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辞镜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宫中发生的事又不便跟毕守言多说,只道是毕守言来得及时,不然他还在宫后苑中乱撞。
想起毕守言来找他的原因,严辞镜又问:“述职文书……有何不妥?”
毕守言闻言一笑:“严大人多虑了,只是太傅大人对严大人文书中所列的几项治水之策很感兴趣,想请严大人前去一叙。”
严辞镜点点头,看了毕守言一眼。
同为状元,毕守言比他要知进退得多,姿态端得低,却又不让人轻看了他,如此行事风格跟其父毕知行的教诲分不开。
不过毕知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毕守言却是温润如玉,很是亲和。
到了文华殿外,严辞镜辞别毕守言时,被他叫住。
“天冷,严大人膝处的衣物一直湿着易患骨寒。”毕守言从袖中拿出一张干帕子,蹲下来帮严辞镜擦拭。
“我自己来就好。”严辞镜躲了躲,没躲过,只好由着毕守言帮自己擦袍子上的水渍。
面见太傅,衣冠不洁,视为不敬,严辞镜感激地看着毕守言,向他伸出一只手,拉他起来。
毕守言淡笑着,把帕子收进袖中,拉着严辞镜的手站起来。
严辞镜感觉到他的手被握了一下,随后听毕守言说:“严大人手很冷。”
“今日多谢。”严辞镜把手收回来,拜别毕守言,独自进了文华殿。
太监在前面引路,严辞镜默默跟着,被引进一间耳室中。
殿中人员稀落,还没有到只能在耳室待客的程度,个中深意要见了太傅才知道,严辞镜没有犹豫,推门走了进去。
室中,毕知行听见声响后立刻抬头,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严辞镜。
“太傅大人。”严辞镜行了大礼。
毕知行端坐着,受了这份叩首知礼,面庞上的沟壑并未消减他的威仪和气势,他没让严辞镜立刻起身,道:“这礼,行得是否憋屈?”
“太傅大人救命之恩,下官无以为报。”严辞镜因科举舞弊案入狱时,多亏毕知行在朝中以退为进,才让他有脱身的机会。
毕知行不为所动:“你要谢的,另有其人。”
严辞镜知道是语方知请毕知行出马的,但他们之间是怎么认识的,严辞镜不知道,也不敢跟毕知行打探。
今日毕知行叫严辞镜来,并不是为了掰扯旧事,他让严辞镜坐下,挪了簿文书过去。
“严大人看看这个,就明白今日为何让你叩首了。”
严辞镜看着橙黄封底的薄子,颇为眼熟,翻开一看,熟悉的字迹让他后背发麻,他看着文书上被涂抹掉的大片痕迹,哑口无言。
终于明白为何毕知行这么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会越过文华殿里的众人,独独让毕守言去唤他,也明白为何见他是在掩人耳目的耳室了。
“太傅大人,下官……”
“严大人,你这文书一旦被有心人拿捏,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这文书中写了什么?修渠治水的策略参考前人,前人是谁?参考了多少?了解了多少?年轻的同僚不知道,文华殿中的老狐狸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严大人,江陵是个非常敏感的地方。”
“有关前人的事,提都不能提,明白吗?”
严辞镜捏着文书,道:“是下官的疏忽。”
毕知行叹了口气,道:“述职文书要上达天听,必须经过翰林院审核,吏部年终考核也要看述职文书,你有几条命能丢?”
之前的话算是严厉的批评,现在毕知行说的,更像是长辈对后辈的无奈叮嘱。
严辞镜看着被销毁的文书,沉默不语。
文书早就被截下来了,那么之后皇上看到的文书……
“是我叫人重新写了一则,抹去有关前人的字眼,将江陵治水抗灾的功劳,全都算在你一个人的头上,自吹自擂好过招人怀疑。”
在毕知行面前,严辞镜觉得自己似乎是透明的,他并没有说什么,只不过呈上了述职文书,毕知行就知道了他所有的心思和行动。
他不是不谨慎的人,他想以江陵治水之功,试探皇上对旧臣的态度。可当日面圣时,皇上根本没提他文书中的治水之策,更别说什么旧臣了,他以为是皇上没注意,原来文书早就被换了。
毕知行道:“为官最忌急躁,成事唯恐冒进,你带上文书走吧,下回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我绝不会再出手。”
毕知行的话不可谓不严厉,可一旦联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严辞镜觉得毕知行让自己在雪中再跪上一两个时辰,他也不敢喊冤。
他心有余悸,但却不能不迎难而上,道:“下官受教,今后定会谨言慎行,小心行事。”
毕知行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出来,叨叨半天还是不收手,真是倔强。
语方知不放弃是因为杀父杀母之仇,严辞镜这般又是为什么?毕知行问他:“你为何要执迷不悟?”
严辞镜不敢隐瞒毕知行,道:
“收留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作者有话说:
小严在宫中受了委屈,下章就让小语哄哄他
第126章 疗伤
严辞镜跟语方知同吃同住,杜松已经见怪不怪了,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伺候严辞镜的机会少了很多,比如大早上的,他就不能端着热水进门,得在门外交给语方知。
这天他照旧候在门外,将热水端给语方知后,打算低头离开,刚转头语方知就叫住他了。
“阿松,我且问你,昨日严大人在何处跌了一跤?”
杜松疑惑道:“我在宫外候着严大人出来,一路回府进房里,并没有看见严大人跌倒啊!”又担忧道,“语公子,我家大人如何?要不要叫大夫?”
语方知答:“不必,昨夜已帮他擦了药酒,淤青消了不少。”
送走杜松,语方知进屋,看见严辞镜起来了,坐在床沿,揉着睡眼等他。
他快步走去,将帕子递给严辞镜,问:“昨日宫里发生了什么?”
严辞镜手一顿,后用帕子捂着脸慢吞吞地擦着。
“脸都要搓没了。”语方知挨着他坐下。
严辞镜噗嗤一笑,把帕子搭在水盆边上。
平时这时候语方知会伺候他穿衣,今日俨然不动,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只好把在宫后苑里的事情说了。
他预想过语方知知道后,会大骂太后喜怒无常,或是追问为何瑞王敢假传圣旨救他,没想到最后是自己被骂了一顿。
“宫后苑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抱着侥幸心理进去?私闯后宫的罪名还不够大么?要是被扣上个私通宫女私通后妃的罪名,我该如何捞你?”
严辞镜狡辩道:“内侍监不在外朝,凭我外臣的身份,如何能接触到内侍监?”瞥见语方知抱胸看他,他赶紧找补,“恰好碰见了内侍监的人,不算白去一趟。”
语方知的脸又冷又硬,堪比屋檐上垂下的冰凌,嘴也像是被冻住了,话都不愿意跟严辞镜多说。
严辞镜可算是有点不安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抓着膝盖处的袍子,灵机一动,垂着头道:“宫后苑铺的鹅卵石,跪化了雪,膝处就硌着小石,后来出去,还是瑞王的人扶着,才好走。”
听见语方知轻叹息,严辞镜继续,“膝盖疼,衣袍也湿了,风一吹就是刺骨的冷,要是……”
语方知问:“什么?”
严辞镜声音越说越轻:“要是你在——”
语方知没吭声,起身蹲在严辞镜身前替他穿袜。
严辞镜着的衣衫很轻薄,覆在膝上透出青紫的伤痕,语方知静静瞧着,瞳色幽暗,叫人辨不出是杀气还是生气。
“早就不疼了。”严辞镜牵着语方知的手,交叠覆于膝上。
疼过了自然不疼。语方知掌心下就是膝盖处的瘦骨,硌手得很。
膝处隐隐透出药油的辛辣味,那股子心疼劲也没消,语方知紧紧地握着严辞镜的手,“自打你见了我,身上就没有一出好肉,墉山之后,我以为有我庇护,你再也不会受伤,结果……你说可笑么?”
“寻常人也会磕了碰了!养几天就好,不必小题大做。”
严辞镜把语方知拉起来,反被语方知推倒在床上。
语方知撑在严辞镜头两侧,一副胁迫之势,“你伤了痛了从不与我说!昨夜我无意间碰到,听你倒吸气我才知道严重,瞒我?做了一回知己,怎么连兄弟都不如了?”
严辞镜叫他眼中的那抹痛色摄住心魂,狡辩偃旗息鼓,心中不安,更是不忍,他诺诺地,“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让你担心……”
语方知掐他脸蛋,冷笑,“以为你允我疼你爱你,今后不说甜甜蜜蜜,也该是举案齐眉,现如今你又受了伤,还欺瞒我,你当我是什么了?”
他心疼极了,又追问一句:“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严辞镜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昨日膝处的刺痛感今日没有,原来是藏起来了,就藏在胸口,就发作在此刻。
他又伸手抚了抚语方知的后心,轻声道:“以后我再也不瞒你,事事都与你说,好不好?”
受伤的是他,怎么最后还要他哄?语方知虎口卡着他的下巴,低头亲吻他,一次比一次深入,像是要一次尝够唇齿相依的滋味。
严辞镜被咬得舌尖发痛,他挣开语方知的手,小口小口地喘息,湿漉漉的眸子像是求饶,抓着语方知手腕又像是祈怜。
语方知心软嘴硬,凶恶地威胁:“下次我也叫你尝一尝锥心之痛才好。”
严辞镜捧着他的脸,很快回答:“不会,你武功深不可测,全晔城都少有敌手,你不会受伤。”
又喃:“不会的,你不会的。”
再说真的要吓着了,语方知不敢再开玩笑,哄道:“我不过说胡话唬你,你就吓成这样,可知你是真心悔了,这便够了。”
严辞镜许是真的怕了,不想再说下去,推着语方知起身,没穿鞋就急着站起来,“我该、我该更衣了。”
语方知哄严辞镜先把鞋穿上,替他拿来衣衫。
穿裤的时候,语方知又瞧见膝盖,道:“行事的时候,让你跪着还得在膝处垫层被子,就怕你万一再蹭唔——”
严辞镜死死捂着他的嘴:“好了好了,此事是我冒进了,不许再提了!”
语方知果真不再说了,拿了外袍抖搂开,“抬手。”
哪有这样的小厮?又凶又急,勒紧腰带像是要把他憋死,严辞镜低头一看,其实是语方知紧紧抱着他。
“之前的事就不说了,接下来,万事小心。”
严辞镜缓缓把下巴搭在语方知肩上,点点头,“你也是。”
“放心吧。”语方知抚着严辞镜的背,“依你说的,这几日宫女出宫采办,我早已命人在各铺子里等候,拿着你给的画像逐一比对。”
严辞镜问:“典当行呢?”
语方知答:“当铺我已经派人去了,至于肖氏牙行,我亲自走一趟。”
严辞镜嗯了一声:“毕竟是宫中带出来的,一般当铺开不起价,很可能在肖氏牙行。”
还是不放心,严辞镜叮嘱:“你这几日假意应承张少秋,千万不要让魏成知道。”
语方知点头:“张少秋比魏成还能摆谱,我都没见到他的人,只跟他手底下的人接触,一起喝了几回酒才骗出织锦样品。”
回头看看天色,道:“行了,你该进宫了,该去给小崽子讲课了。”
严辞镜突然笑了,扳正语方知的脸,轻声哄着:“跟孩子置什么气?”
语方知反捏着严辞镜的下颌要亲,被严辞镜躲掉。
“要迟了!”
语方知压得严辞镜微微后仰,只听他道:“怕迟啊?好啊,今日我便亲自送你,在车里有的是时间亲近。”
虽说里两人是一起出的门,但语方知也没能在车里跟严辞镜厮混很久,到了半路就被严辞镜推下车了,转身便是肖家的当铺。
语方知本想亲自出马,但严辞镜说他的样貌在京中太招眼,还是让如枯来吧。
当时语方知还反驳了,说是乔装一番也没什么,没想到光站在店门口就原形毕露了,肖家少家主肖墨亲自出门迎接。
好房好茶招待,就怕语方知皱眉,客套一番后,肖墨捧来一大本房契样本,殷勤地问:“语老板这次置办宅子,可是有什么喜事啊?”
谁说要置办宅子了?想是上次让小清来买荻花街的房子,给人留了个人傻钱多的印象,这次一来就又被怀疑买宅子。
语方知只好一面翻着薄子,一面看沿街走过的人。
肖墨是个人精,立刻着人拿铺子图契上来,道:“语老板这次想买铺子?”
“是,好事将近,买铺子做彩礼。”
这话一出,讨了满屋的恭喜贺喜,肖墨的那模样像是恨不得立刻能闹洞房了。
楼下形形色色的人各行其道,自然是不知道楼上的热闹了。
如枯就在楼下假模假样地混在人群中观察者,很快就看见一个扎着螺簪的粉脸女子提着竹篮进来。
鹅蛋脸,细眉长眼,模样白净,但眉宇间凝着愁云。
如枯一看便知,这是严辞镜给的画像上的人,瑛贵人的贴身侍女,碧儿。
瑛贵人和静嫔是胡格的的女儿,静嫔给皇后进献假补药害得皇后落胎,进而拉扯出礼部胡格以次充好,愚弄皇家的丑事。
如今瑛贵人虽然没被牵连进去,但也十分不好过,在宫中受尽了冷眼,为了上下打点,瑛贵人不时让侍女碧儿拿首饰出来换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