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
弦秋的脚步一顿,但还是听从钟文和的命令。而黑衣人不仅没有停手的意思,反倒继续冲上前来,长刀朝着钟文和的头顶砍落。
还真是被小看了。
“铮!”
长刀在距离钟文和还有两尺的位置停了下来,在虚空之中与什么东西相撞。黑衣人定睛一看,发现一道琴弦不知何时被架在了两人之间,在日光下闪着幽暗的蓝光。
“孤身前来,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说罢钟文和将身后的七弦琴转至胸前,朝来者的方向重重一扫,道道音刃随着他的指尖跃出。比起沈般那般杀气重重、锋芒毕露,钟文和的乐音克制而华丽,仿佛潺潺流过、叮咚作响的山间泉水。
只是在这淙淙流水之下,还埋藏着无数湍急危险的漩涡暗涌。
面对重重音阵,那刺客却未显惊慌,长刀精准地从中破开一道口子,如打蛇七寸一般,再次飞快闪身至钟文和面前。
他似乎对音波术格外熟悉。
钟文和眉毛一动,在琴弦上重重一拨,一根琴弦快速飞射而出,紧紧缠住了刺客的长刀。他又在琴上用内力扫过,那把刀便瞬间寸寸断裂,碎片落了满地。
“你的武功的确不错,但连把像样的刀都不肯带来,这样你必死无疑。”
“……不愧是高山流水庄庄主。”刺客突然开口说话,似乎强压着本音,不想被认出身份:“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这些年来,钟家为粉饰太平,牺牲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
听言钟文和的瞳孔猛地放大,眼神瞬间变得危险:“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不重要,只是钟庄主……这些年来可还能睡得安稳?”
“弦秋。”钟文和冷声道:“杀了他。”
弦秋在刺客身后腾空而起,方才被钟文和击碎的刀片不知何时被统统缠上了琴弦,被他在半空中用力一抖,便如天女散花般从四面八方向刺客袭来。同时钟文和也在琴弦上重重一拨,乐音铿锵有力,仿佛塞北的将军挽起长弓,拉满圆弓,音刃的利箭直指刺客的心口。
这一击若是中了,他全身不会剩下一片好肉。
黑衣刺客站在原地,突然猛地一跺脚,高高跃起。不顾肩头被利刃所伤,硬是从正上方突出了重围。尽管落在屋顶时显得有些踉跄,但并没有被伤及要害。
对刀阵的破绽如此熟悉,他不是高山流水庄过去的门人,便是高山流水庄现在的叛徒。
“不要让我再抓到你。”远远地看着立于屋檐之上的黑衣人,钟文和的脸色黑得无比骇人:“下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黑衣人不置可否,转身,很快便没了踪影。
“……庄主,为何不追?”
“他是来试探我的。”钟文和冷笑道:“既然敢独自前来,不是对自己的身手极为自信,便是充分计划好了退路。
他们失了天时地利,绝不能再贸然行动。
“那怎么办?”
“等。”
他一定会再出现的。
而且钟文和对他口中所谓“高山流水庄的亏心事”也感兴趣的很。
“你是要等谁来呢?”
钟文和回过头,便看见花韵笑吟吟地站在大门口,一袭短衣打扮,看上去娇俏可爱。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
“瞧你这话说的,怀疑我偷听不成。”花韵撇了撇嘴:“我一找到沈般的下落,便马不停蹄地向你来汇报。谁知道啊,有的人就是喜欢将好心当作驴肝肺。”
“找到沈般了?”钟文和的神色一动:“他可有受伤?”
“若风家当真在崖下找到了他二人,如今就该押去江湖英雄面前杀之以除魔卫道了。我去安排刺杀劫囚,又哪有闲心在这里磨磨蹭蹭。”
“那便是没找到了?”
“差不多吧。”花韵顿了顿:“无间崖下,空无一人,什么痕迹都没有。”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聪明啊,慧眼如炬,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一眼便能看穿,钟大庄主还不快来夸夸我?”
这在收拾残局的弦秋:“……”
“嗯。”钟文和敷衍地点了点头:“说说你的发现。”
“其实再简单也不过了,无间崖只有退潮后才能进入,沈般摔落是在涨潮,水位比现在要高,痕迹也会留在比我们所在更高的位置。风家算准了崖壁寸草不生、难以攀上去查证,才放心将我们放进去。”
换作旁人,便会先入为主地认定两人在崖下摔得粉身碎骨,尸体被退去的海水带走。
“他们既然不在崖下,说明崖下有一条通往其他地方的暗道。”
钟文和微微皱眉:“可有把握找到它在何处?”
“我若是幕后之人,既想瓮中捉鳖,又舍不得牺牲这条暗道,便会在暗道另一端守株待兔。沈般现在都不曾现身,要么是被捉了,要么是被阻截。”花韵分析道:“我更偏向后一种,若他已经落入敌方手中,今日无间崖下便不会是空荡荡的。”
“你的意思是……”钟文和顿了顿:“去帮罗家的忙?
“如果罗家所找的东西当真存在,那么沈般在那里的可能性也极大。”说到这里,花韵的笑容显得更加明艳动人:“怎么样,你都那么爱沈般了,愿不愿意拿高山流水庄的命途来赌一赌,看能不能将他救出来?”
高山流水庄若卷入四大家族的纷争,搞不好便是和二十年前落得同样的下场。
“还用说吗。”
他在钟思思墓前立誓,不是为了守住这座冷冰冰的产业,而是为了保护她在这世上仅剩的骨肉。
“我会去和罗家联络,想办法找到暗道。”花韵开口道:“既然要动手,那便不能有任何疏漏。风闻阁掌握所有船只,附近水流湍急。若与他撕破脸皮,海上我们不会有任何胜算。”
“你若是想站在潘家那边,现在还来得及。”
花韵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怎么又提起他来啦?什么罗家潘家,无论谁赢了,我根本不在乎。”
无论如何,我都会选择站在你身边的。
就像我尚是孩童、带着弟弟孤苦无依地漂泊时,你义无反顾地挡在我面前,替我遮风挡雨一样。
而另一边,有肖凌云相助,两人总算从烟雾缭绕的山洞中冲了出去。但被顾笙扯走的沈般还不肯离开:“我们不应该扔下他一个,他没有避毒的手段,不是那黑衣人的对手。”
“是他自己选的,我又没有逼他。你要是愿意救,那就自己回去吧。”
“我一个人抵抗不了那毒雾,回去只是白白送死,辜负肖长老的牺牲。”沈般语重心长道:“所以一定需要你的帮助。”
顾笙:“……”
你还真聪明啊。
“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死。”
“死就死吧。”顾笙咬着牙道:“总比所有人都送命要强。”
沈般一怔,突然甩开了顾笙的手:“这不像是你会说出的话。”
“别把我又当成你那该死的顾大君子!我可是吃人都不吐骨头的邪魔,再废话我连你都要吃了!”
“那就动手罢。”
沈般的双眼平静无波,恬淡寡欲,仿佛包罗万象。对上这样的目光,顾笙便是想给他点教训,也愣是下不了手。
“你在害怕。”沈般的语气平平淡淡:“虽然你想掩饰,但你的演技实在太差了,最差的戏班子也要比你强上百倍。”
表面上张牙舞爪,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嘴上说着要亲手杀了他,但从真正见到黑麒麟的那一刻,顾笙本能的反应除了“逃”外别无他物。
提到过往时,他内心真正透露的情绪,是植入骨髓的惊惧。道方门的顾君子和肆意妄为的大魔头都在害怕,害怕回到那一天,害怕一睁开眼,发现这十五年都是梦幻泡影,他还是那个在死人堆中无力挣扎的少年。
如果他真的像看起来一样从容,为什么关于他的过去,他跟谁都不曾提起?为什么顾笙什么都不记得?
“顾笙,来自过去的妖魔现在与你近在咫尺。如果你不去面对自己的过去,它就会永远追着你,无论幕后黑手是死了还是没有。”
听了这一番话后,顾笙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了下来:“那你想我怎么做,去除魔卫道不成?”
“是否除魔卫道都是你的选择,但……如果我们在一起,或许能够战胜它。”
真正让人畏惧的妖魔在心里。它会逐渐将你的灵魂消磨殆尽,在痛苦中逐渐变得冰冷麻木。到最后,你会对它习以为常,从此只能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他再清楚也不过了。
顾笙突然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沈般先是一惊,接着回过神来,试图挣开。
“等一等。”顾笙圈住沈般,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顾大君子,但就让我再多抱一会儿。”
他果然还是喜欢这个小傻子。
这世上只有他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待我除魔归来,会去高山流水庄的山门口抢亲。”他轻声说道:“等着我。”
还未等沈般领会到他这话中的意思,便突然肩膀一痛,接着失去了全身上下的力量,跌坐在地面。
他从未想过,顾笙会对他出手。
不管是哪一个顾笙。
顾笙的唇轻轻落在他的唇上,却并未久留,顺着鼻尖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了额头。他的发丝如同柳条一般垂了下来,让沈般觉得有些痒,但他现在却无心顾及这些。
“顾笙!”沈般低声吼道:“快放开我!”
“你真的太好了啊。”他轻轻地抱着他,如同怀抱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你唤我顾笙,便是真的把我看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待。”
沈般微微一愣。
在这世上,他没有朋友家人,没有师门羁绊,有的只不过是每每恍惚醒来后的陌生世界。一梦一醒,旁人可能只过了一天,于他却是几月甚至是几年。
但就算什么都没有又如何,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每一天都肆意快活,不比那十年百年来的更加轻松快意。
“其实我骗了你。”
其实我还记得我的家人们,更忘不掉在他们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只是我宁可自己真的忘了。
邪派难以招收弟子,更何况是需要大量“材料”的毒老子,在他手下强抢百姓的事情层出不穷。那一日,有人闯进了他的家里,杀了他的爹娘,将他和兄弟姐妹们一同抓走。在他不断挣扎时回过头,便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
真惨啊,被开膛破肚,连脑袋都被砸成了碎片,惨不忍睹。
他们和其他被抓来的孩子们被关在一起,被分开看管。再后来……他们也都死了。
“我还骗了你一件事。”
他所听到的并非暗道在无间崖下,而是“暗岛在无间崖下”。
这里是风路城的暗岛,隐藏在明岛之后,即便是来往商船也极难察觉。有两条能够上暗岛的路,一条是通过无间崖,还有一处码头,可坐船从那里离开。
“等你能动之后,就去码头处夺船离开,替我叫来援军。”顾笙轻轻抚了抚沈般的鬓发:“别不听话,说不定到那个时候,你还能救我一命呢。”
这战场属于像他和肖凌云一样来复仇的亡灵,将沈般拖下水是他的错,而他现在后悔了。
他又在沈般的头顶落下一吻,将他背靠灌木藏好,转身离开。
“等等!”
“顾笙……顾绵久,你站住!你回来!”
望着顾笙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沈般不禁咬紧牙关,情绪淡漠的面孔是第一次如此失态。
又是一样的。
无论他做什么,该走的人还是会决绝地走向那条不归路,仿佛再也不会回头。
到头来,他和十五年前相比,没有半点长进。
第69章 (六十九)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脚步声。
越来越近。
“怎么样,可找到那贼人的下落?”
“翻遍了整座南院,什么都没找到。”
“接着搜!大人说了,定要找到他的尸体!那贼人手段颇多,诈死遁逃也说不定。”
屏住呼吸。
从木板缝隙间落下一道道细碎的光线,垂在沈般面庞之上。等他们全部远去后,他才终于呼了口气,掀开地板爬了出来。
在鸿客居杀手面前隐藏行迹,还是有些勉强了。
南樱龙王一脉以用毒著称,但其他方面也不弱。好在钟文和曾盯着他罚抄了几百遍应对之法,现在即便倒着背也可一字不差。
想不到高山流水庄多年来对鸿客居的研究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沈般恢复行动后,便立刻追着顾笙的踪迹,误打误撞地找来了这座隐藏在深林中的宅院。方才袭击他们的那些刺客都躲在这里,且听他们的对话,似是见过顾笙的。
他们说顾笙被“那位大人”刺穿心脏、经脉俱断,已是强弩之末。
即便已经知道顾笙特殊的体质,他的心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顾笙也不曾说过,心脏受损是否会对他产生影响。
或许他此时跟自己一样,就藏身在这宅院之中。又或许他已然逃走,遁入深林之内。
啪。
身后传来书本落地的声响,沈般顿时心里一凉。自己想着心事,竟一时大意了,没有注意到旁人的接近。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