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顾笙轻描淡写地道:“都过去了。”
夜色逐渐爬上天际,整座城池被影子所渗透,相比起来,反倒是那一盏盏在黑暗中升起的大红灯笼显得分外不和,被摇曳的烛光映得晃晃悠悠的“囍”字仿佛一张张狰狞的黄色大嘴,吞噬着这方寸之间的光明。
第57章 (五十七)恭贺新禧
“沈般在哪儿?”
钟文和的脸色臭的不行,活像是刚刚吞了只蚂蚱。
莫小柯:“我怎么知道,你们高山流水庄的人,自己不好好看着。”
顾笙:“……沈兄昨夜并未在这边留宿,今晨也不曾见他。”
钟文和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随即又平稳了下来:“罢了,反正除了撑撑场面外,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原本就没指望他能做什么。”
“是嘛。”花韵点了点朱唇:“这么说,钟大庄主承认自己是个上不了台面、撑不起场面的废人了?”
“有功夫在这里斗嘴,怎么不看着沈般。”
顾笙有些担心:“沈兄下落不明,是否是出了什么意外,要不要一起去找他?”
“不必了,凭他的武功,能被人暗算,就别出来丢脸了。”钟文和没好气地道:“他以往便是这样,三天两头的便不知哪里去了。”
听言顾笙不禁想起了在高山流水庄时,沈般曾带着他去过那座写着“高山景行”的山顶。
“对人家顾公子能和对你一样嘛,没看人家整日如胶似漆的,几乎寸步不离呢。”
顾笙:……
一直以来,都是沈般跟着他,寸步不离,就像是怕他突然消失了一样。
而他……会消失吗?
顾笙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因为握拳太过用力,其间留下了一道道的红痕,又快速的平复,消失不见。
就仿佛他的生命来到这世上,却没能留下任何的痕迹。
婚宴虽要等到吉时再开,但这些江湖好汉们千里迢迢而来也不仅是为了给风三公子捧个场,因而酒饭从晌午开始便备上了。只等风城主一到,众人便可开席。这原本是个结交其他门派的大好时机,奈何顾笙身份尴尬,往日炙手可热的道方门如今成了别人避之不及的“灾星”,只能坐在一旁,默默受着周围投来的或是讶异、或是恶意、或是愤恨的目光。
在这其中,要属林思明的目光尤甚,如芒刺在背。
莫小柯注意到了顾笙的不自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种场合他不敢闹出什么响动的,师兄切莫在意。”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连累师兄弟们要一起遭到冷遇,实在心中过意不去。”
“便是没有你的事情,这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我也不屑于结交。”
“……话不能这么说。”
恰逢钰山派的人到了,浩浩荡荡、仿佛一面玄青色的铜墙铁壁。顾笙一眼便瞧见了冯襄远,而对方也看见了他,朝他微微点头示意。而在他前面还有两位长辈,其中一人身后背着一把格外巨大的铁剑,即便已经上了年纪,但看上去依旧英武不凡、目光锐利。
“怎么连刘师伯也来了。”莫小柯下意识地扳正了后背:“可要去打个招呼。”
顾笙摇了摇头:“不急,待其他人散去了再说。”
钰山派一出现后,不少江湖中人都纷纷上前道贺,其中不乏谄媚之人。而众弟子似乎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表现得宠辱不惊、不卑不亢。有想要再上前的,都被为首那人的眼神给吓了回去,不敢再上前来套关系。
刘永刘大侠,钰山派净华真人首徒,代行掌门之职。传说他的武功太过刚猛霸道、杀气太重,连金玉都能一刀斩断。净华真人为不让他伤人伤己,便让他在重剑之上又镀了一层普通的铁皮,用以规戒自我。
真正的刀并非用来杀人,而是为斩断世间不公之事。
“见过刘师伯、沈师伯。”待众人散去后,顾笙才与莫小柯一同上前:“师父他老人家特地叮嘱过,见到您后,替他带一声好。”
刘永没有说话,只是“嗯”了一声,倒是他身后的沈宿微笑着道:“你们长途跋涉来此,实在不易。我记得顾师侄与风家三少关系向来不错,想必是特地前来为他道贺的罢。”
相比刘永,沈宿要更平易近人些。但神色略为颓唐,远不如刘永那般精气十足。
“师伯说得正是,沈师姐也叮嘱我等,定要问候师伯身体是否康健。”
沈笑笑当然不会这么说。
沈家为武林世家,虽然她与沈宿同出一宗,但沈宿是主家的子弟,沈笑笑却只是旁支的侍女。她甚至并非沈家人,早早便签了卖身契,原本注定一生为奴为婢。好在后来遇到了李关明长老,被他收为关门弟子,才得以摆脱这样的命运。
虽说当年沈家痛快地放了她的卖身契,但这些事在她心中总是个疙瘩,对沈家人的态度也一直微妙。若不是陈皓夜一直在旁稳住她的情绪,道方门与沈家怕是要结下仇来的。
“无碍,劳她挂心了。”沈宿摆了摆手:“还是那些老毛病,总也好不了,这些年都习惯了。”
只寒暄了几句,顾笙便告辞离开。
以刘师伯刚正不阿的性情,应当会质问他是否为毒君子才对。现在不提此事,或是默许,又或是不愿与此事扯上关系。
“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待走远后,莫小柯悄声对顾笙道:“光是站在他面前、被他的目光扫一扫,我便觉得浑身发寒,难怪廖师兄怕他怕得很。也不知道冯师兄跟了刘师伯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
“刘师伯只是严格了些。”顾笙无奈道:“何况的确要有人来正正你的骨头才是。”
“可千万别,我这人懒散惯了,若是把骨头摆正,反要忘记怎么走路了。”
其他门派接踵而至,宴厅逐渐热闹了起来,而风二公子也早早地出来与宾客们寒暄。虽说他的名字是古怪了些,但风二公子也当得“风雅”之名。一袭米白色的长衫,温文尔雅、眉目柔和,且长袖善舞,善于交际。
他虽排行第二,却是风闻阁的长子,也是最有可能继承风家家主之位的人。
“想不到钟庄主竟会前来,实在让小地蓬荜生辉啊。”
对于高山流水庄的复出,风二公子既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也没有敷衍过去,而是恰到好处地恭维了钟文和一番。但风二公子显然是将钟文和当作了“老庄主”的儿子,提及老前辈这些年来的事迹时,话里话外都是“对令尊慕名已久”。钟文和面上应得好好的,心里却骂起了娘。
一旁的花韵则忍不住捂嘴偷笑,风雅那举出来的一多半事迹,都是与沈般有关的。也就是说那位“老庄主”,就相当于是在说沈般本人。
你说谁是谁儿子呢。
“看来风二公子对‘老庄主’了解甚多呢。”待风雅走后,花韵才凑近钟文和身边小声道:“也不知是他真的博学广闻,还是为了与你搭上话,临时抱的佛脚。”
钟文和哼了一声,举起手中的茶杯轻抿了一口:“沈般都不曾下过山,他的那点事迹,又怎能传到远在天边的风路城。”
“那他就是特地查了我们的底。”
若是坦然无畏,高山流水庄在他眼中便如其他前来的门派并无区别。只有心中有鬼的人,才会给予他们格外的关注。
“看来罗彤的消息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可有见到罗家的人?”
“还没有。”花韵看向宴厅的入口,撇了撇嘴:“不该来的倒是来得早。”
来者正是潘家大少和他的两名家仆,一进来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只是看到站在他身边的白衣黑匣之人时,钟文和的眼皮跳了又跳。
“……他怎么会和潘家人混在一起。”
“是啊。”花韵点了点头,扯了扯顾笙的衣袖:“这是在撬你的墙角呢,换作我可不能忍。”
顾笙:“……”
向潘达搭话的人不少,连带着一旁的沈般都受到了不少关注,但他却不为所动。只见他扫视了一圈后,目光终于落在了顾笙身上,双眼微亮,然后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顾笙。”沈般在他面前站定,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似乎在查看他是否一切安好:“我想你了。”
“这才一日不见。”顾笙无奈地笑了笑:“沈兄怎会和潘公子一同前来。”
“昨夜我住在潘达那里了,他说今日直接来宴厅就可以见到你,我便一起来了。”
顾笙:“……哦。”
“咳咳。”莫小柯故意猛烈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白了沈般一眼:“你给我注意点场合。”
“可我见了顾笙,便注意不到其他了。”
“那就给我闭嘴站在一边。”钟文和也忍不了了。
“哦。”
“你怎么会和潘达混在一起。”
“……”
“说话!”
“他邀我去他房里喝酒谈心,说他那里有云片糕可吃。”
当然,喝酒的只有潘达一人。沈般全程只沉默地坐在一旁,看他从微醺到酩酊大醉,直到最后倒在桌角大声唱花韵的名字。因为实在放心不下这个醉鬼,所以他一直待到了天明。
醒来后的潘达在宿醉过后,很快恢复了以往那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倒是沈般累得不行,一阵一阵地打着呵欠。
“若是实在疲惫,沈兄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会儿。”
沈般听言看了过来,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顾笙,然后疑惑道:“你为什么突然不开心了?”
顾笙:“……沈兄何出此言。”
“你看上去不太高兴。”沈般盯着他的眼睛:“莫非是在吃醋吗。”
顾笙:“不曾。”
沈般:“若你是在吃醋,我会有些开心。”
顾笙:“沈兄说笑了。”
莫小柯:“……”
在这样下去,不到一天他们就得露馅儿,然后被众多江湖中人骂着邪魔外道追杀回道方门去。
“情”之一字,果然有毒。
“你昨日去见了风家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沈般下意识将声音放小了些:“可有什么收获。”
“什么都没有。”顾笙摇了摇头:“行止兄什么也不知道。”
顾笙与风路城除却风三公子之外,便再无交集联系。沈般甚至曾经猜测过,风闻阁想要顾笙死,是否是因为他的存在会对两家联姻产生什么阻碍。毕竟这世间撞得如此凑巧,由不得他多想。
“所以顾笙。”沈般一脸严肃地道:“你可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孙小姐,让她非你不嫁了?”
顾笙:……哈?
钟文和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像风路城和福禄寿酒楼这样的武林名门要联姻,都是以结盟为重,感情不过是锦上添花。别说是孙小姐,即便是风三公子好龙阳,那也是该嫁便嫁,该娶便娶。”
莫小柯在一旁不作声,但也点了点头。
如道方门和钰山派当年那门亲事,原本是说给他大师兄陈皓夜的。只是后来发生了诸多事情,最后便许给了廖师兄。万幸是两人佳偶天成、琴瑟和鸣,这才没有造出一对怨侣。
“换作我便只会要顾笙一个,你要另给我拉一桩媒来,我绝对不允。”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吗?
“举个例子,若是你和罗彤那门亲还作数,她会为了你追杀顾笙吗?”
沈般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会。”
依罗彤的性子,可能还乐得自在,给自己找一两个面首什么的。
“但若罗家贩私盐的事情被你得知,还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罗家贩私盐?”
钟文和的脑门暴起一根青筋:“我是说如果。”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沈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我该往利益关系的方向去考虑。”
“你倒还不算是蠢笨如牛。”钟文和一脸的孺子可教。
沈般看向莫小柯:“那道方门和风路城有什么利益牵扯吗?”
“没有。”莫小柯摇了摇头。
“你看,你说的也不对。”沈般转过头来:“你和我之间的差别也不大。”
钟文和:“……”
花韵在一旁憋笑憋得辛苦,目光转向宴厅门口:“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罗姑娘果然是贵人,经不起半句念叨。”
只听一阵喧哗,众人朝大门口看去,便见罗彤带着罗家众人与另一中年男子几乎是同时跨过门槛、走了进来。那人与风雅和风景的样貌都有三分相似,但又更显成熟,两鬓微霜,身份不言而喻。
“他是个高手。”沈般盯着风闻阁说道:“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比武他会输。”
或许因为在他眼中,罗不思全身的气场都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而风闻阁则如一棵百年的参天大树,虽遮天蔽日,但树干的中间已经空了,没有丝毫生气。
风闻阁到场之后,并未理会嘈杂的人群,先是朝钰山派的刘永大侠远远地点头致意,然后便径直朝主桌走去。主桌首座上的一老者也正站起身来,对着风闻阁拱了拱手,态度很是和蔼可亲。
“那是福禄寿酒楼的季三先生。”花韵对沈般道:“传闻中他博古通今,加上福禄寿酒楼所搜集的丰富情报,这世间便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可谓是楼主之下第一人。”
“嗯。”沈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罗家人的方向,略带疑惑地道:“罗不思跟倾城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