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方知阴沉着脸,这幅模样,真像折腾了一年,天涯海角地走货,结果年底拿算盘一算,亏了个底朝天的倒霉财主。
楼上闹哄哄,谁都没注意底下的动静,还是楼下小二有眼力,蹭蹭跑上来,小声说侍卫司的人来了,众老板一听,如临大敌,摆摆手作鸟兽散,就怕方才不逊的话被官老爷听见,再治个罪,来个祸不单行,怕是税金还没交上呢,脑袋先掉了。
人一走,二楼只剩下语方知和小清。
语方知使唤道:“小清,去西市荻花街尾的张妈饼铺买些红豆酥饼来。”
“哦好!”小清跑下楼,正好撞见谢玄,打了声招呼。
语方知听见动静,没回头,提起个盈光透亮的紫砂茶壶:“谢兄,晔城第一沏江陵青茶,就在这儿了。”
谢玄笑了:“我爹的心头宝。”边境苦寒,尝喝烈酒暖身,长年累月伤了肠胃,大将军回京就爱喝茶,谢玄耳濡目染,也尝得出什么茶好什么茶不好,品茶的模样端正,倒是不像舞刀弄枪的兵。
语方知待他走来,腕子一收,清润的茶香便溢了出来:“只喝茶?”
“不止!”谢玄来劲了,就等着语方知问呢!
长剑甩桌上,咬开护腕,声音含糊:“昨日从这儿出去后,我就托人在府衙里打听,你猜!打听出了什么?”
语方知知他爱打哑谜,装出好奇得闹心抓肺的样子:“到底是什么?”
谢玄高深莫测道:“这被取了命的吴添筹之前是朝廷禁军!属殿前司管辖。”大殷禁军由殿前司和侍卫司分统,谢玄就是侍卫司都指挥使,主维持皇城治安,殿前司主皇帝亲卫,为皇宫禁卫。
语方知不解:“既然是登记在册的官兵,又是什么缘故流落在外?”
“侍卫司非我管辖,我也是千方百计才打听到,禁军的名籍上,早在十几年前就登记他亡故了!”
见语方知面露不解,谢玄又道:“死而复生还不算什么,更奇怪的是,同期,竟然有多达一百多名禁军同时被登记亡故!”
语方知大惊:“可知是为什么?”
谢玄摇头:“不知,时间太过久远,彼时我年纪尚小,并不记得晔城中有大的动乱。”衣袖湿冷,低头一看,道,“语兄不必如此惊慌,此事已交由刑部处理,相信很快就会有决断。”
语方知点点头,把碰到的茶杯放稳:“此事牵扯甚广,也不知这包含吴天筹在内的一百多名禁军接到了什么命令,竟然不死不休。”
谢玄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喝完了茶,谢玄也倾吐完了,抱着护腕和长剑就走了,说是有了新消息再来跟语方知说,语方知提着见底的茶壶:“下次还是江陵青茶。”谢玄点头,美滋滋地走了。
许是三番两次有意引导谢玄跟进案情,语方知心中有愧,又对着临街的窗下喊:“下回让你捎二两走!”
谢玄乐了,大喝一声“驾!”拽着缰绳策马离开。
人一走,语方知的脸便了沉下来,眼神闪过另一侧半开的红木雕窗:“出来吧。”
只听一阵衣衫摩擦的声响,如枯从窗外翻进来,单膝跪地:“主子。”
“方才都听见了吧?”
如枯点头。
先前特意放给府衙的消息很有用,已经顺藤摸瓜查清了吴添筹当年在京中的身份,继而发现当年有一百一十个禁军接到军令执行任务,是什么命令不得而知,而后这一百一十个禁军同时被登记死亡,陈年旧事令人匪夷所思,接到的军令便是关键。
继续查下去,水落石出是必然,但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顺利。
语方知声音如一潭死水:“案子未经大理寺审理,直接由刑部审核呈报。”
“此路不通。”如枯咬牙,“老贼权势滔天,此番查探已经是打草惊蛇,他必不可能让当年的事翻出来。”
语方知早就预料到:“此事绝不可再继续深查,让手底下的弟兄都机灵些。”眼中晦暗不明,话锋一转,冷笑道:“就是不知,这案子最后由谁来顶锅。”
第6章 滋事
次日上朝前,御史大夫徐文接到一封信,要他参户部尚书一笔。他很兴奋,因为在此之前他并未有过能够义愤填膺的机会,他这御史做得并不如前人那么好。
早朝结束前,副相张少秋携手底下的言官,想参户部尚书,没想到被御史大夫徐文抢了先,大参特参,说户部尚书范齐滥用职权,私定税则,致使商人多有怨言,狂妄行事致使民不聊生,枉顾律法,逼死良民!
参得是声嘶力竭,惊天地而泣鬼神,大有不把范齐就地正法,大殷从此就再无宁日之势。
皇上大怒,责令三司严查!范齐长跪不起,抖如筛糠,却也不辩解。
这是刑部尚书悠悠地出列了,说是案子已结。
原来是户部陈侍郎私下偶然听得尚书之子范直中意东市长德街的一处别院,便想出了提高税金的方法,想逼走长德街沿街的商铺,好借花献佛,讨好范直,在尚书面前露个脸,没想到起了民怨,还跟一个商户起了口舌之争,也因此悔恨在心,买凶杀人,把那商户杀死在芙蓉渠。
户部尚书范齐呜咽一声,哀恸道:“臣治下不严,教子无方,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皇上听完来龙去脉,道:“那陈侍郎现在何处?”
刑部尚书答:“已关押进刑部大牢,按律处置。”
户部尚书还在跪,诚惶诚恐,说逆子已禁足,任凭皇上发落,皇上只好又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命令礼部今后选人用人要多加考量,拍拍朝服,退朝了。
已成定局,有人欢喜有人忧。
谢玄走进厢房反手关门,将琴楼的丝竹声都隔绝后,对语方知说:“刚才我一路过来,瞧见茶楼的周老板抓了把炮仗出来,我还以为他家中有喜,又瞧见布行的秦老板抱了个红灯笼出来,怎么?他们两家要喜结连理了吗?”
语方知咽了口茶:“户部今早来通知,税金调回之前的水平了,一个个都乐着呢!”
谢玄在圆桌前坐下,盯着语方知看:“是好事啊!你怎么不跟着乐?”
“我都来琴楼听曲了,还不乐?”语方知叩叩木桌,让小二送进几碟点心并一盅清粥,盛好粥后就让人离开了,房中并没有其他人。
“不叫琴师,语兄来听的什么曲?”谢玄问。
语方知笑:“暗通款曲。”
谢玄默了,吴添筹一事中,他有诸多不解,很多细节都没有查清,刑部就早早结案,分明是有人在多加阻拦,阻止案子继续深查下去。
而今早太过刻意的弹劾,为的就是让这个案子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折了个陈侍郎,该暴露出来的依旧藏得好好的。
语方知看谢玄发怔,知道他深究了,唯恐他继续深查遭人怀疑,便叫小清进来。
小清用黑布包着一罐东西,递给谢玄,语方知解释道:“答应你的青茶二两,你接了,可不就是暗通款曲?”
谢玄赶紧接过,什么疑惑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我让人找的,都不如你的成色好味道浓!”
两人又一起用了早膳,等谢玄走了,语方知也带着小厮下楼。
虽未点琴师,但琴楼中央的琵琶声一刻不停,随着楼中各处缥缈而出的香气一起,让整个琴楼都沉浸在高雅的气韵中。
琴师琴艺卓绝,但也要通晓音律的人听才听得出好坏,但正巧语方知就不是那个人,他东看看西瞧瞧,扯扯小厮:“抱着肚子,有喜了?”
小清闭口不言,摇摇头,怯怯的躲到语方知身后,语方知奇了,顺着小厮的视线往外看去,就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在琴楼外大吵大嚷。
小清小声道:“范公子不是说让范大人关家里了嘛......”
语方知眯眼:“这胖子就是范齐的儿子范直?”
琴楼外已经聚起了一圈人,都在看热闹范直指挥家奴,要强把一双男女拉开。语方知定睛一看,这女子不就是幽素嘛,这书生也挺眼熟。
范直好好的官员之子,偏要做这种欺男霸女的事,正颤着指头发令:“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幽素给本少爷我拉过来啊!”
书生护着幽素后退:“公子请慎言!莫要强迫幽素姑娘!”
幽素怯弱地躲在书生身后抹泪,这么一个俏生生的美人,范直看得眼睛发直,亲自去拉人:“又不是出不起钱!说不待客就不待客?鸨母说了你今日归我!”
家奴跟着范直一哄而上,书生护着幽素挨了好几下,幽素啜泣着躲,拧着帕子喊救命,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的,就是没人肯帮忙。
小清下意识叫唤:“少爷......”谁知语方知已经不在原地了,小清左顾右盼,竟看见自家少爷抢了把看客的扇子,气势颇足地冲进了人群中。
“少爷!”
折扇挡着,没人看得清语方知是怎么出手的,腕骨翻转的角度隐在衣袖中,一把折扇玩出花儿来,敲酥了恶人的骨头,砸疼了出恶言的臭嘴。
就一会功夫,语方知已经立在倒地的家奴中扇扇子了,姿态翩然。
“你他妈谁啊?”范直被家奴扶起来,看对方穿着打扮也不是一般人,但他不是还有个做官的老爹嘛!他可不怕。
语方知挡在幽素身前:“姑娘今日归我。”
范直哪肯服气,捂着屁股指挥家奴上去打人,语方知这回放慢出手速度了,打地鼠似的,就照着脑壳敲,嗙嗙嗙倒下三个,又照人后腰砸,玩似的,最后一脚把扑上来的家奴踢得凌空飞起来,正好把范直砸了个人仰马翻。
“公子......”幽素担忧道,“别打了,范公子记仇,讨不到好的。”
幽素忧虑,围观的人群却乐了,有人叫了声“好”后,竟然稀稀拉拉起了掌声,语方知当卖艺呢,还作揖应下,小清举着捧大荷叶,躲在门后看着,真想找个罐子来收钱!
“你等着啊!你给我等着!”范直捂着半张脸边跑边叫,语方知抬手作势还要打,范直吓得翻了个跟头,还是被随从抓着两手两脚给抬走的。
“我方才见着严侍郎了!”书生方才还文文弱弱的,被范直推搡一把老半天起不来,现在倒是喜气洋洋,忘了自己差点命悬一线。
语方知记起来了:“你就是那天跟在严辞镜身后的书生吧?”在梦华阁看见严辞镜走过的时候,后背跟屁虫似的布衣书生不就是眼前这人嘛!
书生咧嘴笑道:“严侍郎惊才绝绝!小生仰慕已久。”
“那方才怎么不让你惊才绝绝的严侍郎救你?”语方知“啪”一声,把折扇打开,白纸黑字的行书,明晃晃四个大字:不识好歹!
书生方才瞧得真实,面前的这位公子气质不凡,胆大妄为又见义勇为,心中对他感激和敬仰的程度已经快赶上对严大人的了,作揖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这位是江陵的语公子,这位是进京参加会试的裴公子。”幽素帮两位作介绍,顺便叮嘱语方知要小心范直报复,“今天特意出门买些胭脂首饰,没想到碰上了范直,多亏两位出手,帮幽素解围。”
语方知出手帮了幽素,也是借机泄私仇,吴添筹一事草草结案,他虽然早就料到,但还是郁闷,偏偏郁闷还不能表现出来,正好碰见范直生事,这才收敛着撒了气。
“少爷!刚才好厉害!”小清丢了大荷叶,跟在语方知身后,哧哧的对着空气出拳,仿佛打在了范直身上。
语方知白他一眼:“你方才躲哪里去了?”
小清嘿嘿一笑。
语方知揪住他一边耳朵:“少爷打架,小厮躲门后边,像话吗?”
小清哎呦哎呦地叫疼,道:“我怕他。”
“怕他什么?”
小清这才把昨日上午买烧饼撞见范直的事说了,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哎呀摔着了头,颠着了屁股,还被踹了肚子,到现在撒尿还疼。
语方知了然:“怪不得你老说要回江陵,原来是在晔城受了欺负,怎么不早说?”正好!刚才没打爽快,“走!找他去!”
主仆二人上路找人,还真找着了!人就在巷子口排排站,等着尚书府的轿撵来接人呢!
“等着。”语方知嘱咐完小清,自己过去了。
小清揣着手看,捂着嘴差点叫出声!少爷竟然趁周围的家奴不注意,套了麻袋把范直虏了来!
语方知提着麻袋想提小鸡崽似的:“报仇。”
范直在麻袋里打滚:“嘿!你们是谁!快把本少爷放了!要不然有你们好看!我爹是户部尚书!被我抓到我要啊——”
语方知给了一拳:“来,照这,打。”
小清咽了把口水,抓着拳头,看看自家少爷一副出了事他担着的模样,咬咬牙,挥了一拳。
语方知:“......你这使的是软软花猫拳还是绵绵羊羔拳?”
小清听罢又给了一拳。
范直大骂:“我要扒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
“再来!”语方知喝。
“啊——”
凄厉的惨叫从深巷里传出,惊飞了几只画眉,有好事者凑过来打量,被幽素挥着帕子赶走:“看什么看!主子教训不听话的奴才呢!有什么好看的!”
“走走走!都走!”
作者有话说:
范直特惨哈哈
第7章 祸从天降
“少爷,宅子都收拾干净了,咱们什么时候走啊?”客栈终究是不方便,小清知道自家少爷住得浑身不舒坦,他这几日老往荻花街跑,催着木匠仆役赶工期,赶紧把宅子拾掇干净了,好让语方知住得舒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