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能下床走动,但唐霜还是不大赞同严辞镜此时进城,杜松知道自家大人坐不住,自己做主请裴远棠来陪他说话。
但裴远棠也没陪过多少次,就被严辞镜以病体有恙为由再不许他来了。
刚开始吧,裴远棠还跟他说城中的情况:
开官仓赈灾,稳定物价确保粮食供应,太医和城中大夫找出了治疗疫病的良方,即使是身上出现黑斑的病患也能治好,朝廷又减免了赋税,城中百姓感恩戴德。
开始严辞镜还挺爱听的,但后来就变味了。
裴远棠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睛了,声泪俱下,说严大人心系百姓,身先士卒,病入膏肓还惦记着城中百姓,是好官,夸得严辞镜差点把眉心拧断。
“我突然觉得有点冷,杜松!你快探探我的头是不是有点烫?”
裴远棠一听,那还得了,吱哇乱叫着要叫大夫。
严辞镜双目紧闭:“你先出去,我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裴远棠满口应下,赶紧离开,刚出院门就被杜松叫住,塞来一盒凝胶,说是严大人给的,让他好好治额头上的伤,裴远棠又喜极而泣,捧着药盒哇哇大哭,听得院内的严辞镜无奈摇头。
严辞镜觉得裴远棠怪怪的,唐霜也是。
唐霜隔一天就来给严辞镜诊脉,频繁得有些不对劲,严辞镜想问又知不道怎么问,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唐霜还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病情,赶紧说他已经大好了,只需按时吃药补气血即可。
病中多亏了唐霜,严辞镜现在能下地了,每回都是他亲自送唐霜出门。
“唐大夫,慢走。”
“严大人保重。”
唐霜没沿着大路离开,而是拐去院后的一间小屋,严辞镜看着她亲自走进去。
估计是附近的病人,唐霜看病也顺带看看自己吧。
杜松跟在身边,赶紧扶着严辞镜回去:“大人,去用午膳吧?不然待会该凉了。”
回到房中,杜砚把菜都摆好了。
地黄田鸡汤,鲜藕粥,参枣米饭,冬虫夏草鸭,天麻鱼头,顿顿都是不重样的药膳,自家小厮的厨艺严辞镜还是知道的,寻常小菜还绰绰有余,进补的药膳实在为难,但他不问,只默默地吃。
在他养病的这段时间,总有人来探望,除了裴远棠和唐霜,府衙中的罗生及各房大人都来了,探病时还带来了各种书文,何潜派了岳钧山来,连参与赈灾的大商户秋家都派人来问安了,就是不见那人来。
严辞镜在床底下发现了自己写的那篇文章,托在手中发愣,杜松端着汤药进来,也看见了严辞镜手里的宣纸,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跟严辞镜坦白。
“严大人……其实……”
严辞镜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苦着脸:“杜松,你去准备一下吧,我们现在回城。”
“好。”
许久未见的罗生等在城门口。
知府在城外养病,城中的重担全落在了罗生一人身上,这段时间的操劳忙碌,让他鬓边发灰。
“罗大人,辛苦了。”严辞镜下马车迎接他。
罗生长吁短叹:“严大人痊愈了就好,城中已经逐渐恢复,严大人要先回府吗?”
严辞镜答:“我想上街看看。”
其实不用特意上街,城中各处都是疫病的痕迹,刚进城门,严辞镜就看见了地上的焦黑,烧断的柴火堆了满满一车,周围被水冲洗得发白。
罗生见严辞镜沉默不语,拉着他往前走:“多亏了京中太医,是他们快速找出治疗疫病的良方,太医也说了,如果不是城中大夫应对得当,恐怕江陵……”
见严辞镜有些沉闷,罗生又道:“赈灾的薛大人也说,多亏严大人第一时间派人封城,要不然病患四处流窜,南地将会陷入一片混乱。”
真的么?严辞镜暗暗想,若是他去城南巡视再早些,或许能让更多的人幸免于难……
罗生说城中已经逐渐恢复,可严辞镜看着眼前滚过的暗黄纸钱,还有私人家宅门前还未换下的白灯笼,又不免愧疚,江陵最脆弱的时候,他正浑然不觉地躺在病床上。
“罗大人……多亏有你。”
罗生见他言辞恳切,也十分动容:“我在此地做官,已经做了三十年,江陵早就成为了下官的家。”
“三十年?”严辞镜问,“那你可都记得在江陵任职过的大人?”
“城中哪间铺子转卖我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有哪些大人来过?”罗生扳着手指说,“您刚上任,严大人,之前是姜大人,再往前……”
罗生默默收回三根手指:“再往前确实有些不记得了,你看我这脑子,年纪大了哈哈!”
严辞镜知道孟霄大人的名字是忌讳,罗生不说也能理解,只是前人曾留下的痕迹后人却不敢轻易提及,刻意留空比自然遗忘要残忍得多。
罗正指着前面:“严大人,前面就是医馆了,您要去看看吗?”
严辞镜点点头,罗生有些犹豫:“大人才刚痊愈,医馆病患多,病气重,而且现在大夫都忙碌,抽不开身迎接,还是下回再去吧?”
严辞镜也怕耽误大夫诊治,路过的时候,在外面看两眼便作罢,不进去了。
医馆里的人确实多,但大多都是来拿药的,拿完就走了,罗生看着有些欣慰:“病患终于都不是抬进去的了!”
严辞镜也觉得挺好,往里多看了两眼。
医馆门上悬了两块帘,只能看见下半个身子,严辞镜认出走路稳重的唐霜,也看见了一个倚靠在柜台的身影。
这身影就算藏在人群中,他也能一眼认出。
此时有人掀帘出来,里面那人也顺势望了出来,像是早有准备,脸上挂着笑。
帘子落下去了,再掀起来,那抹惬意的笑已经近在迟尺。
“你进城为何不与我说?”严辞镜问他。
语方知提着药包晃了晃:“家中病人更需要照顾。”
更字就很微妙,严辞镜想着,他刚醒的时候虚弱得很,需要侍疾的人寸步不离,既然如此,那语家的病人想必更是严重。
严辞镜担忧道:“无碍吗?要不你快些回家去?”
语方知把药扔罗生:“麻烦罗大人顺路帮我把药捎回去,我陪严大人走走。”
罗生哎哎地应着,走了。
严辞镜不解:“为何他这般听你的话?”
语方知走在他外侧,又比他高些,偏脸过来说话的时候,严辞镜能清楚地看到他嘴角的弧度。
“不听我话的,从始至终就严大人一个。”
好狂妄!偏偏严辞镜难以反驳,还要反过来谢谢他:“还是……多谢你。”
语方知很有兴致:“严大人怎么谢我?”
严辞镜垂眸认真思考起来:“此次防汛抗疫,语家出力不小,皇上减了赋税不够,肯定还有赏赐的……”
“就这?”虚名语方知自是不屑,“若我不是语家人呢?救严大人是我一人所为,严大人不亲自答谢就算了,怎么还借花献佛?”
救命之恩自是要谢,严辞镜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袖子。
“若你是个女子,此时该唤声恩公,然后以身相许罢?”没等严辞镜怔神,语方知摸着下巴思索,“救下严大人也不是头次,若是要以身相许,也许了好几回了……”
若是个姑娘家,必定当街羞死,严辞镜也好不过哪里去,绷着脸骂了句胡闹,许是大病初愈,没什么威慑力就是了。
语方知也不怕他,自顾自说着:“不如……严大人允我一件事?”
语方知半点也不正经,严辞镜拿他没办法,只说:“何事?”
“还没想好,先欠着,等哪天想好了再说罢。”
严辞镜迟疑地点点头,再看过去,语方知已经超他好几步,严辞镜追上去,带动一阵暖风,环绕在语方知周围。
“大人,你还没见过江陵荷花初绽的盛景罢?”
“还没。”
“你很快就会见到了。”
作者有话说:
江陵夏天真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好季节呢!
第64章 兴事
“薛大人,严辞镜私开官仓的事……”罗生往后瞟了一眼书房,压低声音对薛如烈说。
薛如烈是由朝廷派来赈灾的大臣,也是今年刚上任的户部一把手,看着好说话,其实说一不二,严辞镜还没回江陵城的时候,很多事都是他主持的。
如今江陵已经逐渐恢复,薛如烈也准备回京述职,述职需要事无巨细,那么严大人私开官仓放粮的事也就瞒不住了,一旦被有心人引导,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裴远棠深知其中厉害,即使薛大人刚正不阿,但也得努力一把,帮严大人求情:“薛大人,在我们来之前,城中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多亏严大人官仓开得早,要不然城中的损失会更大。”
罗生点称是:“而且严大人也差点死于疫病……”
薛如烈捋着胡髯,沉吟片刻,道:“严大人刚上任就有如此魄力实在难得,疫病爆发时的举动也值得称赞,救灾有功自然要赏,但私开官仓也不能一带而过,不然国之法度何在?”
裴远棠焦急辩解:“薛大人说的是,但严大人开官仓也是迫不得已,救济的义仓早就空了,若不开官仓,城中百姓如何求生?”
罗生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裴大人真是心直口快。
薛如烈凝视裴远棠,面无表情道:“义仓有问题是真,严大人开官仓也是真,你句句为了严大人,真的只是觉得他不该罚吗?”
这是怀疑裴远棠和严辞镜有私,裴远棠汗涔涔,低头不敢再说话。
“何况严大人已经进城,我却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他若真的有心悔过,就该自己来解释。”薛如烈虽然不喜官场应酬那一套,但严辞镜总不出现,他也不得不怀疑严辞镜是不是养出懒病来了。
罗生赶紧解释:“严大人回城后每日都上街巡查,回府后也一直在书房中处理事情,多有怠慢请薛大人赎罪。”
“书房?”薛如烈背手在后,“我去看看。”
罗生和裴远棠跟在薛如烈身后,三人往书房走去。
薛如烈不让罗生去通报,他要去看看,严辞镜到底在干什么。
“薛大人。”
薛如烈推开书房门,有一瞬间没看到人,只听到了声音。
“薛大人,我在这里。”
严辞镜挪开眼前的旧书,薛如烈才终于看见他:“你在干什么?”边说着,边拿起书桌上的写满了字的册子,越看越吃惊:“这、这是?”
“兴土木。”严辞镜道,“我前两日上街,发现城中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好多人,很多商铺也都开张了,只是经历过此事之后,江陵百姓的生活一时难以恢复到之前的水平,糊口的活计也不好找。”
薛如烈念着:“菱湖筑堤,月坝修建,河道清淤,种荷栽树……”薛如烈抖着手里的册子,“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不,”严辞镜道,“借鉴了江陵旧官的草图,前人思虑更为周全。”
“旧官?”薛如烈想到了什么,在桌上翻找起来,果然找到了,一副发黄的图纸被翻了出来,薛如烈眯着眼睛仔细辨认,旧友的字迹一看便知。
他难掩激动:“严大人,你可知,你借鉴的是谁的图纸?”
严辞镜毫不畏惧地直视薛如烈,郑重地点头。
薛如烈缓缓地把目光移向图纸,眼中满是哀伤和怀念,他小心翼翼地卷好图纸,问:“可否暂借我一晚?”
“大人请便。”
罗生和裴远棠等在门外,不知道门里发生了什么,怎么薛大人出来像变了个人,一身的气势都弱了不少,怀里还宝贝着一个卷轴。
裴远棠赶紧问:“薛大人……严大人私开官仓一事……”
薛如烈道:“严大人也是为了百姓,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旁人不知道薛如烈怀里揣的是什么,罗生还不知道吗,他试探性地问:“江陵兴土木一事还需要户部……”
薛如烈挥手:“批!都批了!”
严辞镜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夏长嬴指点过,替代范直升任户部尚书的薛如烈,曾因公开为孟霄说情遭到贬斥,困在小城数年不得晋升,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懊悔过当年的举动。
果然,严辞镜用旧图纸一探,就探出了薛如烈的想法,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事都会方便很多。
工人由栖流所的流民和回城的百姓自发报名,因语家和秋家贡献颇大,所以兴土木所需的石料建材,都从这两大商户中采购,监工稳秩序则归江州营管。
前面的安排都算顺利,岔子出在最后一步,何潜不同意出人监工。
“岳钧山!你到底是我的副将还是他严辞镜的副将?我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何潜难得发了大火,叉腰呼哧呼哧地喘气,气急败坏。
岳钧山跪地:“将军!这是利城利民的大好事!一旦竣工,江陵再也不会受水患之苦!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何不同意!”
“将军?你还记得叫我将军?”何潜气得把矮塌都踹翻了,“监工什么人不行?非要我江州营?我们是军人,是戍守边境、上阵杀敌的铁血军人!不是他严辞镜的府兵!”
“将军!”岳钧山劝道,“我知您困于江陵数年,苦于雄图大志难以施展,但只有上阵杀敌才是要紧事吗?”
何潜大喊:“你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