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眉飞色舞,台下有年纪较大的窃窃私语:“哎呀,谁不知道这事啊!老掉牙了!”
小二劝道:“虽说是十几年前的事,但很多年纪轻的都没详细听过,您多担待。”转眼看见个年纪轻的听得愣了,眼珠子都不会转了,面前的茶都凉了还没喝,小二默不作声重新倒茶,那人竟然丝毫反应没有。
醒木一直放在说书人手边,可语方知心跳如鼓点。已然知道说书人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可他还是升起一股难以消解的怨气。
“孰能想到,孰能想到!针砭时弊、勤政爱民,宏德帝口中的肱骨之臣,太子以礼相待的恩师,竟然做出那等死不足惜的天大祸事!他是大殷之耻,是千古罪人啊!”
性急的催道:“谁啊!说啊!”
说书人醒目一拍:“此人长了一张刚正不阿的脸,但看相貌,绝对没人能猜到他后来竟然为了一己私利,枉顾家国,做出了那等通敌叛国的祸事,导致幽云三州被外敌的铁蹄踏破,城中百姓苦不堪言,此人,便是当年家喻户晓的能臣——孟哎!”
“烛火怎么灭了?”
“该不会是罪臣显灵了吧?”
“娘!我怕!”
茶楼顶上的悬了四盏烛台,此时竟然四盏蜡烛全灭,楼内光线不明,没人看见语方知将剩下的碎银子收进手心,听众喧闹起来,角落两处的同时发出的轻哼声要仔细听才听得出。
小二已经将烛台点亮,说书人在情绪激昂处被打断,再继续说下去也没有了刚才的气氛。
“孟霄入仕多年,位及御史大夫,前半生兢兢业业博得治世能臣的好名声,当时民间谁不说他好啊?当年他在江南做官时的考绩还被评为了优等,可惜一步错步步错,自己动了邪念,连着一家老小都没了活路,该!这是老天有眼!”
“放你娘的屁!!”
此声中气十足,怒不可遏,伴随着拍桌而起的气势,所有人都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语方知把指尖将要飞出的碎银子收好,也跟着看了过去,却听那老翁大骂了两句“一派胡言”后便拂袖离去,脊背稍弯,两鬓斑白,却浑然一股逼人气势,大步离开,根本不管身后的窃窃私语。
语方知起了疑心,一直盯着刚才大骂的人,那老翁出了茶楼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跟等在楼外的一个年轻男子发脾气,似乎是在宣泄这次听书的不愉快,那年轻男人温文尔雅,只默默听着,待他脾气发完便扶他上轿,命人起轿离去。
年轻男子语方知见过,毕守言。
小二说:“方才那位是咱楼里的常客,也常听书,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竟然发那么大的火。”孟霄叛国通敌在他看来是板上钉钉,那客人竟然说是“一派胡言”,这又从何说起?
有年纪大的说:“方才那人是毕知行,当年孟霄还在的时候,两人在朝堂上时常因政见不同吵得不可开交,毕大人还曾放言跟孟霄势不两立,如今孟霄已死,他应该仰天长笑才是啊,怎么......”
“哎,谁知道呢?听说当年孟府被烧后,毕大人还去看过,仇敌已死,估计是亲眼见了灰飞烟灭才解气吧!”
孟家出事,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怕牵连到自己,许多人连荻花街都不敢去了,就怕也沾上个通敌的罪名,但毕知行就敢,许是两人仇敌似的关系,就算他进孟府晃荡,也丝毫不会有人怀疑他跟孟霄有勾结,只当他是在落井下石。
听客你一言我一语吵闹起来,说书人还在继续说,说得很是吃力。
语方知觉得索然无味,决定起身离开,步子不如来时轻快,眼底一阵眩晕,是血气上头的后症,光线暗淡,藏住他苍白血色,人声嘈杂,掩住他两声冷笑。
说书人抬高音量:“好在咱们大殷自有神明护佑,当年还是一名信使的郑大人一封通敌信将孟霄叛国之实揭露,当时在江南游历的皇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听说边境形势危急后,亲自领了数万府兵支援,这才解了北境的燃眉之急,而魏大人得皇上命令,带领禁军前往孟府捉拿罪臣,那罪臣知道事情败露,竟亲自杀了妻儿,又放了大火烧家,于熊熊烈焰中自刎!”
“可惜就是连累了一直跟孟霄交好的太子,后因先帝厌弃废了储君之位,只得郁郁而终,还有那北境三州枉死的人命,谢大将军面上狰狞的刀疤,惨啊!”
说书人像是亲历者,说着说着要哀恸而哭,呜咽两声,突然捂住嘴巴,只觉得牙根刺痛,口中腥甜,低头便呕出了两颗带血的门牙和一小粒碎银。
“惨!”语方知嗤笑,闪身消失在茶楼门口。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在交代两位主角的背景联系,所以两人的交集比较少,第二十四章 之后主角间的互动会多起来,也会继续走剧情了!感谢看文的各位!有任何想法都可以说哦!晚安晚安!
第24章 夜探毕府
更夫打更,亥时已至,街上巡值的士兵步子散漫,府中各处守夜的家奴也开始打哈欠,语方知如入无人之境,纵身一跃便翻进了毕府中,顺利往灯火通明的书房处摸去。
待至书房门口,除却门外有一老奴站着,从窗外看进去,房中只有一个人的影。
“老赵,给我沏壶茶来。”
“老爷,夜已深,浓茶伤身,老奴还是端碗参汤来吧。”
“也好,去吧。”
待老奴离去,语方知见周围没人,贴身挨住了屋侧的墙,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小孔,往孔中看去,当今太傅毕知行正拿着本书看。
忽然听见他叹了一口气,语方知心中一惊,忙闪身站直不敢再看,只贴墙屏息,又听见步子走动的声音,紧接着两声咔咔,似乎有重物移动的摩擦声,语方知不敢贸然凑头去看,怕窗上的影子露馅,只好等房中动静消失了以后才又往孔中看去。
人呢?!
语方知眸子微动,不再瞻前顾后,脸贴紧窗纸往屋内四处查看,书房就那么点大,毕知行还能大变活人不成?
他干脆推门进入,检查了两扇窗子,都是从里面上锁的,所以毕知行一定还在这间屋子里,语方知此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他往身后那堵墙走去,手伸进墙与书架间的缝隙摸索,还真让他摸到了一块凸起。
语方知扭动后,便听见咔咔两声,知道地方找对了。
书架缓缓移动,连着那面墙一起,地上裂开了一道口子,仅容一人通过,用阶梯直连至地底,从上面看不出什么,只能看见有火光闪烁。
语方知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会又有什么腐尸、硕鼠之类的吧?
但迟疑不过片刻,语方知便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慢慢地走了下去,等人完全下去之后,顶上的口子几乎是立刻就合上了。
语方知推了两下,没推动,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好在这次有楼梯,不用跳,隧道又是石制的,没有泥洞的腥臭湿软,还能接受。
阶梯并不高,大约一个成年男子的高度,隧道两边都点着火烛,一眼望去几乎能看见尽头,不过看不清尽头是什么。
朝中重臣家中藏着隧道,国家机密?传世珍宝?语方知没想出所以然来,试探性地往前走。
一段路不过几十米长,语方知走得很是小心翼翼,就怕误入陷阱,不过好在这隧道并不具备设置陷阱的条件,也没有什么岔路口,就是一条通,用来存放东西的可能性比灭口的可能性较大。
奇怪的是,语方知一直没有看见毕知行的身影。
离终点越近,隧道中某种沉寂多年的味道就越浓,香,不是室内熏香,而是寺庙里经常使用的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很是熏人呛鼻。
语方知已经看见了两个红点了,确实是有人点了香。
他咽了咽,无端有些紧张,步子不由地放慢,不动声色地往前一寸一寸挪动,他看见了,桌上放着两个牌位,还有一些时令水果,香炉中的香灰已经满得落下来了。
待看清牌位上的字,一股滔天的悲怆直冲上语方知脑门,掌中匕首“当啷”落地。
多年来刻入骨髓的恨意在这渺渺香烟中化为刻骨铭心的思念和不甘,他扑通跪地扬起一片清尘,猩红的眼睛已经蒙了一层水雾。
再顾不得许多,他压抑多年的痛苦在此刻变作两声变调的爹娘。
烛火闪烁跳动,牌面上,孟霄以及孟霄之妻虞氏的描金字异常扎眼。
意外吗?偌大京城中,夜闯的朝臣家中,竟然会藏着自己父母的牌位,可痛苦的情绪比惊讶更多。
爹娘在熊熊大火中粉身碎骨早就成为了语方知的梦魇,为了沉冤昭雪苟活了十四年,尚看不到归途,也找不到去处。
当年死里逃生是机缘巧合,他才七岁,能求得一线生机还是孟霄的友人出手相救,可别的他也无能为力了,所以语方知一直以为爹娘尸骨无存,没想到……
“当年事发后,没人敢接近孟府一步,哼,那帮见风使舵的小人,我不怕,没人去就我去,孟霄及夫人的尸骨皆是我一人收殓,寻了处稳妥的地方安葬,立的无字碑,牌位便安在了我府中书房的地窖中。
是毕知行。
他就藏在语方知身后的一处凹陷的石墙中,可语方知走进时注意力在灵牌上,根本没注意。
语方知安静地跪着,一言不发。
毕知行知他是震惊又悲伤,无话可说,也知他心中起了疑虑。
“外头都传我跟孟霄是死对头,他们说的不错,我看不惯他做言官的时候咄咄逼人,他也没少说我强词夺理,朝上争执,朝下我也从不与他来往,政见不同不代表我恨他入骨,我性子是臭,但我分得清谁是奸诈小人,要我承认孟霄叛国通敌绝不可能!”
多数人以为孟霄一死,毕知行在朝堂上便可以横行霸道了,但其实不是,毕知行跟孟霄是棋逢对手没错,但更是惺惺相惜的宿敌,毕知行有时过于雷厉风行需要孟霄的击打来矫正,孟霄作为御史偶尔的矫枉过正需要毕知行来约束。
孟霄一死,对毕知行来说是晴天霹雳,他再也没有了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动力,一再消沉之下,辅佐幼帝的“太傅”名存实亡,朝上的声音渐渐被别人取代,他清楚某些深藏的势力悄悄显露,也是因为清楚,才越发憎恶害死孟霄的凶手。
“所处的位置限制,很多事情都做不了,直到我遇见了你。”
语方知肯定道:“在茶楼听书的时候你就注意到我了,高调离开也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还怕我悟不到你的提示,让毕守言三番五次在荻花街出现,做这一切的基础,是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在外人面前,语方知不得不尽快收拾好的情绪恢复镇定和从容,但从容只是表象,他很后怕,不知道自己那么容易暴露,这将给他接下来想做的事埋下不小的隐患。
对此,毕知行解释道:“当年我进孟家,并未发现你的尸骨,我怀疑你已经被人救下。如今你进晔城顶着首富之子的名号行事高调,早就让我起了疑心,语万千跟孟霄私交甚好,这是我当年为了跟孟霄争辩更有底气,花钱请人才查到的消息,我还查到当年语万千自诩风流,膝下并没有子嗣。”
“孟霄出事,语万千连夜离开晔城再不入京,我前些日子请人去江陵查,查到一则秘辛,语万千十四年前带回一个半大的孩童,说是自己流落在外的亲骨肉,赐名语方知养在膝下,从不让他离开身边半步,我便明了。”
语方知点头,进京行事高调除了从小环境使然,也是因为抱着侥幸心理,因着语万千跟孟霄的交情,他希望自己的出现能得到有心人的注意,现在,毕知行就是那个有心人。
“毕大人的大恩大德,孟镜元铭记于心。”原名孟镜元念起来很是陌生,但这能代表他的诚意,他是孟家遗孤,更是孟家唯一的希望。
毕知行叹了口气,眼前的孟镜元不过跟他儿子一般大,他愿意多帮助他一些:“大理寺卿傅淳是孟霄的好友,当年事发时他曾带人赶去孟府,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叛国一案要复核也是他押着许久不给结果,最后是刑部审理,刑部复核,也是因为这一缘故,傅淳在大理寺待了很多年不得升迁,他要是知晓你的身份定能给你有所助益。”
语方知道:“傅大人多年不得释怀,家父之死对他打击太大,已经成为了他的心病,轻易不能提起。”当时在狱中跟傅淳见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傅淳老得太快了,他是要复仇,但不愿意强行揭开傅淳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疤。
毕知行知道傅淳是性情中人,这个结果也并不奇怪。
“还有一事,孟霄通敌一案前后,芸妃坠井身亡,废太子因为维护孟霄被废了储君之位,不久后就殒了,这些事情细细想来还有很多蹊跷之处,要进到宫中才能找到答案,三天之后便是乾明节,皇上会在宫中设宴,彼时你需要任何助力,尽管来找我。”
毕知行说了许多,语方知对他十分感激,但毕知行并不需要他报恩,只说孟霄一定要洗刷冤屈,他要世人都知道,当初能跟他在朝上唇枪舌剑的,绝对不可能是那等顽皮贼骨之人!
在隧道中待了一刻钟,毕知行已经露出疲态,语方知也不再多留,从毕知行手中接过香插进香炉中,磕了三个头。
第一下。
感念上苍恩德让他托生在孟家,赐名镜元,得孟霄做父,虞氏为母,慈母严父记一生,教诲训诫不敢忘。
第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