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辞镜厉声喝道:“你不是宫中当值的内官,你是谁?”
“太后仪仗将至,尔等速速避让!”
有尖嗓的内官甩着浮尘隔着两道角门冲严辞镜大喊。
严辞镜无法,只得松手,拂袖跪迎太后。
那内官极大胆!竟然趁他不备溜了去!严辞镜余光瞥见他那直起腰来宽厚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
思及隔壁的纨绔也是这般行事全由性子,觉得那内官越发熟悉,不过很快,严辞镜就否定了这个猜测,语方知再大胆也不至于混进宫中吧?命不要了吗?
太后已经走远,严辞镜慢慢起身,继续往前走去。
两道角门外的长街上,在轿中端坐的太后拂开轻纱,露出张雍容平和的脸:“宛嫣,方才跪着的人是谁?”
宛嫣是皇后的闺名,她是太后的亲侄女,两人素日很是亲近。
皇后并未留意,只好问旁边的太监,问清楚后才答:“母后,是户部的严侍郎。”
太后的手还抓着轻纱不放,神情怔忪,皇后道:“可有不妥之处?”
太后摇摇头,放下纱帐,似是叹了口气:“想起些旧时的事。”
皇后含笑:“母后惦记旧时,也别忘了眼前人,陈贵人已经抱着小公主等在殿中,孩子我已经见过,眉眼像极了皇上。”
“好,好,那快些走吧,日头大得很。”
日头是大,未到开宴的正午已经艳阳高照,官袍厚重,严辞镜又受了伤,在这绵长的长街上,终于支撑不住,靠住了宫墙,那股晕劲怎么也下不去。
“这位大人!您怎么了?”
严辞镜目光沉沉,模模糊糊看见两个太监跑来,还没看清那两人的脸,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失了知觉。
“大人,您醒了?可是要喝水?”
严辞镜吃力睁眼,看见一个太监正在床边伺候,他赶紧挣扎着坐起来:“现在什么时候了?!”
那名太监也跟着着急,帮他套好长靴,扶着他的手道:“大人上完药才刚睡下就醒了。”
没晕倒很久,那还好,还来得及,严辞镜冷静下来,坐在床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间散着药香的简室中,身后的伤处也已经被处理好了,清凉的药粉盖住了细小的刺痛,连衣服都换好了。
那太监极有眼色,恭敬地解释道:“奴才是瑞王爷的人,方才在长街上看到严大人您身体不适晕倒,瑞王赶忙让奴才扶您就近到太医院诊治,还命奴才找了干净衣服帮您换上。”
严辞镜脑中浮现出瑞王孱弱温和的模样,赶紧道谢:“多谢瑞王出手相救。”
那太监见严辞镜冷静下来了,想扶他躺下来,但严辞镜不着痕迹地躲了,道:“瑞王身体不便,身边不能没有随伺的人,我既已经醒来,没有大碍,公公还是快回瑞王身边吧,改天我定亲自前去拜谢瑞王。”
严辞镜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说话也不见虚弱,太监没有再坚持留下,很快便离开了。
太监一离开,严辞镜也跟着离开了。
无心插柳,他竟然进了太医院最内侧的厢房,这里是御医临时休憩的地方,此时,人都聚在前院的议事厅中当值,后院并没什么人,两边的耳室也都空空,严辞镜一路畅通无阻的,从后门闪身进了御药房。
御药房中的太医正在低头清点药物,没人注意从后门进来的人。
不过很快,严辞镜就被发现了。
“大人你……”
严辞镜歉意解释后院没有引路的人,一不小心就走到了这里,太医忙说不妨事,请严大人直接进厅中休息,正巧厅外跑进来一个太监大吵大嚷。
太医瞧见不是宫中各贵人身边的公公,凶道:“吵什么吵?没看见正忙着吗?”
那年轻内官喘着气,说是丞相大人划伤了手,忙请太医去瞧瞧,太医一听是丞相,不敢耽搁,问了些情况,忙往医箱中放进止血的药物和纱布后,跟着太监匆匆忙忙地走了。
严辞镜不便再待,跟其他太医道了谢后就离开了太医院。
醒来时着急时辰,现在出了太医院却没往吃宴的御苑赶,他要趁此机会,去一个地方。
春来懽侍阻,正字在东宫。
严辞镜从未见过东宫,但储君之宫在东,循着方位,他也能找去。
严辞镜在进宫前曾因为那枚簪子去找过夏长嬴,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夏长嬴看了一眼便把簪子还给他,只说有机会的话可以去见见那名宫女子,严辞镜点头,离开前,被夏长嬴拽住了袖子。
“十四年过去了,东宫庭院的桃枝已经长成桃树了吧?惊平,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我只信任你,那棵桃树下埋着太子旧物,你帮我取来。”
夏长嬴说了这一番话,当时严辞镜只安静地听着,凝视着他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现在,严辞镜就站在这东宫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两旁的石狮子经日晒雨淋粗糙了很多,门环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严辞镜缓缓推开,猝不及防跟满庭院的景色打了个照面。
原来宫门锁着浓郁馨香,严辞镜被这满院的生机惊失了声。
庭中的桃树茂盛,粉花缀满枝头,落地的花瓣随风扬起,又被画眉衔了飞走。楼阁巍峨,雕栏砌玉,在这人来人往的皇宫之中,竟是这勃发的生机替太子守着这东宫一角。
严辞镜真想让夏长嬴亲自来看看。
又想起夏长嬴的话,他怕再待下去会被人发现,赶紧朝桃树走去。
桃树由白石围绕圈起,严辞镜凑近一看,心中咯噔,桃树一圈都被人翻了土,还有什么太子旧物?怕是土里的泥鳅都被翻出来带走了!
警惕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几个被花瓣掩藏了的泥脚印,脚印是湿的,在他之前有人来过!严辞镜大惊,匆忙起身,宽大袖袍拂走一阵花海。
他得赶紧离开!
厚重宫门“吱呀”一声关闭,可严辞镜脑中的猜测却关不住。
夏长嬴并未言明太子旧物究竟是何物。先他一步的人是谁?也是为了太子旧物吗?除了夏长嬴还有谁知道?是敌是友?
严辞镜在长街上疾走,神情恍惚,差点迎面撞了瑞王的轮椅。
“瑞王。”严辞镜要跪,被瑞王拦住。
瑞王为难道:“才让奴才扶了你去太医院,再这么跪下去伤了身,又进了太医院可怎么好?”
严辞镜只好作揖又道谢:“多谢瑞王出手相救。”
在东宫中就待了这么一会,严辞镜袖中已经盈满了桃花的芳香,这么一作揖,免不了将花香拂上瑞王的面,瑞王不习惯这股浓郁的香气,蹙眉咳嗽两声,身后的太监便上来盖紧了瑞王腿上的毯子。
瑞王示意奴才调转轮椅方向:“本王今日不止救了你,现在还要帮你。”见严辞镜面露不解,笑道,“严侍郎也是进宫吃宴的吧?宫宴快开始了,严侍郎竟走到这东宫来了,想必是进宫次数不多迷了路,本王只好好人做到底,带你去御苑了。”
严辞镜赶紧道:“若是没有碰上王爷,下官还不知要在这深宫中乱撞多久。”
瑞王还是病恹恹的样子,天气转暖还是毯子不离身,不过跟严辞镜说话的这一会脸色已经红润了不少,以至于到了宴中,连皇上也说他近日气色大好,瑞王忙说是托了皇上的福。
皇上和瑞王既是君臣也是兄弟,自然是有一般朝臣没有的亲近,严辞镜在不起眼的末座坐下,先听了两人真心实意的寒暄,接着打量起寿宴上皆是喜色的满朝文武。
尤其是皇上下首,正用左手端酒的丞相魏成,另一只手藏在袖下,他知道,那只手缠满了绷带。
“当——”
身边上菜的内官粗手粗脚,竟然碰翻了银筷,正好撞在瓷碗上,严辞镜的思绪被打乱,抬眼往内官的脸上看去。
作者有话说:
更了!晚安晚安!
第27章 宫宴三
这内官手脚粗苯弄翻了银筷,赶紧退了两步用托盘挡脸,竟不道歉也不下跪。
严辞镜心想这就是破罐子破摔吗?料定他不敢在这大殿上喧哗扰了皇上的兴致,竟然这么大胆嚣张。
不过他还真不打算计较,可不是因为那内官直起腰来比他还要魁梧得多的身材,是因为大殿内朝臣已经开始借给皇上送贺礼的时机,相互挤兑了。
先是吏部官员送上一首贺寿诗,请了书法大家王先生的墨宝。
皇上当年在外游历的时候就曾拜会过王先生,如今又得这么一副,当下喜不自胜,忙让内官呈上来给他细看。
皇上大喜:“落笔行云流水,行笔飘逸,笔法精妙,甚妙!”
底下人纷纷附和,有人说了,这墨宝好,贺寿诗也是千古绝句,但这么整首誊写未免落了俗套,还是快看看户部尚书范大人的寿礼吧!
范齐呈上的是白玉雕的南极仙翁,婴儿般大小,通体剔透,仙翁慈眉善目是再好不过的贺寿礼物,却被暗讽:“皇上正值壮年,南极仙翁作寿未免太早。”
范齐刚想解释,就被一幅十五尺的巨幅画作挡住了脸。
底下的大臣坐不住了,喧哗起来,皇上亲自从台上下来细看。
副相张少秋作揖,恭敬道:“皇上,这幅《大梁除岁图》从年初开始绘制,数十名画师夜以继日作画,为的就是今日这画得见圣颜!”
有官员说:“点炮仗的小儿栩栩如生,我像是听见了炮声!”
又有人说:“何止何止!街上这楼阁、商铺勾画地细致入微,买饼买肉的百姓伸了几根指头都看得见!”
皇上抚摸这画上的金轮,竟看痴了这热闹的景象:“大殷百姓安居乐业,京城富庶繁华,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还重重有赏,张少秋面上难掩兴奋,高声谢恩,待画卷重新卷起,张少秋朝对坐的丞相魏成作揖:“魏相想必是早就有准备了吧?此时不现还待何时?”
魏成但笑不语,拍拍手,内官双手捧着一个锦盒上前。
锦盒不过丁点大,不及十五尺的长画招摇,但待盖子一揭,连见惯了宝物的皇上都眼前一亮。
魏成道:“微臣的寿礼不及张大人的素净大方,小小玩意搏皇上一乐罢了。”
皇上将那小玩意托在掌心,象牙雕的小球,外雕繁复百花,在手中滚动,球中竟然还嵌套了另外多层小球,龙凤大气、人物脸孔精巧,堪称鬼斧神工!
底下大臣道:“玉雕圣手三代人的心血!这么多年就得了这么一个,十八层嵌套不是从里到外雕刻,而是整件镂雕,魏相竟能寻到这件绝世珍宝!”
“赏!重重有赏!”皇上喜不自胜,新得的三十匹金丝云锦全赏给了魏成,张少秋凉凉道贺,打听魏相要来这圣手不外宣的宝贝花了多少银钱,魏成只道为皇上贺寿,千金难买的宝贝也值。
两人你来我往,你嘲我穷酸,我嘲你粗俗,皇上正抓着牙雕套球爱不释手没管,竟放任双方阵营对呛起来。
严辞镜哪边都不站,就一门心思想瞧那没见过的牙雕,可惜位子隔得远,远远只能看见个滚圆的白球,又听同僚告诉他这牙雕有多难多费力,更加好奇起来,伸长脖子看去,还是什么都没看见,倒是听得身后一声漫不经心的一声“切”。
严辞镜自己见识不广就认了,倒是身后站着的内官一副见惯了稀世珍宝似的,他要看看这内官中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嚣张。
“报!北境来信——”
传信太监劈着声儿,将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殿门上来,群臣抹了唾沫子坐好,皇上放下了手中的小球,都敛了情绪,悬着颗心,目不转睛地看着逆光而来的北境军士。
北境黄沙磨砺出的军士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粗粝,跟着锦绣大殿格格不入,麟甲披风,凛然一股气势,单膝跪地,肩背挺直,他开口了,声震整个大殿:
“末将乃谢大将军麾下宋辉,携北境百万雄兵向皇上贺寿,祝皇上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大将军虽远在北境,但一直心系皇上寿辰,特命末将快马加鞭送来这特制的大殷军旗。”
此时宋辉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将上前,利落抖开一匹十尺长帛,“殷”字一显,大气磅礴。
谢玄同在殿中,早已将字迹认出:“家父的手笔!”
宋辉称是,可殿中众人更多的却被这边缘参差,色块不均的红色布帛吸引。
只见宋辉眼中迸射出锐光,他气沉丹田,慷慨激愤:“此匹军旗乃汝、肃、燕三州在堰山之战后幸存的三百二十个军民连夜赶制,代表我大殷领土一厘不割,寸土不让,天佑我大殷国强民富,再不任人欺辱!”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有大臣默默拭泪。
皇上哀恸,在太监的劝诫声中疾步下台,一双手拂过粗糙红布,这旗帜由数块布帛拼接缝制,连接处严丝合缝,代表大殷领土完好无虞。
血染的江山,鲜红的旌旗。
元康五十六年,敌国大举进犯,接连攻下汝、肃、燕三州,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皇上当时还未登基,亲自领兵支援北境,在堰山浴血奋战,助谢大将军夺回三州。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敌军留下的,是三座了无生息的死城。
布帛重量轻,皇上托在手里却觉得有千钧重。赏?赏什么?金玉珍宝尚不能告慰枉死的三州军民,庙宇石碑早就建好,来回修缮劳民伤财。
只好赏精通旱耕、织造之术的数十贤才,赏耐寒耐旱作物,赏生牛生羊,再赏醲酒百坛告慰亡灵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