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钧山道:“疫病爆发,是您带人守住城门,防止病患逃逸,是您吩咐弟兄们巡街稳定民心,丧命的病患甚至是您亲自上门通报,您对江陵有责,为何这次如此抗拒?”
“因为——”何潜看着岳钧山洗耳恭听的样子,烦躁地抓乱了头发,“跟你说了你不懂,出去!”
“将军!”
“我让你滚出去!”
岳钧山臊眉耷眼地出去了,门外,严辞镜还在等着他。
严辞镜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道:“我府中还有几名府兵,先顶一阵吧。”
岳钧山急道:“监工只是一部分,清点人数,派工分人手,后勤,都需要人,严大人再等等,我再去劝劝将军。”
严辞镜点头:“好。”
岳钧山作揖:“严大人不必多虑,您在抗灾中做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将军肯定不是针对你。”
“我明白。”
严辞镜应着,让岳钧山离开了。
一直沉默的语方知终于开口:“还是我语家靠谱,好使唤,不像这些一身臭毛病的军人。”
严辞镜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暗自思索着,想了半天还是没头绪:“为何何潜会这么抗拒出兵监工?”
语方知问:“监什么工?”
严辞镜答:“菱湖南侧的筑堤固坝。”
语方知又道:“我听说工程图纸借鉴了前人的规划。”
严辞镜如实答:“孟霄孟大人。”
“对了,”语方知打了个响指,“这就是何潜不愿意出人的原因。”
“为何?”严辞镜不解,而语方知但笑不语。
何潜何将军……江陵……严辞镜仔细想着:“何潜曾随当今圣上支援北境,将军之衔,也是在助北境夺回汝、肃、燕三州之后封的,见过了敌军过境的悲惨景象,何潜一定恨透了当时‘通敌’的孟霄。”
语方知皮笑肉不笑:“是啊,所以让何潜按照叛国贼所留的图纸行事,他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严辞镜冷冷地说:“江州营镇守的江陵城门,就是孟大人在任职期间修建的,何将军带兵操练的校场,也是孟大人亲自批的,何况孟大人在江陵时,他也在,孟大人是个什么人,他该眼见为实,怎么能偏听偏信?”
“为了一己之私,感情用事,弃城中数万百姓于不顾,若他执意要坚守他所谓的正道,他便配不上世人尊称的一声‘何将军’。”
“倘若他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也拿他没办法,可他背后的江州营呢?入军籍之人皆有远大抱负,国家有难时征战沙场,天下安宁时保障百姓,碌碌无为又算什么?他要整个江州营都因他而蒙羞吗?”
“不气不气,”语方知哄着,“不来就不来,我给你找人。”
严辞镜看了语方知一眼:“没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语方知不信:“瞧你,脸都气白了,还说没有。”又点了点严辞镜的腮帮子,“你看,都鼓起来了。”
“胡说。”被语方知一搅合,严辞镜都忘了自己干嘛来了,道:“最近吃得多了些。”
语方知乐:“昨日送去府上的荷叶鸡如何?”
严辞镜顺着答:“第一次吃,倒是新鲜。”
语方知:“你若是喜欢,改日再送些给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严辞镜远远看见府外愁眉苦脸的罗生,才恍惚记起自己走这一趟的原因。
“下次再不叫你跟着。”
语方知乐呵呵地:“大人与我投缘,聊得忘了不愉快的事,不好吗?”
严辞镜板起脸:“事情还没解决。”
语方知道:“别担心,没准事情会有转机呢。”
什么转机,严辞镜没当一回事,直到正式开工的那天,他在菱湖旁见到了岳钧山带领的一众将士,才知道语方知当日的话,并不只是为了哄他开心。
作者有话说:
现在两人的氛围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第65章 入夏
“少爷,您在雕玉吗?”小清带着下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语方知正在窗下坐着。
坐也不好好坐,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捏着刻刀心无旁骛地划,听见动静也不搭理,吹了吹碎末,比着天上的金轮,眯起眼睛细看。
他在雕琢白玉,白玉也在镌刻他,细腻的浅光在他脸上一寸寸移着,镌刻出一副出类拔萃的好相貌。
那枚白玉被他握得温热,刻刀留下的痕迹有深有浅,每一处都是想着那人的模样勾画出来,只出了个形,却足够让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掌心一收,情思还来不及断,丝丝缕缕留在眉宇间。
“少爷雕玉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小清把茶递过去。
语方知把白玉反叩在桌面上,接过茶盏,清亮的茶汤中,笑容清晰,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有么?”
小清点点头,好奇地凑去看,指着白玉惊叹道:“好漂亮的海棠!”
“可是为什么不雕荷呢?白玉的质地跟荷花最配啊。”
“你懂什么?”语方知把白玉收好,“伺候我穿衣吧,待会我要带人去菱湖。”
“哦,”小清好奇地问,“是哪家姑娘啊?”他看到了玉上勾出的人形。
“姑娘?”
语方知乐了,嗤嗤地笑。
小清也掩嘴偷笑,想着少爷去了趟晔城,倒是开窍了不少,像是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寻常公子十六七岁就可以娶妻纳妾的,哪像自家少爷啊,连个填房的丫头都没有,说出去多不体面啊!
小清想了想,还真想不出自家少爷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只道:“少爷喜欢的,必定是极好的!”
“是不错……”语方知细细思索,“性子清冷但不孤傲,看似无情实则重义。”
听着像个劫富济贫的侠女,小清有些疑惑,江陵女子大多温柔婉约,少爷中意的人到底是谁呢?
语方知不知道自己成了小厮的观察对象,正合计着玉要多久才能雕好。
路过前厅,听见语万千在发火,还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赶紧溜出门免得被逮住。
赶到菱湖边上的时候,正好听见岳钧山在跟严辞镜说话,后面还跟着一大票军人。
为了给严辞镜増势,语方知加快脚步,走近了,正好听见岳钧山说:
“将军让我们前来听严大人指挥,除此之外,还有一句话,将军要我务必传达给严大人。”
“什么话?”
岳钧山深深低着头,豁出去了:“将军说!严大人不仅治灾有方,嘴皮子也利索得很!”
语方知反应过来了,想来是严辞镜昨天在门外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让何潜听了去。
严辞镜还没说话,语方知却是忍不住了:“何将军既然愿意派人来,又何必出言讽刺?”
岳钧山梗着脖子辩解:“将军有口无心,并不是什么歹毒无能的人,严大人莫要介怀。”
“不歹毒?前阵子我带人在菱湖了泡了那么久他才出现,不若也分些军饷给我吧?”语方知冷笑着,被严辞镜带走。
岳钧山高声辩驳:“我家将军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语方知被拉着走:“这岳钧山倒是忠心,不愧是沙场浴血奋战出来的兄弟。”
严辞镜松开他:“你来就是为了跟他吵架?”
语方知正色道:“严大人别忘了,石料都是从语家买的,我得看着,运送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严肃起来挺像那么回事,严辞镜低头笑了一下:“那你快去盯着,别跟着我。”
“不是你拉我过来的么?”语方知好无奈,“你刚刚是笑了?”
“笑什么?”严辞镜朝罗生招手,“罗大人,再让我看看今日的进度安排!”
语方知笑骂他没良心,转身撞上个人:“秋大小姐?”
“语公子,我们秋家也出了石料的,我也是来盯着的。”秋汝之晃着粉红裙子,捏着粉红帕子,不像是来监工,倒像是来游湖。
语方知怪道:“那你站我身后?我又不是石料。”
秋汝之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睁睁看着语方知绕过她离开,气得跺了跺脚,不甘心就这么被撇下,又匆匆跟上去。
今日晴空万里,很适合修堤,久未忙碌的人们干劲十足,到了正午都不愿意歇下来,还是官兵哐哐敲着粥盆才把人叫过来。
两个馒头配白粥咸菜,工人们吃完了就倒地休息,菱湖边上倒下一片。
语方知提着语家下人送过来的食盒来找严辞镜,正好看见他接过一个孩子递过来的白馒头,这孩子他也认识,是之前去栖流所讨粥喝的斧头村村民。
“严大人……”孩子有些羞涩,回头看了奶奶一眼,馒头往严辞镜手里一塞,咯咯笑着跑走,躲进奶奶怀里闹一阵,又探头出来看。
语方知在严辞镜旁边坐下:“这孩子……”
严辞镜咬了口馒头:“孩子是从斧头村带出来的,娘已经死了,城中的张大娘见他可怜,就带回去养了,今日张大娘来看儿子,孩子也跟着来了。”
语方知夺过馒头咬了两口:“那日他端回去的那碗粥可是语家出的,怎么不送馒头来感谢我?”
严辞镜伸手去抢,没抢着,道:“我见你跟秋家姑娘相谈甚欢,她拿了好些酥饼招待你,想必是吃得舒畅,又何必来抢我的馒头?”
“我没碰,她不过是来问我石料从哪——”语方知不说话了,馒头也不吃了,攥住严辞镜的手心,“你是不是生气了?”
严辞镜把手缩回来,遮了遮正午的烈日:“是有些生气。”
语方知笑了,手撑在地上欺身迫近严辞镜,明明是他包围了严辞镜,心砰砰乱撞地却是他:“你……”
“靠太近捂得热!”严辞镜推了他一把,“你还是快些离开罢?还有秋家姑娘,待会我派人把她劝回去。”
语方知不解:“为何?我在这你不开心?你不乐意见到我?”
神神叨叨,怕是晒昏了头,严辞镜担忧地看着他,怀疑他中了暑气,但憋了好久的话又不得不说。
“我知你语家富贵荣华,但排场也确实占地太大,你看,端茶倒水的,候轿的,撑伞的,满满挤占着堤岸,石料都送不到前线了,更何况还有秋家姑娘。”
语方知听得一愣一愣的:“我踩了一早上的黄泥,靴子上衣服上全是灰,可都是为了……”
“石料运送很到位,你不必担忧了罢?”严辞镜听见岳钧山喊他,目光已经往外飘了去,“接下来的事你就不必再管了。”
这算什么?
语方知伸手,想拉住起身的严辞镜,迎面接了兜满清凉水汽的宽袖,被挡了视线,照样抓住了他的手。
作恶似地掐了掐他的手心便立刻收手,把食盒塞进他手里,语方知道:“馒头我吃了,你吃这个。”
不给严辞镜时间想推拒的理由,语方知威胁道:“你不要我就留下来监工一下午。”
严辞镜拿他没办法,提了食盒离开,语方知一直看着,直到他那抹靛青色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
正午日头大,湖面水汽蒸腾,氤氲着水面上茂盛的浮萍,入夏疯长的,不止眼前的绿植。
严大人不需要语方知,别的地方需要。
“少东家”的身份不是白叫的,语万千管不过来的铺子生意,都是语方知在管。
他还不屑商人那套圆滑,货不行送多少好东西他都不会多看一眼,货好价高他也照样收,最厉害的一点是,他知道货往哪儿送最合适,云锦富贵大气,在南地少见能卖高价,蜀锦精美细腻,在北方供不应求。
“少东家,您看看今年的蜀锦,那叫一个漂亮啊!质地上乘,有光泽,哎哟您摸摸,您摸摸!”
语方知看了一眼:“确实不错。”
周掌柜笑着:“您火眼金晶,我哪敢拿次品糊弄您啊!不过今年疫灾这么一闹,再好的料子也卖不出去,您要是愿意,我低价给您?”
“好啊,我全都要了。”
交好了钱,赵掌柜派人把布料都装箱运上车,语家的管事过来问东西是否要进仓库,语方知让直接运去裁缝铺,做成成衣摆在店里。
“这块红绸,”语方知多看了两眼,“好好做。”
“是。”管事吩咐完下人,跟在语方知身后离开。
语方知赶他:“你去报账吧,不用跟着我了。”
“是。”
管事走了,语方知独自在窄巷里晃着,路过卖莲子的老大爷摊前,抓了一把要买,用芭蕉叶包了一小袋拿在手里,清香的莲子入口嚼了两下就被吐出来。
“苦!”
“主子!”小五突然从房檐上吊下颗头来。
语方知有准备也被吓得差点伸腿去踹,不悦道:“如枯传消息来了”
“是,”小五翻了个跟头下地,跟在语方知身后,“江陵瘟疫没能及时上报一事,张少秋一派死咬着不放,魏成也很难完全摘除自己,最近打的是弃车保帅的主意。”
“哦?那他打算弃谁?”语方知接过小五递来的名单。
“这是跟此事有关的官吏,都是些没实权的小吏。”
“瞧见个熟人,”语方知指着一个人名,“这不是咱们何潜何将军的妹夫吗?”
小五:“主子的意思是……”
小吏哪有话语权?语方知故意道:“大舅子待的江陵出现险情他都敢耽搁,可太无情无义了!”
语方知把名单塞回小五手中:“那咱们替何将军教训教训他罢!”
小五应下,还不打算走,犹犹豫豫地:“主子……您回家……务必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