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般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自上船之后他就不曾开口。但只要顾笙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在。
“你还在想方才的事情吗。”
顾笙点了点头:“那幕后之人急于置我于死地,不会吝于杀害几个名门弟子嫁祸于我,让道方门腹背受敌。只是我想不通……为何会选择九阳阁?”
他与白修贤往日无仇、近日无怨,道方门与九阳阁是一南一北,向来没什么交集。齐长老乃是九阳阁的支柱之一,即便有心杀他,为门派着想,也不会找上门来取他的性命。
若让他来选,要么会找一个道方门的仇家,要么会选四大家族的人。
硬说将九阳阁拉入这盘棋中有什么好处,便是能够压制高山流水庄的势力。可幕后之人怎会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能够预料到现下的发展?
“还有一种可能。”沈般思索道:“或许那人与九阳阁有仇,或是与白修贤有仇。”
“或许吧。”顾笙笑了笑,将这个话题就此带过。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那人认得沈般的身份,是与他相熟之人。
“……顾公子,有人找你。”
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顾笙回过头来。来者是个打扮普通的渔人,头顶的斗笠低低压着,手臂与小腿的皮肤黝黑而粗糙。他微微抬起帽檐,对上了顾笙的眼睛,然后给他使了个眼色。
虽然不认得这张脸,可顾笙觉得自己曾见过他。
“你是谁。”沈般意识到不对劲,一步跨过,拦在顾笙前面。
“沈般公子。”渔人对他道:“好久不见。”
沈般神色微微一动,认出了他的身份。犹豫片刻后,才对顾笙道:“我和你一起去。”
三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甲板,这一幕落在莫小柯眼中,不禁皱了皱眉。
“不追上去看看?你就不好奇他们在说什么?”
“嗯?”莫小柯猛地一回头,发现那衣衫破烂的肖凌云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这人毫无整形地靠在货箱上,左右手各抱着一个酒坛子,也不知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
“老前辈这是何意?”莫小柯摆出一副笑脸来:“我师兄又不是貌美女子,我去追他作甚。”
“那渔人身上的气息可邪的很喽,在我见过的人中,会在赌桌上出千的大多粘着这样的邪气。”肖凌云满足地打了个酒嗝,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在他们的桌子底下都藏着不少东西呢。你不去追他,小心他走上邪路,到时候没地方后悔了。”
“听老前辈的意思,倒是对我师门的私事很关心。”莫小柯特地强调了“私事”这两个字。
“惭愧惭愧,老夫行走江湖多年,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自然慧眼如炬。”
“若是哪日我也能练得老前辈这般本事,也可提一壶好酒,整日无所事事、虚度人生了罢。”莫小柯轻声叹了口气:“只是顾师兄是比我好上千百倍的人,只要是他选择的路,便不会是错的。我身为师弟,又怎能拖他的后腿,对他指手画脚。”
“你倒是信任他。”肖凌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就不怕他当真是毒君子?”
“他当然不是。”莫小柯笃定地道。
顾笙体内虽有妖邪,但他相信门主隐瞒此事是有其他的缘由,而并非因为顾笙的另一面是个嗜血好杀的恶鬼。
顾景云不是那样的人,顾笙更加不是。
“倒是前辈觉得,真有‘毒君子’存在于这世间吗?”
另外一边,顾笙不明所以地跟着沈般走向暗处。直到确定四下无人之后,那渔人才终于停下,摘下头顶的斗笠。
“见过两位大人。”渔人在两人面前深深一拜:“得知道方门会前来风路城后,小人便斗胆猜测两位大人会一同前来,已在此等候多时。”
他不知在身上涂了什么东西,让皮肤看起来和风吹日晒的渔夫没什么区别。可若仔细打量他的手指,便能看出那上面并没有做惯粗活的厚茧,并不是属于贫苦人的一双手。
“你是姚湘君。”此时顾笙才终于认出了这张脸。
当日那名鸿客居的杀手前来试探的时候,便是扮成这副模样。只是两人的气质天差地别,因而他一时之间才没能记起。
“你竟然还活着。”沈般的语气并不友好:“有人曾扮作你的模样出现,我以为你已经被他杀了。”
姚湘君听言一怔:“小的不明白沈公子的意思,但至少此时花长老应该还并未起疑心,否则小的也不会出现在风路城。”
“你可认得一个叫流珠的人。”
姚湘君的脸色一变,斟酌片刻道:“若是他……倒的确有可能。”
“他是什么人?”
“听花长老所言,他是上面的人,就连花长老都要敬他三分。他的确曾怀疑小人为何能活着回灵山派,但花长老并未相信他。”
即便他只是灵山派的一条狗,但这条狗用得顺手了,便也多少会生出些不舍。
“我不相信你的话。”
“小人的性命都在顾公子的一念之间,又怎敢欺骗两位大人。”
他说得如此坚定,倒不像是假话。
但流珠既已试探成功,为何会留下他的性命?
“那你为何来找我们。”
“花长老令小人来护送一批货物前来风路城,小人猜测两位大人应会前来,便借故延缓了行程,一直在此等候。”说罢姚湘君从手中取出一只玉哨,恭敬地递向了顾笙:“若是大人有需要之处,便可吹响这支无声哨,小人若在附近,身上的蛊虫便会有感应。”
顾笙下意识地看向沈般,见他没有反对后才接了过来。
“你可知他们的计划?”
“小人暂无头绪。”姚湘君摇了摇头:“只是花长老下令,让一干弟子守在闵家郡,等待他的号令。小人斗胆猜测,他们打算趁着此次婚宴,对顾公子不利。”
若那幕后之人真是风闻阁,那他也真是狠得下心,拿亲生儿子的婚事当作杀人的筹码。
“那现在不需要你,你走吧。”沈般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你暴露身份被杀,我不会去救你的。”
姚湘君尴尬地笑了笑:“那小人暂且告退。”然后重新戴上斗笠,目光在顾笙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转身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沈般轻声说道:“应该已经被他发现了。”
“……嗯。”
妖邪与顾笙之间的差别不仅在于行事作风,更是在于身上南辕北辙的气质。
只是寻常人分别见了他们两个,绝不会想到一体双魂,最多是双生兄弟。
“但他或许会认为你们是两个人,不会想到你身上的秘密。只要小心些,应当不会暴露,他还是会怕你。”
他不知道妖邪究竟对姚湘君用了什么手段,但姚湘君应当还受制于此,否则不会冒着危险来见他们。
“嗯。”顾笙若有所思地用手摆弄着哨子,然后收回怀中:“我不会寻求他的帮助。”
和那妖邪不同,他绝不能丧失底线。
“也不必如此勉强自己,只要能保证你的安全,什么都是好的。”
“……沈兄从不拘泥于界限之分,如此心性,实在是我所难及的,顾某当真佩服。”
在这人的眼中,似乎没有什么是非黑即白的,似乎无论是怎样的妖魔,都能被他接受。
“你这样说话太过生分,像昨夜那样叫相公就很好。”
顾笙:“……”
“嗝,什么相公?”
从两人身后冒出来一个毛燥的脑袋,两人不禁吃了一惊。回过头便看到肖凌云叼着酒壶醉眼惺忪地看着他们,浑身酒气冲得人眼睛疼。
“你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沈般皱着眉头道,很不开心:“比猫还要讨厌。”
“是老夫走路没有声音,还是你那耳朵不好使,什么都听不到呢。”肖凌云找了个舒坦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坐下,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年纪轻轻便耳聋眼花了,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啊。”
沈般:……!
说他是个瞎子都无所谓,但对习琴之人来说,与“聋”这个字沾上关系便要命了。
“我耳朵很好。”顿了顿,沈般还补上了一句:“下一次你在八丈远外的时候,我就能听到。”
“大话谁不会说。”肖凌云显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我还说自己可以脚踢风闻阁、拳打潘益良呢。”
益良是潘裘潘盟主的字。
“那我们都可以试试。”
顾笙:“……沈兄不必认真,肖前辈只是在开玩笑呢。”
肖凌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顾笙接下来的话怼回了肚子里:“肖前辈武功盖世,可与潘盟主风城主相提并论,实属世外高人。只是风路城距离闵家郡要坐几个时辰的海船,其间并无海岛停泊。前辈武功再高,也不能平白从一端飞到另一头。”
肖凌云:“……”
这黑心的小子竟敢威胁他,真是大大的坏。
“前辈似与风城主有旧,想必不是第一次来风路城。”顾笙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却听得肖凌云不自在:“顾某孤陋寡闻,在此之前还未曾乘船出海,坐在船舱之内总是有些眩晕不适,这才出来到甲板上走走。沈兄与前辈倒是如履平地一般,实在让人羡慕。”
要么是他已经习惯坐船,要么便是他和沈般一样,武功远高于一般的江湖人。
“好啊,好一个顾君子。”肖凌云大笑两声道:“老夫到底是哪里出了破绽,让你起了疑心?”
“前辈连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又哪里有破绽之说,切莫取笑晚辈了。”
“嗯,老夫堂堂三华派长老,江湖人称赌中圣手,又怎会畏畏缩缩的行事,未免有失身份。”
所以三华派究竟是哪里的门派?
“前辈若是好赌,可愿与晚辈赌上一局。若是晚辈输了,便任由前辈处置。若晚辈侥幸胜了,前辈要告知接近我道方门的目的。”
“好说好说。”肖凌云笑着点头:“老夫就赌,无论赌注是什么,老夫都一定会输。”
顾笙和沈般:……???
“你这样下注不对。”沈般摇了摇头:“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赢不了也输不了。”
“老夫当年被称为赌中圣手,便是因为逢赌必输,连输千次。”肖凌云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露追忆:“我有一个朋友,下注的时候都和我反着来。后来他成了土财主,而老夫则落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顾笙:“……”
沈般:“这样算的话,你那朋友才应该被叫做赌中圣手,你只是个输个底儿掉的烂赌鬼。”
“那你可就不懂了,赌桌上输赢参半才是常态,从无败绩不易,千次皆输更是世间难寻。任何事情只要是天下第一,那便可以成圣了。”肖凌云捋着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洋洋得意道:“百战百胜又如何,和百战百输有什么区别。少年人,切莫把输赢看得太重喽。”
沈般微微一愣。
他虽然并未执着于过胜负之争,但像这样模凌两可的答案,却还是第一次见识。
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哪里有输了还能被算作赢的时候。
“我等江湖经验尚浅,让前辈见笑了。”顾笙开口道:“既然肖前辈不愿透露来意,晚辈也不再勉强。”
肖凌云这样坦然,即便非友,也不会是来刺探情报的敌人。相比起来,倒是姚湘君的来意更值得怀疑。
想到那妖邪和他的联系,顾笙心里又泛起一阵阵的恶心来。
“老夫教了你这些东西,却连一钱银子都没收,亏了亏了。”肖凌云摇了摇头:“只是输赢虽不重要,但你这小辈可要分得清是非,知道什么是对错才行。”
顾笙脸上的礼貌性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前辈请放心。”
他绝不会堕入魔道,绝不。
他绝不会成为“毒君子”。
“哼。”
仿佛从耳际刮过的海风里飘来一丝冷笑,如毒蛇的信子爬上他的后颈。顾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猛然回头,身后却只有一片片青灰色的碎浪,那笑声已然逐浪而去。
“怎么了?”
手心传来熟悉的温度,顾笙回过神来,对上沈般疑惑担忧的眼神。
“没什么。”顾笙勉强笑了笑:“没什么的。”
第55章 (五十五)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大船停靠之时,道方门与高山流水庄一众纷纷走下甲板。有不少弟子是第一次踏浪而行,脚一沾地面,便已经无法顾及仪态,跑到岸边去大吐特吐。莫小柯看着这惨不忍睹的一幕,觉得自己便如那破釜沉舟、率领着一帮乌合之众一去不返的悲壮将军。
就凭这些人,拿什么和老谋深算的风闻阁斗啊。
顾笙到下船还心不在焉的,加上带着帷帽视线受阻,险些一脚踏空,靠沈般扶了一把,才没有摔进岸边林立的礁石碎浪之中。至于那位所谓的肖凌云长老,倒是从靠岸后便不见了踪影,也没见他走下甲板。船主人还以为老人家不小心醉倒在某个角落里了,结果前前后后寻了三四次,却连他的影子都没寻着。
这人来得突然,走也像是人间蒸发,仿佛只是个幻影,并不真正存在。
“他酒倒喝得不少。”莫小柯抱怨道:“就连我偷偷带在身上的桂花酿都被他搜去了,连声谢都不说。”
顾笙:“……贪杯误事,能绝了你偷懒的念头倒也好”
码头至风路城主城的一路上排着鳞次栉比的商铺,铺子里的商品花样新奇,别说是深居简出的沈般,便是交游甚广的顾笙也是见所未见。叫卖声不绝于耳,便是女子都没有半分羞涩,嗓子比粗旷的汉子还要响亮。皮肤晒得微黑,面颊上带着几分被海风吹来的绯红,咧嘴一笑,显得风情万种又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