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错错,要老夫说,酒才是五味俱全,其中滋味妙不可言呢。”
“所以你才会宿醉头疼。”沈般顿了顿,将怀中的油纸包稍微往前递了递:“吃糯米团子吗。”
“正好,给我来几个。”
一老一少同坐屋檐之上,显得分外和谐。
“我娘曾经说过,闯荡江湖的人身上不需要太多盘缠,只要找到有人肯给你付账就好。”沈般突然道:“这样看的话,你就应该是真正的江湖人。”
“她说得在理。”肖凌云苦着脸,那糯米团子在他口中如同嚼蜡一般,十分的滋味能尝到一分便不错了:“我看你也不像是个长心的,你身边的公子就是替你付账的吧。”
“嗯,顾笙特别好。”沈般点了点头:“他不是谣言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不需要再试探他。”
“你是已经知道老夫的来意了?”
“多少能猜到一点。”沈般顿了顿:“顾笙应当也猜到了。”
“那你就不怕老夫对你们不利?”
“你若是当真有杀意,便不会选择这样容易暴露的方式接近我们。”
肖凌云:“……”
“所以到底有没有三华派。”
“我三华派足有百余人,门下弟子各个皆为人中龙凤,掌门以‘匡扶正义、惩奸除恶’为训,整日行侠仗义,为国为民。”
“这是真的,还是你随便编来匡我的。”
“你猜?”
沈般:“……”
两人对着下面的人流发了好一会儿呆,肖凌云才再开口问道:“你小子当真是高山流水庄的人吗。”
“自然。”
“高山流水庄等级森严,即便在二十年前也是游离武林之外的异类。除却庄主可习琴之外,门下长老客卿弟子都只能用别的乐器。”说罢他指了指沈般后背上的琴匣:“你若用琴,那应该跟着主姓,姓‘钟’才对。”
“可能是‘钟般’听着不太顺口罢,所以就改了。”
“你说的是实话,还是随便编来匡老夫的。”
“匡你的。”
这小子虽是木讷,却也不是个无趣的呆子。
“你爹又是何人?”
“我没有爹。”
“这样说可是有违人伦纲常的。”
“可的确就是没有。”沈般想了想:“或许是可以有的,但是他应该已经死了。”
“……那你的身世还真是跌宕起伏。”
高山流水庄的琴,又怎么可能教给一个来历不明、身世不明的孤儿?
还是二十年过去,连他们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都变了。
“那人是来找你的?”肖凌云指了指下面的街道。
沈般也低下头,便见潘达正站在对面的商铺门前,摇着手中折扇,对他笑着招了招手。
“是来找我的。”
“他不是不会武吗,怎么连护卫都不带?孤身一人,也不怕被仇家钻了空子。”
“或者他是特地来找我当他的护卫。”
“……潘家大少,深不可测啊。”肖凌云摇了摇头:“老夫不怎么喜欢潘家的人,先行一步了。”
“嗯。”
待潘达来到沈般面前时,还不忘多问上一句:“方才与你在一起的是哪位前辈,瞧着眼生。”
“路上遇到的。”沈般面不改色地道:“是乾坤教的长老。”
乾坤教是话本儿里龙乾元所创立的教派,教徒千万之众。
“你可还记得,《乾坤逍遥客》那部话本儿还是我当初给你带上山的。”
“嗯。”沈般点了点头:“但我以为你不会看。”
沈般与潘达相识,其实要比与罗不思还早些。只是潘达的造访一直断断续续,而罗不思一直对他“纠缠不休”,因而他与罗家的关系反而更紧密些。
“你的武功已经精进了不少罢?”
“嗯,已经可以把钟文和按在地上揍了。”
“你何时能将罗率也按在地上揍,才算是你的音波术真正出师了。”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应当也早已不再用琴了。”
“这便是你打晕我家下人的理由?”
潘达还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看不出究竟是在生气,还仅仅是漫不经心地提了这么一句,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半分变化。这捉摸不定的个性,他与花韵倒是极为相似的。
“我只用了半成力。”沈般坚持道:“而且我有好好让他靠在墙上。”
“但你觊觎我潘家的功法,这也是事实。”潘达不紧不慢地道:“你说你是否该给我潘家一个交代呢。”
偷师学艺是武林名门内最不齿的事情,即便是被给人家断手断脚,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沈般想了一会儿,然后道:“那我回头去给潘叔叔道个歉罢,这事儿就算了了。”
潘达:……
潘达:“你们一个个的,都仗着我爹心软好说话不是。”
沈般:“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被你打晕的下人醒来后支支吾吾的,我便派人去查了他的底,发现他在背地里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倒是有些头脑,料到事情即将暴露,便抢先一步到我爹面前负荆请罪去了。”
哭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让仁慈的潘大盟主当场心软了,只是口头斥责了几句加上降了他的职,便赦免了他犯下的大错。
“后来那人如何了。”
“我托了衙门里的关系,将他发配流刑了。能否活下来,要看他自己的运气。”说着潘达不禁叹了口气:“家法既立,必当执行,便如金科玉律一般,哪里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你这样做,潘叔叔想必不会很开心。”
“他罚我跪一晚的祠堂,我装晕了,便只跪了半个时辰。”潘达打开了手中的折扇,扇面上的灵雀随着他的动作来回跳跃,显得栩栩如生:“你为何会和道方门的顾公子同行。”
“你说顾笙?”沈般想了想,答道:“因为他是我的命定之人。”
潘达:“……”
潘达:“你与他相识至多不过几月。”
“嗯。”
“这么短的时间,便说是什么‘命定之人’,未免也太过儿戏。”
“那你用了多久确信花韵是你的‘命定之人’。”
“至少半年。”
说得像是你我之间有什么差别一样。
“我曾查过这位顾公子的身世,道方门内门弟子,风光霁月、善于交际,喜好云游四方,此生可以说都没什么污点。可却有一些地方,让我怎么也想不通。”潘达的表情逐渐变了:“比如他的身世成谜,却突然成了顾景云的徒弟。而身为门主的首徒,他却没有半点要继承门主之位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当真了解顾笙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既然他的来历不明,那他为何不可能就是毒君子。
“无论武林盟说什么,我爹说什么,道方门说什么,我都是不信的。无风不起浪,这里面的水深得很。你尚且自顾不暇,又何必参进这滩浑水里去。”
“……”沉默良久,久到潘达以为沈般要被自己说服的时候,这人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对于我是龙阳这件事,你似乎并不是很惊讶。
……
精明如潘达,也是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个话题的巨大转折。
“你和罗率的事情,我也算是早有耳闻。”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嗯,这我倒是信的。要真的有什么,他的腿早就该被打断了。”
如果罗彤能和沈般喜结良缘,罗家家主会乐得合不拢嘴。但若是罗率会和沈般喜结良缘,罗家家主会恨不得撕烂这个儿子的嘴。
“你对顾笙的疑虑,我只能说,我相信顾笙。他说自己不是毒君子,那便一定不是。”说到这里,沈般顿了顿:“即便他真的是了,我也会与他一起,最多不过同去地狱里走一遭罢。”
听言潘达嘴角的笑容凝固了,良久后道:“如此莽撞,倒是不像你了。”
“怎么会呢,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横冲直撞的人。”
千金一笑、霸王别姬,自古以来,为情所困的人要么为情所惑,要么为情而死。
但若说情爱都是毒药,似乎也并不尽然。
至少此时在顾笙面前的这个男人,便因为即将到来的喜事而容光焕发。有大红的喜服衬着,显得格外精神。
“行止兄气宇轩昂、一表人才,穿上喜服之后,果然更显卓绝。”顾笙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这才多久不见,顾兄怎么也开始对我说这些花言巧语了,未免也太过见外罢。”风景爽朗地笑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转眼间行止兄便成家了,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感慨。”
彼时把酒言欢、高谈阔论之时,两人肆意纵情山水之间,仿佛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仿佛转瞬之间,便被时间琢磨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有关你在芳华寺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嗯。”
“不过短短几日,顾君子便能在成百上千的武林高手中出如入无人之境,实在是武功见长啊。”
“……行止兄说笑了。”顾笙摇了摇头。
对于那些已逝的无辜之人来说,并不是那么好笑。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风景意气风发地在红木圈椅上一拍:“婚宴之后,我便和你一起去武林大会,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作祟。”
作为风闻阁的幼子,风景向来不会关注世家之间的勾心斗角,或许对风路城背后的阴谋算计一无所知。
顾笙只是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你若是将喜服压出折痕,明日的婚宴便不够完满了,试完了也该换下来了。”
“我都能够娶到芙兰为妻了,又有什么不完满的呢。”提到孙芙兰的时候,风景的神情变得格外甜蜜,但不知为何还有一丝惆怅划过,被顾笙所敏锐地捕捉到了。
“莫非行止兄与孙小姐之间有什么隔阂?”顾笙问道:“或是你有了其他的心上人?”
“当然不是,我对芙兰一心一意,只是……”说着风景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只是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嫁给我。”
“此话怎讲?”
风景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初见她之时,便喜欢上了她,但她看上去对我兴致缺缺。本以为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却听说她同意了这门亲事,又突然对我亲近了许多。若她是因为两家联姻才勉强自己委身于我……那我岂不是在无意之中当了一回恶人吗?”
“行止兄恐怕想多了,或许孙小姐一开始只是羞怯,并非对你完全无意。两家结亲后便是一家人,所以又放开了许多。”
“唉,罢了罢了,不说我的事情,说说你罢。”风景摆了摆手,将目光转回了顾笙身上:“你比我可还要略年长些,这些年来也不曾有花名在外,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打算了?”
顾笙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既是终身大事,怎可操之过急。”
“如何不急,我可是等着要跟你家闺女结个娃娃亲的,别等我儿子都三十好几了,你连亲都没结,连累着他也光棍一辈子。”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就是女儿。”顾笙笑笑,然后不由得想起了与沈般那场荒唐的风流梦。
可宜订盟。
可宜纳财。
可宜裁衣。
可宜嫁娶。
可否白头偕老、与君长相厮守。
“或许……应该不会有孩子了。”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顾笙摇了摇头,眼角含笑。
现在想这些,未免还早了些。
若是沈般喜欢孩子,他们或许可以收养被送来道方门的孤儿,传授他们武功和学识,看他们长大成人。
或是风景身上的洋洋喜气,不自觉地感染了他。直到告辞离开的时候,顾笙回头看他的背影,也只看到了一个沉浸在美好憧憬之中的男人。
“他应当什么都不知道。”顾笙轻声道:“邀请道方门的可能是他,但他应该没有牵扯进其他事情中。”
“看他也是个不长心的,即便有什么阴谋,风闻阁也不会告诉他。”莫小柯不满地哼了一声,用力拔掉了墙缝里长出的杂草,从墙头跳了下来:“他连提都不曾提起尹师妹的名字,像是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起初他也曾想过,风景娶孙芙兰是否是迫于两家联姻。现在看来,他何止是愿意,简直是迫不及待了。
这边爱得感天动地,又怎会记得有个还有个等着你的傻姑娘,难过到不行,却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
“我知道你与风三公子向来不和,但他为人光明磊落、直内方外,值得相交。你即便再不喜欢他,也不必与他起冲突。”
“让我违心而行可难得很啊,我还是避而不见罢。”
“沈师姐相信你能做到,我也信你。”
“……也对,三年前你们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顾笙的脸色微变,也不说话了,只是轻轻拍了拍莫小柯的肩头。
“不必担心,我没有钻牛角尖,但难免有些不痛快罢了。”莫小柯仰起头,自嘲道:“在这世上,想当一个心口如一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若不是道方门横遭大难,他也不必强逼着自己从那方寸小院内浑浑噩噩的日子中走出来。
“我不该提那件事的,抱歉。”
明明三年前受到伤害的,并不仅是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