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太傅与太子之间的师生之谊,严辞镜以为毕知行曾经帮过他,再怎么样也不会是魏成张少秋之流,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许是一连串的障碍接连暴露,严辞镜心灰意冷之余,还有些许的愤慨难以隐忍,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毕守言面前冷笑了。
笑时,眉眼间凝着暖风也驱不散的冷意。
“严大人,莫要急躁。”
严辞镜缩回手,看了毕守言一眼,进而将手藏进了袖中,道:“毕大人也是奉命行事。”言下之意,既然是奉命,何必又来扮好心宽慰他。
毕守言难得地脸色僵了僵,尴尬地将手收回来,道:“严大人还年轻,大有可为,不必拘泥于旧事。”
“这是毕大人说的吗?”
“是。”
严辞镜不信,太傅知道他是为了复仇断不可能贸然开解他,但此刻他不想浪费时间质疑毕守言,只道:“本官听闻隐太子曾师从太傅大人,师生之谊已经远超君臣,隐太子辞世前,太傅大人也曾黯然神伤过,如今避而不谈想必也是因为伤心过度罢?”
“严大人,”毕守言有些严厉了,但看到严辞镜不为所动,又叹了口气,劝道,“严大人,你说的话,我不会告诉我爹的,但请你往后不要再说了。”
又安慰道:“或许旁人在救你一命呢?”
严辞镜不愿再谈,只说:“放我下车罢。”
毕守言点头,吩咐停车。
严辞镜掀开车帘,瞧见头顶的“严府”两个大字,有些惊讶。
毕守言主动替严辞镜挽好车帘,温声道:“严大人回府好生歇息。”
“多谢。”
刚进门杜砚就咿呀叫着跑来,手比划了两下,又凑近打量严辞镜,担忧地扶住他,指了指严辞镜的眼睛。
严辞镜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眼睛酸胀干涩,怪不得毕守言让他好好歇息,一连忙了好几天没睡过好觉,疲态明显是一定的。
看杜砚一路上都拧着眉头,严辞镜还以为他是太担忧自己了,但其实是杜砚忘了要跟严辞镜交代的事。不过很快他就想起来了,不过这时候把严辞镜已经进了小院,也看见了屋里坐着的人,不用杜砚再交代了。
“你来了。”
仿佛倦鸟归了巢,严辞镜浅浅地笑开,杜砚一松开他,他就朝语方知伸出了手,但语方知的心思显然在别处,他越过严辞镜把门关好后,颇为不快地说:“不要再往下查了,你必须尽快从这件事情中抽身。”
严辞镜的笑意僵住了,退了一步,问道:“为何?”
“这件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皇上没让你往下查,那就不必再管了。”
严辞镜有些不悦,在宫中就受到杨训和傅淳的阻拦,毕守言也不支持他,回了严府,语方知也来劝他收手,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查案,还是捅破了天惹了众怒。
严辞镜只沉默地喝茶,这模样语方知一看就知道他不甘心,开始有理有据地劝:“隐太子之死牵涉宫斗,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你还没有完全卷入其中的时候,不要再管了。”
“你怎么知道隐太子之死牵涉宫斗?”严辞镜问。
语方知觉得这不重要:“不过是推测罢了,而且事情已成定局——”
“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严辞镜放下茶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陵寝宫的事?”
又追问:“跟你有关?”
语方知在桌前坐下,否认道:“不是,我事先并不知道有人要拿隐太子之死生事,总之你不要再查了。”
严辞镜:“语方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查吗?”
语方知怎么会不知道呢?“因为隐太子生前曾与孟大人交好,你怀疑隐太子的死跟孟大人的事有关。”
严辞镜疲惫地点头,“既然你知道……”
语方知扣住严辞镜的手臂,严厉道:“你决不能卷入其中!听到了吗!”
严辞镜挣开他的钳制,眼中怀疑之色愈重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劝自己收手,明明他们两人都是为了复仇,若能用此事起头,扯出与魏成的关联,没准能……
“莫要拿你自己的命去冒险。”语方知急火难泄,他不愿告诉严辞镜他跟张少秋的交易,便不能明说隐太子遗骸失窃是魏张之争。
一旦说了,严辞镜很快便能反映过来他与张少秋的牵扯,他还不想让严辞镜知道,他以身犯险是因为他是孟家遗孤。
可他这番强硬的姿态落在严辞镜眼中,却不是这个意思了,严辞镜只觉得失望,语方知毕竟不是真正的孟家人,报仇只是语万千的托付,不然他不会退缩。
“我乏了,你走吧。”
语方知一时心急,从身后抱住严辞镜:“你不信我?还要赶我走?”
严辞镜垂眸。
语方知把他搂进怀里,严丝合缝地傍住,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不要再查了,好不好?”
严辞镜受不住语方知的哀求,缓缓抬眼,撞进他猩红的眼中,想起他为了自己也跟进了邙山,跟他吃了不少苦,心疼地不像话,心软了,再硬的话也说不出来,用手背碰碰他的脸,小声地说:
“谁都拦我,便是我有心也查不了。”
“有什么心啊?”语方知心酸地抱住他往床上滚,“你对我有心就够了,旁的莫再想了!”
刚闹了个不愉快,哪里是说情话的气氛,严辞镜没崩住,勾了勾嘴角,又觉得不好意思,躺进床内侧,以手臂遮眼,含含糊糊地说困。
语方知挨住他一身皮肉,也觉得浑身贫乏,闹着说要一起睡,褪了鞋袜和外衣,又不死心地揪住严辞镜的里衣,恶狠狠地威胁:“不许查了!再查我就!”
“你怎么?”严辞镜眯着眼睛要睡着了。
“我就回江陵娶妻!”语方知见严辞镜唇角勾了勾,知道这威胁没什么威慑力,但又不想说狠话伤他的心。
“不是诓你!”
“嗯……”严辞镜扯着被褥将乱动的语方知盖住,“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此话说的不假,想查案单靠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但就此收手又十分不甘心,严辞镜道:“东宫失火当日的入宫登记遗失不是偶然,当年的知情人也找不出几个,实在蹊跷。”
语方知不悦地把严辞镜往胸口按:“刚答应我什么了?”
严辞镜立刻闭嘴。
他连日奔波身心俱疲,但一合眼,涌来的却不是困意,而是越来越多的疑虑。
若此事真的是张少秋在背后主使,他怎么能容许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魏成呢?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真与他无关所以不怕?还是他已经出手了所以皇上才下令结案?
另一边,毕守言绕路送了严辞镜,所以回府时比往日晚了些。
妻子带着下人候在门外张望,看见他的车马从小路拐进来才放过了手中揉皱的帕子。
“夫君。”
“夫人,外头风大,进去吧。”毕守言温言劝道,目光却很快了掠过她,独自进了毕府,“爹呢?”
妻子摸了摸发髻上的新式步摇,勉强掩盖失落,跟了上去,道:“爹在书房待客呢,夫君要去么?”
“不必,回房吧。”毕守言拐回了自己的院子。
没顾上身后追得辛苦的妻,毕守言暗自思索,晚膳不用便去待客,此客绝不简单。
毕守言的思路没错,毕府书房外的下人都被遣散了,以免房中的谈话被偷听了去。
毕知行端坐在桌后,有些意外地看着突然登门的夏长嬴,但也能猜到他此行的目的。
“老夫知你心有不甘,自隐太子死后你便放弃仕途黯然离开……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新朝稳固多年,你也不必再执着于旧事。”
房中唯有他们二人,火烛都没舍得多点一盏,但夏长嬴还是没有揭下他的斗篷,可斗篷能遮脸,却遮不住他开口时的失望:
“毕大人,晚辈还以为、以为你会出手,毕竟太子是您亲自带出来的——”
“你……”毕知行诧异,原来夏长嬴是来劝自己不要出手的么?
夏长嬴合实斗篷,起身,低声道:“太傅置之不理,正合晚辈的心意,多谢。”
作者有话说:
小严和小语开始分道扬镳了
第151章 峰回路转
宫中天牢守卫森严,一旦进去便插翅难飞,出来难,进去也难,要不是严辞镜以查案为由,不可能有机会靠近。
傅淳不作为,杨训阻他查案,就连语方知也劝他不要再查,严辞镜不是一意孤行的人,况且他昨夜已在语方知面前做下保证,再也不会插手此事,但他还有一个疑问。
这个疑问,只有死牢里的人才能回答他,他已经暗自立誓,问完了,他就不会再管了。
“严大人不可靠近,小心死囚伤人。”
伤人?严辞镜不顾劝阻,在令人作呕的恶臭中,停在了血糊的钟栎面前。
鞭刑让他容貌尽毁,灰发蓬乱如同厉鬼,再是四肢被绑死钉在墙上,软塌的垂落着,应当是被敲碎了骨头。
这副模样,动旁人一个毫毛都费劲,要伤人只能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唬一唬胆小的人了。
严辞镜立在他身前,不训话也不逼问,身后的狱卒见状殷勤道:“严大人,拷打讯问后,他还是死咬着一句‘隐太子骸骨下落与他无关,他不知道’,其他的没问出来。”
“他死了吗?”严辞镜感受不到他一丝呼吸,一丝起伏。
“没有,装死,小的帮您叫醒他。”狱卒提着桶冷水走来。
桶中冷水还未扑上去,只零星飞溅出清脆的几滴声响,就让钟栎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人已经醒了。”严辞镜拦住那要泼水的狱卒。
钟栎一副死人样,严辞镜不期待他的回应,自顾自的:“皇家陵园牵涉国运和威仪,你身为陵寝官,因一时疏忽犯下滔天大错,死罪难逃,谁也救不了你,到了忘川河边,一碗孟婆汤了却尘事,即便见到了生前相熟的人也认不出,苦守的真相又能跟谁说?”
钟栎似是笑了,但他唇边凝固着黑血,笑是不成样的,看着只是扯了扯嘴角。
严辞镜默默地盯着他,想他春风得意时的样子。
能做太子幕僚,跟在太子身边,必定有卓然之姿。
严辞镜凑近了,附在钟栎耳边,换上只他两人听见的音量,奉上迟来的崇敬,道:“容晚辈问一句,偷入陵宫的贼,可是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放进去的?”
钟栎听罢,于生死混沌间,睁开了他那双猩红可怖的眼。
钟栎无言胜过前言,严辞镜已证实了心中答案,再也无话可问,但他并没有什么时间思索,很快,朝堂上传来的消息将严辞镜打了个措手不及。
隐太子陵宫出事一来,不用能臣揣摩,喻岘的态度已然十分明显,他要置之度外,他要不容置喙,事实也的确照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傅淳没查出有用的消息,杨训盖棺定论,隐太子尸骸那是早在元康年间就出了问题的,陵宫被盗也是陵寝官犯的错,如今罪臣认罪,一切真相大白。
至于隐太子真正的尸骸在何处……找肯定是要找,不过时隔多年,一时半刻也急不得,只能慢慢找。
到了这一步,喻岘藏在黄袍底下紧握成拳的手可以松了,还好没人又异议,他们当然不能有异议。
在疫病灾情最严重的时候,喻岘都没觉得这么累,他一刻都不能等了,眼珠子朝身旁的朱焕英转了一下,平日竟没这么强烈地感觉朱焕英喊退朝时的声音,如此抑扬顿挫,富有韵律。
“臣有事启奏。”
喻岘心口一跳,回头看见是体弱的瑞王也就放心了。
“瑞王何事?”
喻岘体恤瑞王孱弱,特赦他上朝时可以坐轮椅,可现下他推走轮椅,拂去随伺的搀扶,惶惶然跪地作揖,话未出口先溢出哭腔。
“皇上!太子哥哥是被奸人所害才英年早逝的啊!”
喻岘一听,扑通一声,跌坐在了龙椅上。
他不愿被人摆布,可堂上一触即发的乱局他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了。
谁跟谁大吵了起来,总管朱焕英尖声喊了句什么,堂下又站了个谁,他通通都不知道了,眼前黑的,黄的,皱的,软的,是那定海神针般诏书浮现了。
诏书能堵悠悠众口,也给了喻岘万人之上的底气,有诏书在,他坐得稳这龙椅!
“你说隐太子早逝另有隐情,到底怎么回事!还不速速说来!”
台下站的人是朱太医,当年他替人当值时曾帮隐太子诊过一脉,脉相的确是脉案上记载的虚浮心燥之症,只不过他后来闻隐太子喝的汤药时,发现并不是安神静气的药方,多方查证后,料定太子所中之毒,与每日进食的汤药有关,只因他发现得迟,太子的病已无力回天,又因他无意中发现这宫廷秘辛,唯恐惹祸上身,便自请去瑞王府侍疾,这一躲,就躲了十几年,近日听闻隐太子陵宫之事,内心不安,伺候瑞王时频频出错,被瑞王察觉,一通审问,才终于将真相说出。
殿上静悄悄,都在等喻岘的旨意。
“查!彻查!”
喊完了这两声,喻岘甩着龙袍奔逃而出,他实在是累,被与隐太子相关的事扰得身心俱疲。
他逃回了御书房,卷着袖口将安放在高处的传位诏书捧了下来,急不可耐地展开了它,喻岘二字被他反复抚摸,在涩而硬的触感中渐渐找回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