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皇陵依汒山傍流水,占尽天地灵脉,据高地修建,陵宫前又一马平川,豁亮开阔。
雨后浓雾密布,从山下望去有如仙境,恍然如涉长生殿,待踩烂一脚的泥登山,看见行宫庙宇一应俱全,滴水成音,肃穆寂静。
刑部杨训见宫城完好,镇守永安陵的官兵又目不斜视,便低叹了一句:“万幸没有惊扰先帝安寝。”
严辞镜跟在他身后,将他的嘀咕听得一清二楚,暗讽若是先帝永安陵出了差错,你还能来邙山么?急着给魏成收敛尸骨罢,又暗想,这隐太子墓穴失窃,是否另有隐情?
陵宫前早有陵寝官得了消息等候已久,一一拜见过后,没叙闲话,自行在前引路,边走边将大致情况说了。
“陵宫出了差池,下官万死难辞其咎,只因陵宫中诸事皆有下官主理,侥幸暂且留得一条薄命助各位大人破案。”
“这两日春祭,开了地宫洒扫摆案桌,若说有人混入其中生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陵寝官名叫钟栎,进退有度的模样不像是做事会出纰漏的人,此刻他也颇为谨慎,看了后面跟随的浩荡队伍,没有说更具体的细节。
一切都要等入了地宫看过再说。
甬道狭长,空气阻塞,没人有心情顾忌两边壁画,只低着头匆匆赶路,严辞镜走在最后面,没人注意他,他便肆无忌惮地打量,将刻在璧上的隐太子的生平一一看去。
一行人出了甬道再进地宫,钟栎在出口等,看见严辞镜所有所思地立在甬道中,也没催促,静静地等着。
倒是杨训不耐烦,指着严辞镜道:“严大人,皇上命你查山匪,你不进山去找,下这地宫做什么?”
还没等严辞镜答话,钟栎便出声提醒杨训不得高声喧哗,再是傅淳出言反问:“不来地宫中找线索,你让严大人去深山中乱撞吗?”
杨训冷哼,来回扫视钟栎和傅淳,愤然甩手,带着跟来的两人率先进了地宫,其余人跟上,严辞镜也出了甬道,只脑中一直在琢磨壁画上的字:元康五十六年,薨于回禄。
地宫构造不复杂,从甬道中出来便到了前殿,再往后是中殿和后殿,左右配殿分两侧。
开地宫洒扫和祭祀,也只在前殿和中殿,万不会进入放石棺的后殿,盗墓者若深入后殿作祟,一时半刻也的确不会被人发现。
而除了后殿,各殿中的器皿书册保存完好,盗墓者似乎目标清晰,就是这后殿。
一路走来都没有什么被破坏的痕迹,杨训站在后殿的殿门前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凉意,掩鼻退了一步,不悦道:“先人被惊扰必定不快,为何不请僧人做法诵经?”
钟栎解释道:“若请僧人大肆诵经,唯恐会与皇上密查的初衷违背,待找回隐太子骸骨后再诵经也不迟。”
他这么一说,不单是杨训,在场众人的背后都凉快了许多,连带着后脑也生出酥酥麻麻的凉意。
傅淳大惊,说出了所有人的心中所想:“何方盗墓贼,竟然如此猖獗,连棺椁中的尸骸都不放过?
余下等人皆倒吸凉气,钟栎一看便了然了,想来是往宫中传信的人没能完全把他的话传上去,只说了半截,没说隐太子遗骨丢失一事。
现在知道了也不迟,钟栎率先推开殿门,引众人入殿:“各位大人一看便知。”
傅淳率先跟进去,杨训本想攀着傅淳,结果没跟上,身后带来的两个也是没用的,他已经闻到一股尿骚味了,他将目光转向沉思中的严辞镜,催促道:“严大人?不是要查盗墓贼的线索吗?怎么还不进去?”
严辞镜一言不发地进了后殿,杨训赶紧跟上。
其实殿内完全没有杨训想的那么邪门,但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出格。
石棺是被暴力破开的,棺盖翻倒落地,细碎的石块就散落在棺椁周围,严辞镜摸着棺壁周围深浅不一的白痕,道:“砍刀,刀刀使出全力,这么大动静,陵宫内没人发现不对吗?”
钟栎道:“地宫殿内并非时时有人值守,盗墓贼摸清了宫人行走的时间,躲着值守的宫人动手,不被发觉也说得过去。”
众人静默,不点头也不否认,钟栎又补充道:“皇陵不止隐太子,先皇以及驾鹤西去的大臣也有三十三位,人一多,便也有夜间厮闹的时候,宫人自然不敢随便打扰。”
“这里……闹鬼……”
钟栎顺着声音看去,看到地上蔓延来的水渍,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安抚道:“两位大人不必忧虑,时辰还早。”
杨训牙齿咬得咯咯响,真想把带来的两个丢人玩意摁到腥臭的尸水中,他问:“盗墓贼偷盗陪葬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将隐太子尸骸也一并偷去?”
钟栎道:“我若是知道便能戴罪立功,也不劳烦几位大人了。”
傅淳盯着黑魆魆的水,道:“得知道盗墓贼除了带走隐太子的尸骸,还带走了什么。”
接着傅淳和杨训带来的四名帮手,开始打捞棺中剩余的殉葬品,待跟册上所列的各项一一比对过后,便能知道盗墓贼盗走什么了。
“若是带得多而零碎,奔逃途中必会留下线索——”
钟栎打断傅淳:“事发之后下官已经派人在山中追查,并未找到丝毫的线索,且不论盗墓贼如何将隐太子的尸骸带走,可山中半点线索都没有,连个脚印都没发现。”
“怎么可能?”杨训诧异,“难不成还长翅膀飞走了?”
如今的进展可以说是没有进展,没人见过该死的盗墓贼长什么样,又逃往了何处,盗墓贼为什么要强行开馆取走殉葬品,明明两侧配殿中的字画也很值钱。
皇命催逼,由不得他们在殿中白耗时间,杨训和傅淳合计着该怎么查。
盗墓贼长了脚,在山中走动必会留下线索,要派人在山中查;其次盗墓贼拿了东西必然要脱手,肯定会直奔黑市用玉器换银两;再者行宫禁军众多,守门侍卫也不是吃素的,一定有人察觉不对,需要一一盘查。
杨训指派:“严大人,本官知你剿匪有功,就由你去带人去汒山找盗贼的痕迹吧?陵宫就由本官和傅大人一起查。”
傅淳看着辞镜一路赶来还没干透的衣角和鞋,道:“让人去山中翻找,严大人不必亲自去了。”
“不可。”杨训振振有词,“剿匪有剿匪的门道,地形、沟渠和洞穴,严大人剿过匪,必然知道盗墓贼会在哪里藏身,严大人一定要去。”
下过大雨之后山林不好走,到处是软泥滑沙,再者一场大雨什么都冲刷干净了,哪里还能找到什么线索呢?傅淳想着不让严大人去白费劲,没想到杨训跟他对着干,更没想到严辞镜若无其事地领命出去了。
“傅大人,你快来看!”杨训招呼傅淳来看打捞出来的玉器宝石。
傅淳拿着册子比对,一看就看出不对了,“这……”
接着,有人进来汇报:“严大人带着一小队禁军往山上走了。”
“山上?”杨训冷笑,“盗墓贼是山猴吗?怎么去山上找?”
傅淳也诧异,严辞镜到底在搞什么,怎么往山里跑了?
不单是傅淳和杨训不解,跟着严辞镜上山的那一小队禁军也十分迷惑,不懂这位京城来的书生模样的大人在搞什么名堂,怎么往深山老林里跑。
心中存疑就会消极怠慢,禁军穿着厚重的甲胄在山林中行走极为不便,一脚一个坑,拔腿废了不少时间,眼看着越走越深入,禁军颇有些不愿。
严辞镜走在最前面,没发觉身后的禁军一个个都垂头丧气,他专注于四周,还寻了一枝木棍一路扫过去,查看树丛中是否藏了什么。
“嘶——”
木棍扫到一块硬物,严辞镜手中的木棍一沉,一条黑魆魆的长蛇嘶叫着蹿上来。
“滋——”
鲜血飞溅,严辞镜低头看去,长蛇已经断作两截。
“多谢。”严辞镜握着长棍的手微微颤抖,心有余悸。
“不客气。”那禁军一手将长剑插入剑鞘,另一只手按在严辞镜后腰上滑了半圈,停在他腰间捏了一把。
严辞镜用胳膊杵开那只手,小声地问:“你怎么来了?”
“你想我我便来了。”
作者有话说:
语:有没有被捏酥了腰骨?
严:没有,挺疼的,感觉淤青了。
语:我故意的,谁让你又乱跑。
严:……
第146章 深查
语方知的出现让严辞镜有片刻的惊喜,随即担忧地看向那队禁军,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又放下心,任由语方知在他腰间乱揉。
语方知一面揉,一面说:“山路崎岖,植被茂密,莫说找痕迹,单行走就十分困难了,他们做事并不尽心。”
严辞镜也知道路不好走,此时他站在斜坡上,要不是语方知搂住他的腰,指不定要往哪里滑去,但他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理由,旁人懂不懂他无所谓,但语方知不同,他有意问道:“你也觉得我不该上山,该去山下找么?”
语方知把严辞镜搂进怀里,完全挡住严辞镜的身形,回头喊了一句:“严大人吩咐,就地散开自行搜寻,一炷香后原地集合!”
禁军得了令,也不管吩咐的人是谁了,很快便四下散开找地方躲懒。
严辞镜靠在语方知怀中,微硬的胸甲有些硌,伸出手指戳了戳。
不知语方知从哪里弄来的装束,就这么混进禁军队伍中也不怕被发现了,还做主替他支开旁人,严辞镜故意问:“你来做什么?”
语方知抹了抹严辞镜脸颊上的泥点,顺手捏了一把,道:“我不来,还有谁能帮你?”
这便是无条件支持他的搜寻方法了,严辞镜嘴角勾了勾,问他:“一路走来,甲衣重么?”
语方知听了脑袋直往严辞镜肩窝里拱,气呼呼地抱怨:“重啊,压肩,胸口憋得慌,靴子陷在泥里拔都拔不出来,难受死了。”
严辞镜忍着笑意,拨开大少爷鬓角汗湿的碎发,轻声说:“又没叫你跟来。”
快马疾驰,颠簸一路,身体疲惫,又讨不到一句熨帖的话,大少爷不乐意了,哼哼两声,道:“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心没好报。”
严辞镜拨下他乱动的手,问道:“事发紧急,从晔城出发也十分低调,你如何知道我出来查案了?”
语方知不悦地反问:“我不能来么?”
“不是,”严辞镜道,“你来得正好,隐太子陵墓被盗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语方知看着严辞镜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些讶异他的敏锐,便试探性地问:“怎么不简单?”
严辞镜道:“春祭由魏成主理,重心放在晔城天坛,陵宫没人注意自然大有可操纵的余地,可此事也不是在朝堂上揭发的,目前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若说背后有人想拿此案灭魏成的威风,分量实在不够。”
语方知问:“且不论事情走向如何,你猜是谁?”
严辞镜答:“除了张少秋,我想不出别的人。”
语方知跟张少秋合作,知道是张少秋搞的鬼,不过张少秋没跟他说具体的,他还有诸事不明,“隐太子的陵宫被盗,究竟是他故意为之,给魏成挖的坑,还是事发突然,他偶得了一个机会?”
严辞镜扳正语方知的肩,看着他,说:“我带人进山,就是为了确定这伙盗墓贼究竟是不是真的盗墓贼。”
语方知知道严辞镜进山绝不是没方向地乱撞,但他没进过地宫,不知道在地宫中严辞镜看到了什么,想问,但严辞镜卖了个关子,只说等找到证据再说。
究竟是什么样的证据,语方知也猜不出,但汒山人迹罕至,人走动一定会留下痕迹,而棺中带出的东西,不论是什么,耐心找总会找到。
“若是没下雨,大概会好找一些。”严辞镜前摆的长袍被语方知掖进腰带中,行走方便了很多,但膝处碰着半人高的野草,已经湿透了。
语方知一直跟在严辞镜身侧,稳稳地扶着他的手臂,随他一路走去。虽然严辞镜不说,但语方知也能看出一点眉目。
严辞镜一直在不超出陵宫高度的山腰处打转,并不盲目登山搜寻,应当是怀疑盗墓贼出了地宫后,在下山之前,丢过或者遗失过什么东西。
严辞镜边用语方知的佩剑拂草,边跟他说:“此前陵寝官已经派人搜过,循着下山的路一路找去都没发现什么,汒山大,他们只搜了下山的路,但我认为出了地宫附近,才是最有可能找到证据的地方。”
出了地宫就掉了东西……语方知细细思索着,盗墓贼偷盗时贪心不足,什么都打包带走,到了奔逃的时候不得不丢弃难带的大件殉葬品也实属正常。
若是大件的花瓶器皿根本不会带出来,小件的不舍得丢……按照严辞镜的说法,盗墓贼只进了存放骸骨的后殿,殿中除了殉葬品,慌乱中错拿的,见了光后又会即可丢掉的,只有……
语方知后脊似乎穿了洞,簌簌透了凉风,他扣紧了严辞镜的手臂,问:“隐太子的骸骨是不是被带走了?”
还没等严辞镜点头,从树后逃命似的奔出一个禁军,皱着脸吐着舌头汇报:“严大人!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东西?”
看禁军的脸色,语方知已将找到的这个“东西”猜得差不多了,严辞镜更是面色凝重。
待跟着那禁军前去,原地已经围了一圈人,胆大的捏着鼻子多看了几眼,胆小的抱着肚子蹲在旁边干呕。
严辞镜不怕,但见语方知把他拉到身后,便也受了他的好意,乖乖跟在他身后慢慢往前走,小声地提醒:“隐太子殁于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