警惕。
严辞镜头也不回地出了贡院,站在门外,面对数条岔路,他竟觉得寸步难行,危机四伏。
正值中午,家家户户都飘起炊烟,疏烟卷日,天色很淡,整个顺义大街唯有他的绯红官袍出众耀眼,可他已经顾不上换去这一身了,正一刻不停地往城外赶去。
出了城门,他赶往东北方向的苍山,通往山寺的小径修得平整,可他偏偏往灌木丛遮盖的偏僻小路中走,游人只当他心急想抄近路,同时也诧异他独闯这繁茂密林的勇气,也不怕迷路了。
苍山半山腰的桃花开得最繁盛,山中的秘密则藏在桃花林中。
若是寻常人误入这芳菲仙境,至多在这里就止步了,但严辞镜知道栽种在这的桃花林是别有用心。他熟门熟路从桃林中寻出一条狭小山径,尽头处正冒着白烟,这是炊烟。
两间陈旧木屋,中间横一颗歪脖柳,右侧灶房内摆了一叠豆腐青菜,两幅碗筷,没见着人,严辞镜一路赶来,呼吸失律,手心发汗,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
先说城外洞中奇遇,还是先说科考的事?严辞镜拿不定主意,他现在有些六神无主。
屋后几声鸡鸣,小鸡扑闪着翅膀飞开,树后走来一人,正是严辞镜要等的人。
严辞镜垂首作揖,恭恭敬敬喊了声“先生”。
“嗯。”那人手中执碗,碗中三四颗阉萝卜块,没停步,往灶房走去。
一袭褪色青摆收进腰带中,粗布鞋沾满泥点,及腰长发仅仅用黑布束在脑后,打扮不起眼,走姿随意却端正,浑然一股隐士气质。
“过来。”
“是。”
严辞镜跟着他绕至屋侧,看见吊在树枝上的两条腊肉,也看见了树底下,竹片成板上晾晒的灰色纸浆。
“这是在......造纸?”严辞镜心想,怪不得上回自己说要带些纸笔来,他拒绝了。
那人点点头,双手把住纸片两头,缓缓揭开一张凹凸不平,边缘粗糙的纸张,提到严辞镜面前:“还不算太失败。”
严辞镜伸手托住,再抬眼,他已经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正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往脑后拂,露出的五官清润,眉宇脱尘,墨染的浓眉,墨汁滴就的黑眸,此人便是销声匿迹多年的太子伴读——夏长嬴。
严辞镜唤他:“先生。”
夏长嬴招呼他坐下,先问他伤势如何,那晚冲天的大火夏长嬴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严辞镜差点烧死在火中。
严辞镜摇摇头,说已经无碍了。
夏长嬴看他一身官袍累赘,又问:“衣服不换就过来了,有什么急事?”
严辞镜只沉声道:“他们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
夏长嬴:“何故?”
严辞镜把在洞中见到的尸体说了,把贡院里发生的事也说了,还说:“从洞内出来之后,黑鹰问我在洞中可有看见什么,我摇头说什么也没看见,可他那样子分明是不信。我家中起火的事根本不是意外!而后又批了孟宅给我做府邸,不是试探是什么?最重要的,今日会试结束,连卷子都不让我碰……”
夏长嬴细细听了,见严辞镜面上有郁结之色,宽慰道:“或许这只是你的猜测,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就算对方真的起了疑心,那为今之计,也只有按兵不动这一条路可以走。”
严辞镜只身在朝堂,根基不稳,硬碰上去就是以卵击石。
严辞镜汗涔涔:“可若对方真起了疑心,且不说我再也不能替对方办事,只怕离最上面的那个人会越来越远。”
夏长嬴难得见他自乱阵脚:“我早就说过,我并不赞同你佯装跟他们为伍。”
严辞镜难掩急色:“可这是最快的方法了!”又泄气,“单靠我个人......根本、根本接近不了他。”
夏长嬴叹了口气:“你不了解他,他用人多疑,想替他办事的位高权重的人不在少数,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为止,你只能跟黑鹰见面,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上面。”
“何况见到了又怎么样呢?他会听你的,把当年的真相全盘托出,然后跪在孟家的牌位前谢罪吗?如果真的这么顺利,我自己就能做到,我又何必倾囊相授让你入仕潜伏?”
太子伴读的身份既能在朝堂上有立足之地,更能自由出入东宫,接近任何朝臣都是轻而易举。
夏长嬴道:“你一朝苦读,又沉寂多年,为的不是接近任何人,孟家叛国一事想要翻案难如登天,当年用一封信检举孟大人分量根本不够,同年北境遭袭才是让孟大人百口莫辩的实证。”
“朝堂、东宫、皇城禁军、地方军队甚至是当年卧病在床的仁德帝,牵扯甚广又时隔多年,追查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有结果的。”
此地离桃花林很近,花香盈袖,沁人心脾,可严辞镜垂首蹙眉,俨然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
“惊平。”夏长嬴唤了他的名,将他看做学生,更将他视做小辈,“莫要急躁。”
他伸手将严辞镜手中攥碎的灰纸接过来,用衣摆兜满,一片一片捻着,默默地等着,等严辞镜缓过劲来。
夏长嬴初见严辞镜时,他不过是个跟在少爷身后跑的小厮,可他聪慧非常,胆识过人,绝不是寻常家奴。孟家待他极好,原因夏长嬴不得而知,私下还当他是孟家二少爷,但如果不是情意深厚,严辞镜怎么会这么执着地帮孟家翻案。
也可惜,孟家的惨状令人唏嘘,要不然如今朝堂上有严辞镜,不,有严惊平这么一号人,夏长嬴也是信的。
珠玉蒙尘,但珠玉永远是珠玉。
山顶有僧人在撞钟,霎时间万籁俱静,唯有梵音悠扬洪亮,严辞镜最终还是没能在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条线来,不过满腔的愁绪已经消解不少,夏长嬴见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便催着人离开,快到午后了,他午饭还没吃呢。
严辞镜愧疚,想致歉又被夏长嬴挥手挡掉,看见他头也不回地进了灶房,严辞镜也转了身。
“若你需要助力,你可以去找当今的太傅毕知行。”
严辞镜愣了一下,点点头,回头看见夏长嬴已经在饭桌前坐下了。
桌上的两碗米饭一碟素菜早就凉透,可另一个人迟迟不来,夏长嬴也没介意,坐在桌前等着。
严辞镜是见惯了的,正房中茶碗两只,木盆两个,连枕头都成双成对,但严辞镜从来没见过另外一个人,夏长嬴也没跟他提起过。
除此之外,夏长嬴没告诉他的事情多了去了,严辞镜只知道他是元康年间三元及第的状元,是太子伴读更是太子的幕僚,而太子因为卷入孟家一事中被废了位,最后郁郁而终。
夏长嬴是恨的吧,大好仕途都没了,太子一党更是在之后被赶尽杀绝,他只能隐居在这深山一隅枯守满山的桃。
严辞镜渐渐走远,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夏长嬴硬瘦的脊背弯下去,是在低头吃饭吧。
可他没听见没看见的是,对座空空如也,夏长嬴淡淡笑着,往对面那碗没动过的白饭中夹了一块豆腐。
“瑾瑜,快吃罢。”
下山的路上,严辞镜碰见了很多从山顶寺庙中下来的百姓,面上皆是一派平和释然,仿佛香油钱一给,香火一燃,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让他看着心生羡慕。
夏长嬴一番话意在让他知道前方道路凶险异常,非常人所能轻易通过,最好不要自我怀疑心生烦恼,但他并没有被开解,反而陷入了一种有心无力的纠结之中。
他怪自己力量太小能撼动的山有限,觉得孤立无援,而夏长嬴提示的毕知行他没有机会接触。
在这种时刻,他脑中竟然浮现出语方知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他是向往这种肆意妄为的,不像他行事束手束脚。
想到语方知,严辞镜不可控制地想到两人是否有联手的机会,因为他知道语方知跟他其实是一路人,不过他很快便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他需要助力,但不需要语方知。
走路心不在焉,严辞镜没注意到好几个考生的问候,却能在路过一间药铺的时候,闻到一股甜中带涩的药味。
“官爷可是要抓药?”
严辞镜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白纸黑字的上新告示。
“官爷要不进来坐会?想抓什么药都可以让医官找给你。”
严辞镜点点头,抬脚跨过门槛,进了药铺。
作者有话说:
更啦!严辞镜原名老攻了,可惜可惜!(日常求评求海星!)
第23章 听书
虽然语方知不参加科考,但并不妨碍他庆祝科考结束,他还特意约了裴远棠和王羽出来喝酒。可惜去得晚了,想吃宴的并不只有他们三个,最后一个包厢刚被定走。
裴远棠的劝慰下,语大少爷暂时愿意在大厅将就。
三人吃宴像是吃喜酒,大鱼大肉摆了一桌,还上了两坛女儿红。
“我要问裴兄讨个喜钱花花。”语方知见裴远棠满面红光,知道他定是考得不错。
裴远棠不擅酒,却大方干脆地跟语方知碰了杯,皱着脸一饮而尽,面上红光更甚,虽是心中喜悦,但也没忘了谦逊:“语兄莫取笑在下了,还未揭榜,一切还未有定数。”
裴远棠谦虚,但是这不坐着个不谦虚的吗?王羽也跟语方知碰杯,豪饮过后大笑一声:“虽说这顿是你做东,但付账还得我来!”
语方知笑:“行啊!我还没见过恨不得掏喜钱砸人的,小二!再来两坛好酒!”
“再来十坛好酒我也不惧!”王羽眉飞色舞,根本坐不安稳。
语方知趁机问道:“看你这样子,发挥得很不错啊!有什么秘诀?说来听听?”
王羽笑得眼睛都没了,刚想说话,又瞥见旁边一直坐着不怎么熟络的裴远棠,干笑两声,说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准备,爹找的私塾先生不错,娘在庙里求得符纸保佑,连自己亵裤是红色的都说了,他又问裴远棠做了什么准备。
裴远棠想了想,答:“除了寻常的温书……我仰慕严侍郎的才情已久,拿了我誊抄的他当年科举所作的文章问他,可他不太高兴,并没有详细解答我的困惑,还说不要被前人不明智的文章拖累,可严侍郎的这篇文章又不只我一个人说好,当年......”
王羽不耐烦:“哎!严侍郎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就听他的吧!”
语方知却挺有兴趣:“改天你把你誊抄的文章拿给我看看。”
裴远棠应下,王羽举杯劝酒,三人又喝起来。
三人聊得正欢,听见楼下动静大,连小二都围上了好几个,他们三人跟着看去,瞧见楼梯上走来一个人,三张脸齐齐变了色。
范直也看见他们了,“哼”了一声,由着小二引他进了天字包厢。
他一进去,包厢中就闹得门外都嫌吵,什么文曲星下凡、国士无双之类的话也敢说。
语方知、裴远棠和范直那是对簿公堂过的仇人,见面眼红是正常的,倒是王羽也气得眼斜嘴歪就奇了,这两人能有什么过节?
王羽解释了:“这傻缺考试带烧鸡烤鱼熏肠!”
语方知大笑:“怎么了?骨头丢到你号舍里了?”
王羽抹抹嘴:“没,我闻着味了,流涎水弄脏卷子了……”
这下连裴远棠也忍俊不禁,自此看见范直带来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三人把酒言欢,酒足饭饱后,裴远棠说要给家中去信便先行一步,王羽说跟人约好了游湖也不多待,语方知最后离开,小二让他付账才想起来王羽说的话当屁放走了。
语方知接连送走两人,站在酒楼门口,看着裴远棠欢喜离去的背影,目光沉沉。
会试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王羽和裴远棠一样如释重负,欢欣鼓舞,语方知就看见好几个当街痛哭的,嚎得震天响,还是站在开门做生意的茶楼前,逼得店小二甩着粗布跑出来劝他别处哭去,里头说书的声音都被哭声盖过去了。
说书?语方知来了兴致,抬脚往茶楼里走。
楼中央摆一套桌椅,醒目、折扇齐全,说书人穿长衫戴幞头,两溜八字胡上下齐飞,说到高潮处声音拔高八度便戛然而止,得等地下人拍手叫好才继续。
语方知听书听过不少,江陵的说书人还带点口音,讲起来更是趣味浓,不过翻来覆去就是些奇人异事或者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没什么意趣。
不过今日这场说书若还是这些内容,语方知是决计不会走进这茶楼来的。
只听那说书人开始了:
“话说在元康五十六年,当时先帝宏德帝圣体微恙,处理政务都勉勉强强了,不过好在太子已经立了,以仁德服众;政治清明,朝中有孟、毕两位大人替黄上分忧,政务并未没有什么大的纰漏过错,再加上北境有谢大将军坐镇,多年来都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南境小国又掀不起风浪,天佑我大殷国泰民安,先皇本可以无忧无虑地驾鹤西游......”
说书人平缓话锋转为凌厉:“谁能想到,就在当年!太子突然因病亡故,孟大人一夜之间举家覆灭,北境突遭敌袭,仅仅两天幽云十二州便连失去三州!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内忧外患,大殷竟然在一夜之间陷入如此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