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来,对上了一双温柔和顺的眼睛,目光微微带着讶异。
是孙芙兰。
自婚宴那日后,沈般便再没见过她了。
为何万众瞩目的新婚娘子,此时却躲在见不得光的暗岛之上。
书本落地的声响似起了鸿客居刺客的注意,从远处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沈般犹豫了一刻,一时拿不准自己是该转身就逃,还是劫持孙芙兰作为人质。孙小姐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轻轻抿了抿嘴唇,然后一把打开旁边的门,将他推了进去:“快躲起来。”
“孙小姐?我等在抓捕贼人,方才听到动静,小姐可有看到什么?”
“是我不小心撞倒了书堆,这里只有我一个。”
“那贼人未曾落网,这里随时都可能有危险,可要派婢女来陪伴小姐?”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这时沈般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自己躲藏之处似是女子的闺房。他所见过的女子算不上多,脾性正常的更是没有几个,屋内放置的不是十八般兵器便是毒虫猛兽。而孙芙兰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一处看上去不妥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书架上摆着文集与画卷墨宝,桌面上放着写好的字,字体娟秀精致。
只是再普通也不过的女孩子的房间。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他回过头来,见孙芙兰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转身关好时又顺带着加了把锁:“这里很安全,平日里无人会来的,你尽可以放心。”
“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脚步声。”
“我不善练武,但轻功尚可。”
“你为什么要帮我?”
孙芙兰笑了笑,为略显苍白的脸庞添了些血色:“我……夫君,曾对我说起过顾公子的事情。他说顾公子并不是乱杀无辜的恶徒,更不是传言中那样的人。”
沈般听言微微一愣。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道那些鸿客居的人是谁的手下吗?”
“这里是风路城的暗岛,也是风家的禁地,是风家人祭祀祖先和闭关修行的场所。”孙芙兰平静地开口道:“我既然成了风家的媳妇,便要来这里拜祭祖先。至于那些人是谁,我也并不清楚。夫君对于家族内的事情,向来是不会过问的。”
若这是真的……风景和孙芙兰这对新人,是真的被保护的很好很好。
“你这样帮我,不会让风景觉得为难吗?”
“我想若是夫君在这里,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自始自终,孙芙兰的表情都是淡淡的,与大婚当日艳丽的红装不同,此刻她身着一身浅青色的长裙,脸上不施粉黛。清雅秀丽,浑然天成。
“他信顾公子,那么我自然也信。”
“风景不在这里?”
“他还在明岛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风二哥已经焦头烂额,他总要去帮忙。”
“那你有见过顾笙吗?”沈般顿了顿:“我正在找他。”
“我听下人说,他受了致命的重伤。”说到这里,孙芙兰有些犹豫:“或许……已经遭遇不测了罢。”
“他不会死的。”
绝对不会。
他一定还在这暗岛之上,他会找到他。
看到沈般这样坚持,孙芙兰不禁愣了愣神。
“沈公子,你……”
突然从沈般腹中传来一阵尴尬的响动声。
“……你应当饿坏了罢,在这里稍作休息,我去给你煮些东西来。”孙芙兰微笑着道。
“如果有云片糕最好。”
孙芙兰:“……嗯。”
在沈般狼吞虎咽时,孙芙兰只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还不忘替他沏了杯茶:“慢点吃,小心别噎着了。”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自己幼时曾养的小狗。
“你做饭真好吃。”沈般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谁娶了你,应该再幸福也不过了。”
孙芙兰只是笑笑:“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要去找顾笙。”
“你对他真的很好啊。”孙芙兰不禁叹道:“想必他也很喜欢你。”
沈般微微一愣,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仅仅是提到他的名字,眼中便会有光。”说罢孙芙兰又安慰他道:“龙阳之谊虽然不被外界所认可,但暗中也有不少江湖人,都与你和顾笙一样,只是藏得深些罢了。”
藏得深,那又是如何被你知道的?
不愧是福禄寿酒楼的大小姐。
“可他们都说现在不是时候,如果被外人发现,顾笙会有麻烦。”沈般犹豫了片刻,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你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当然。”孙芙兰点了点头:“虽然我觉得只要是真心相爱,便没有什么可要瞒的。但若你不想说,我又怎会到处去宣扬。”
沈般对她伸出了右手的小指。
孙芙兰:?
“要拉过钩,才算真正约定过了。”沈般格外认真地道。
孙芙兰先是怔了怔,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啊。”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猪八戒。
“你孤身一人,在这里行动起来也不太方便。”孙芙兰想了想:“不如你就先跟在我身边,这样万一身份暴露了,我还能帮上你们的忙。”
“他们会听你的话吗?”
“我毕竟是风家的儿媳妇,又是福禄寿酒楼的大小姐,我的话他们还是要听的。”孙芙兰微笑着道:“只不过可能需要委屈一下沈公子。”
“要我做什么?”
“我毕竟是女子,身旁跟着男子总会惹人怀疑,可能要委屈沈公子先扮成我身边丫鬟的模样。”
沈般:“……可是我身量看起来便不像是个女人。”
“江湖女子总是高大些的,穿着长裙,只要不站得笔直,总能掩饰一二。”
沈般:……
反正他的面容已经暴露,想要再四处走动便需要伪装,扮男扮女都无所谓了。
“可以。”
“那就委屈沈公子了。”孙芙兰收拾了碗盘竹筷后,便让沈般坐在妆台前,取胭脂水粉,一笔一笔对着他的眉眼描画起来。而沈般就乖乖地坐在那里,任她在自己的脸上涂抹。
等装扮过后,孙小姐自己先愣了愣。
沈般的样貌并不出众,是放在人群中便会消失无踪的那种。既不英俊,也不丑恶,既不招摇,也不局气。所以敷上脂粉、描画过后,竟然还……挺好看的。
你应该生作女子才对。
孙芙兰心中忍不住如此道。
“你先看看罢。”
沈般对着镜子坐看右看,透过暖黄色的光晕,他隐约觉察到了一丝属于钟思思的影子。
果然。
他长得还是更像母亲。
尽管在他早先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没有人愿意将钟思思倾国倾城的画像,与他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孔联系到一起。如果这张木然的脸能再笑一笑就更像了,现在看起来活像是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站起身后,他又变回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我找了件大点的长裙,你穿上试试罢。”
套上去后还算合身,孙芙兰又给他带上面纱遮住喉结,虽经不起细看,总也总算是有了几分女人的模样。
“这样就好啦。”孙芙兰轻声笑道:“若在外人面前,我唤你……嗯……琴儿罢。”
“可我身后的琴箱怎么办。”沈般指了指背后。
“在外人面前,你就捧在手中,装作端着托盘。”
倒是可行。
“那我们出发罢。”孙芙兰起身将桌面简单地归置了一下:“你就跟在我身后半步,无需说话,装作哑巴即可。”
沈般不言,点了点头。
一路上果真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们的存在,偶有巡逻的人马经过,也只是低头唤声“见过小姐”便匆匆地离开。孙芙兰带着他穿过无数回廊和院落,一路上他仔细观察着四周,却始终不见任何异常,倒是把这里的路认了个遍。
若连他都找不到,那顾笙此刻究竟身在何处?
“这庄子只有这么大了吗?”沈般压低声音,在孙芙兰身后小声问道。
“西面还有另外一座别庄,但我还不曾进过那里。若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看看。”
“……嗯。”
不知为何,他对孙芙兰怎么也提不起戒心来。
或许是她太过柔弱,武功低微。又或许……是她身上的某一点,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钟思思。
跟在她的身后,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跟在那个肆意又纵情豁达的女人身后,透过阳光看她的背影,无论怎样加快脚步也捉不住她白色的裙摆。
这时孙芙兰突然脚步一顿,沈般险些没停住,踩在她的衣裙一角。只见对面迎来一玄衣男子,并未束发,看五官是极英俊的,只是偏偏脸上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角延至面颊,显得分外狰狞可怖。
“天色已暗,外面还有贼人游荡,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有火炭滚过他的喉咙。
“我散散心而已。”孙芙兰温然微笑道:“要一起吗?”
男子并未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黝黑的双眼仿佛能够看穿人心。
“若是无事,我便走了。”
说罢孙芙兰想要绕过男子,结果被踩住的裙摆一扯,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沈般:……默默收脚。
男子:……
孙芙兰将额角的碎发往后理了理,微笑着道:“新上漆的地面,果然还是有点滑。”
“小姐身后这婢女倒是与常人不同。”男子哑着嗓子道,看向沈般的目光充满了戒备:“脚大了些。”
沈般默默垂下头,手指轻轻扣住琴匣的盖子。
“不可以貌取人。”孙芙兰微微蹙眉:“你伤琴儿的心了,还不快道歉。”
男子:“……初来岛上时,小姐身边似乎没有跟着这样一名婢女。”
“你盯着我?”孙芙兰微微讶异道:“可是我已经嫁人了呀。”
男子:“……”
“是夫君为我选的,我不善武功,风路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说她能护我周全。”孙芙兰微微皱眉:“莫不是风三公子的事情你也要管?”
男子听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单膝跪下:“林一不敢。”
“快起来吧,地上寒凉。”孙芙兰将他扶起,拍了拍他膝上的灰尘:“你若无事,便跟我们一起散散步罢。”
“多谢小姐好意,但属下还有大人交代的事情未办好,先行一步了。”林一朝孙芙兰拜了拜,目光扫过在她身后的沈般:“毒君子未曾落网,小姐还是早些回房休息为是。”
“知道啦。”孙芙兰微笑着点了点头:“你是担心我。”
看着孙芙兰的笑容,林一微微一怔,接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目光中划过一丝不忍,向孙芙兰告辞后便飞快离去。
“他是什么人?”望着林一的背影,沈般小声问道。
“鸿客居的高手,名林一。传说中他的剑有邪龙附身,但凡出鞘必沾血,否则便会反噬主人,因此他轻易不用剑。”孙芙兰淡淡地说道。
“方才他可是起了疑心?”沈般顿了顿:“若会连累你,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分开。”
“无妨,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孙芙兰朝沈般笑了笑:“跟着我,就快到了。”
沈般犹豫片刻,还是快速跟了上去。
到了庄子西面,沈般发现他们正站在山丘之上,下面还有一座更小些的庄子。不见炊烟,不见仆役下人。远远看去,连窗户都瞧不见,屋顶与墙壁都是阴沉的黑灰色。远远看去,仿佛是座死宅。
“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看起来像没有人,但我曾见过不少车马从那里进出。”说着孙芙兰指向散落在庄子四周的几亩药田:“每日晨初,会有人来取药,接着进那庄子里后,便一整天都不会再出来了。”
“我去看看,你先回去罢,我找得到路。”
“我轻功尚可,不如与沈公子同行。”孙芙兰笑着说道:“放心罢,至少不会拖你的后腿。”
“你毕竟是风路城的人,这样会让你为难。”
“都说女子一生,在家从父,嫁人从夫。我相信如果夫君在这里,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看到孙芙兰面上略显惆怅的神色,沈般不知为何心里一动:“也未必。”
“嗯?”
“我知道一个女人,她说她这辈子从未听过谁的话,是个不孝女,是个不称职的妻子,更不是个好母亲。”
但她也曾说过,若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一样的路。
因为人活一世,不是为了听谁的话、做好某个角色,而是为了灿烂无悔地过每一天。喝最烈的酒、行最远的路、见最多的人、尝尽世间百味百苦。
“真好啊,那她活得应该再痛快不过了。”孙芙兰感慨道。
“……或许吧。”
这也是沈般想要问钟思思的问题。
她这一生,活得肆意妄为,最终落得一个家业颓败、累死父亲,独子无父的下场,自己更是困在山上直至寿元耗尽。
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她活得还痛快吗?抑或是……只剩下痛苦和解脱。
孙芙兰笑了笑,只道:“你若是不放心,那我便在这里等你,记得早些回来。”
“……好。”
一路潜行至山丘之下,沈般距离那庄子越来越近。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浅青色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远远看去,仿佛一株飘零的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