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喻岘已没有了晨时投入太后怀中的无措,少见的在太后面前拿捏住天子的气场,显然,在此刻,天子威仪比深究后宫干政要重要得多。
他不追问,太后更不会主动翻旧事,温吞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反复说着不要深查,喻岘烦了,冷着脸沉默不语。
太后劝:“再深查下去,岂非要陷魏丞相于不义,他可是皇帝的亲舅——”
“此事就是因他而起!”喻岘憋红了脸,“若他不执意操办春祭,若他再重视陵宫一些,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他已经彻底想开了,隐太子辞世早于先皇,中间这么多年,谁又能保证隐太子尸骸被偷换,是在他继位之后发生的呢?若不是,他彻查后告知于四海,那他就还是明君,损功德的便不是他。
如此,谁也不能劝他了,谁也没有他的天威重要了。
而被寄予厚望去维护天威的三名臣子,正悬着脑袋走在官道上。
傅淳问严辞镜:“你怎么会说棺中的尸骸不是隐太子?”
严辞镜不敢说实话,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怕一旦说了,傅淳会深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他幼时曾经见过太子。
只能含糊地说:“下官的直觉罢了,等那具尸骸运来,傅大人兴许能看出更多。”
“棺中躺的不是隐太子,太子与我爹一般身量,高八尺,即便大火焚烧,尸体卷曲耗损,胸骨也不会这么窄,何况棺中未被带走的腿骨十分完整,绝不是太子骸骨应有的长度。”
语方知背手站在窗边,身姿欣长,没有半分一整夜未合眼的疲态。
如枯听着这骇人的内情,道:“如今城中流言蜚语众多,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隐太子葬身火海另有内情,他不愿含冤离去,死后久久徘徊,怨气逼人,守灵的宫人怕了,便偷换了尸身以求个清净。”
语方知冷笑:“原来张少秋想彻查隐太子的死因。”
棺中尸骸的情况只有查案的几位大人知道,人还没到晔城,流言就在城里传开了,还是映射隐太子死因不明的流言,背后之人的目的显而易见。
如枯听了心里一惊,只道是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要大,这趟浑水比他们想象的要浑,语方知也不想淌这趟浑水,此刻他脸色比暴雨过后的天际还要阴沉,“去张府。”
张少秋不在府中,但府里的管家早已料到语方知会上门,说是早已在偏房备好了糕点热茶。
主人不在家不能待客,仆人准备得妥当,语方知按捺住焦躁,跟着管家进入偏房。
门吱呀一声开了,房中昏暗,空气凝滞,不像是待客应有的模样,但管家不见慌张,待语方知看清了房中景象后,嗤笑一声:“到底是张大人细致周到。”
管家点头称是,道:“老爷说,此事一旦起头就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事情走到最后会如何也没有人能说清,若是哪里得罪了语老板,让语老板不快,也绝非老爷的本意。”
“房中这人……就当做一点心意,还望语老板笑纳。”
语方知盯着房中人,冷笑:“草民一介布衣,只求平安富贵,无意卷入皇室争斗,烦请管家转述一句。”
“莫要牵涉无辜之人。”
与此同时,一辆被禁军包围的囚车正穿城而过。
囚车中戴了镣铐,正是陵寝官钟栎。
主管皇陵竟让盗墓贼如入无人之境,更早的,让贱民替隐太子享多年供奉,欺君罔上,肆意践踏皇威,罪不可赦。
围观百姓是不知道什么皇威不皇威的,七嘴八舌地说开,话太难听,被护送的禁军拔剑警告。
稚童不怕禁军,抓着出门前爹娘给的桃木剑隔空对着囚车穿刺,嘴里嚼的话也是从爹娘那里听来的:“一身阴气!晦气!走开!”
囚车里的钟栎听见议论,麻木地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围上来的百姓,没有一丝反应,至多是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境况窘迫,而是在地宫待久了,难得见天光,颇有些不适。
但见他突然愣住,坐直了,定睛朝人群后的灰衣男子望去,辨清了对方的脸,又展颜一笑,颇有些怪异。
相隔那么远,没有说话的机会,但钟栎却像跟他通了灵犀,镇定从容了起来,仿佛要去的不是监牢。
“奇怪!从陵宫去监狱,有这么开心吗?”有百姓挠头不解。
“终于得偿所愿了,自然开心。”灰衣男子抛下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
此人正是隐太子生前伴在其身侧的幕僚,太子侍读,夏长嬴。
第149章 阻碍
皇上下令彻查,严辞镜等人虽是戴罪之身,但查案也有不小的权限,能够过问有关陵寝宫的事务。
兹事体大,涉及陈年旧案,不待傅淳和严辞镜拷问当年礼部长官,人家就自己来了。
八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坐在四轮车上被孙子推来,牙都没剩几颗了,咿咿呀呀地闹开,意思是当年都是奉命行事,小殓大殓停棺皆承于法度,万万不敢有披露。
严辞镜问:“更换寿衣时,那么多人在,也没有发现什么吗?”
老头连连摆手,讳莫如深:“老朽不知,先帝下了令要替隐太子操办丧葬,老朽便领人去了,不敢多看多问。”
时隔多年想起当日看见隐太子的场景,老头还是觉得可怕,挥舞枯槁的手喊累喊冷,要回家。
等老头走后,傅淳小声对严辞镜说:“隐太子是在自己的东宫之中被烧死的,容貌尽毁,礼部的人认不出来也正常。”
严辞镜微微蹙眉,反问:“傅大人也……”
傅淳摇摇头,道:“本官随各位大人去东宫致丧,隔得远,也没能看见隐太子的遗容。”
照理说,东宫走水,又烧死了太子,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轻拿轻放?大理寺和刑部竟然都没有介入?
见严辞镜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傅淳又道:“彼时太子日渐衰弱,听闻是到了神医再世也无力回天的地步,后是东宫的火扑灭之后,发现太子平躺在塌上,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便有人私下里说,是太子苦于病痛折磨,自己点燃了床帐以求往生。”
殿中没有丝毫紊乱,似乎的确不是被奸人所害,但严辞镜觉得太过简单了,“只是如此吗?”
严辞镜年纪轻,不懂旧事,思虑多了些也实属正常,傅淳并没有怪罪他胡思乱想,只说:“太子辞世前那几年并不太平,先皇病气缠身,北境陷入战乱之中,内忧外患之下,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了。”
严辞镜知道傅淳的言下之意是:先帝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可能不悲痛,但悲痛过度便会被丧气冲撞,于当时缠绵病榻的先皇来说极为不利,草草办了丧仪这件事就算翻篇。
可再草率,也不可能没人任何人发现不妥,严辞镜问:“不只是礼部官员,东宫上上下下的仆役太监呢?可还在?”
傅淳道:“已经差人去找了,还没回来。”说着,傅淳又继续翻看起了桌上的文书。
皇上说是要他们大胆查,给足了他们调配人手的权利,但也仅限于在皇宫之中,大有查不出来就别想出宫的意思。
案上的文书堆起高高一摞,全是从陵寝宫中带出的有关出殡祭祀的的记载,严辞镜没看出什么不妥,傅淳办案多年,如此敏锐也没发现任何不对。
单查文书自然不够,与隐太子丧仪有关的,大大小小的,还在宫中任职的官员都已经见过了,但还是没问出什么。
“东宫殿内早就被翻修,虽然已经查不出什么了,但还是派人去看了,还调了太医署的档案,证实事发前隐太子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好,还有什么细节没有想到?”傅淳十分苦闷。
断案最怕人证物证俱不在,时间越久,案子就难查,又是在皇宫重地之中,要查旧案简直难如登天,傅淳深感无力,随口道:“杨大人呢?”
严辞镜正对着一本书发怔,随口答:“钟栎已经押进京了,杨大人去提审了。”
傅淳抱怨:“一声不响就去,也不说一声。”
话毕,严辞镜瞳仁震颤,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傅大人,下官去去就来。”
文华殿
掌事太监不敢耽误严辞镜查案,但有宫规在,还是得按照规矩来:“严大人稍等,奴婢已经让人去找了。”
左等右等,殿里进出的当值官员换了好几批,点的香都落了好几截,人还没来,严辞镜焦灼地握了握拳头。
以前在翰林院做修撰的时候,书册都已经翻遍了,要找一本登记案册哪里要这么久?莫不是里头的人忙忘了?
严辞镜正打算叫人再去问,就看见掌事太监颠着跑来,说是时间久远,太难找,让他亲自去看一看。
严辞镜没说什么,跟着管事往殿中走去。
仓库的文书案卷分门别类放着,不时有人去整理清扫,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门外候着今日当值的小官,一丝不苟地问了声好,遮脸的宽大袖袍一落,毕守言谦和周正的脸庞便露了出来。
“严大人,请。”
严辞镜之前承过毕守言的恩情,当下脸色有几分缓和,但查案要紧,便快步进了库中,径直往书架最后排走去。
毕守言亦步亦趋,提着盏灯跟上。
早年严辞镜闲来无事,早已将这里的册子翻过,加之隐太子辞世那一年离孟家遭难也不远,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元康五十六年当年的记录。
毕守言就候在一旁,让严辞镜在外白等了那么久,他什么也没解释,现又眼睁睁地看着严辞镜轻易翻出了要找的册子,也没有丝毫的愧疚和难为情,提着灯安静在旁边等着。
烛火摇曳静默无声,房中唯有书页哗啦啦翻动的声音。
“啪”一声,翻至最后一页,后封压倒内页,严辞镜手一停,眼眸疑色渐浓,而后从第一页开始,又翻了一遍。
地宫上的壁画显示,隐太子薨于元康五十六年十二月初七,十二月初六的记录还找得到,初七就没有了,直接到了初八!
严辞镜捧着书册凑近毕守言提着的那盏灯,双手弯折书页,不出意料,在页缝中找到了一小片的残页。
顷刻间,说不清是因为仓库中空气不流通,还是离那盏明黄灼热的宫灯太近,严辞镜的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抬眼看去,毕守言还是往日的端和相,没有一丝震惊,严辞镜摊开书册质问:“怎会如此?”
毕守言答:“下官不知。”
严辞镜看了他一眼,带着书册大步离开。
毕守言将宫灯随手一搁,快步跟上了严辞镜,低声道:“此举非下官所为,但背后之人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严大人,请三思!”
毕守言眼看追不上便停下脚步,目送严辞镜离开后,转身去了文华殿的议事房,太傅毕知行正等在房中。
回去时傅淳已不在房中,桌上散乱的书册也没有人收拾,严辞镜落座挥毫,一气呵成写了一封折子。
宽袖被黑墨蘸湿弄污,严辞镜浑然不觉,蒙着一身热汗将折子看去,准备将它和被撕毁的书册一同呈交给皇上。
还没等他捧起信纸去风干,折子就被一只手夺去。
“杨大人!”严辞镜震惊万分地看着桌前的杨训。
杨训勾唇一笑,反手提起折子扫了一眼,冷笑着念了一句:“隐太子殒身另有隐情?”
“严大人,这就不用说了吧?”
严辞镜愕然:“什么意思?”
杨训但笑不语,斜睨严辞镜的眼中尽是嘲讽:“本官已将案情都报与了皇上,此案告一段落,严大人可以出宫了。”
严辞镜抄起书册,道:“可案子还没查完,是谁换了隐太子的尸骸还没有线索!”
杨训将信纸揉成团,道:“有没有线索都跟严大人无关了,走吧?”
随后进来的傅淳欲言又止,拿走了严辞镜手里的书册,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劝:“严大人,此事已了,出宫吧。”
“可——”
“这是皇上的旨意。”
严辞镜一身的热汗顷刻冷却,怔着,被傅淳带出了殿门。
“严大人,已经查清尸骨入殓之后没有出过任何的纰漏,这便够了。”傅淳神色灰败,他也不愿意就此结案,可皇命在上,他又有什么办法。
严辞镜明白了,也沉默了。
皇上根本没想查出隐太子尸骸被换的真相,他只要一个结果,那便是:陵寝宫的纰漏绝不能出在他登基之后。
“就算隐太子曝尸野外,也不管么……” 严辞镜见过隐太子的,在孟家。
那般郎艳独绝、温润如玉的人物英年早逝便罢了,死后还不得安宁,皇上忍心这么对自己的兄长吗?便是杨训、傅淳,也不想还他一个公道吗?
严辞镜只见过隐太子几面,可他想查,他要查。
宫门外,毕守言正在登车,严辞镜想起他在仓库中言行,起了疑心,快步走去,掀开车帘登车,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毕大人,我有话要问你。”
不远处,语方知高坐于马上,冷眼看着严辞镜进了毕守言的车轿之中。
第150章 劝诫
车里静得连车外的马蹄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严辞镜以迫人之姿登车,却也只是端坐着毕守言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还没想到好要问什么,但毕守言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了。
“下官是授了太傅大人的意。”
严辞镜心沉了沉。亲父子之间以官职相称,少了温情,多了惟命是从的无奈,没想到一直没有露面的太傅毕知行会选择漠视太子逝世的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