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国事没了,家事又开始。
宋遗青的生辰便在正月这日,正逢二十弱冠礼。
宋府自天刚明就忙活起来。招待客人的茶水从未断绝,主人家弱冠礼要换的衣裳已经在里间备好。
覆在身上二十年的小娘子装束终于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黛蓝的宽袖长褙子,露出白色衣领。墨发被木梳整整齐齐束起,再用一根青玉簪固定。
“父亲。”
房门打开,冬日难得的好阳光让宋遗青晃了一下眼。待视线清晰,便看到父亲已经立在廊下。
见到这样装束的儿子,宋复一瞬间有些恍惚,颇为感叹。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加冠礼要先去宗庙祭拜祖先。宋遗青跟随着父亲安安分分上香跪拜。等再回到前院,已经坐满了观礼的宋氏族人。
他躬身站立听着礼宾的赞词。头上换了代表已经可以参政的缁布冠,然后又换了表示护卫社稷的白鹿皮冠,最后才是日常的黑纱半透明材质的四方巾。
如此才算是彻底礼成。
“夫人,郎君来了。”
跟在宋夫人身边伺候的小丫头欣喜的跨进后院,腰间的红色绶带在黄色白碎花的衣裙上轻轻晃动。
宋夫人慢悠悠放下手中的茶盏,嗔了一眼小丫头,嘴角难掩喜色道:“来就来了,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抹蓝色衣摆跨进房门中。
“母亲。”
宋遗青撩起下摆,恭恭敬敬跪下。一举一动间,已是稳当的君子风范。房内的几个小丫头见了,都不免红了脸色笑着低语。
“哪那么多规矩,起来吧。”
看着已经加冠的儿子,宋夫人愈发欣慰。只道加冠礼规矩就是多,一刻都不能松懈。
前院还在酬谢观礼的族人和礼宾。母子两人又说了些贴心话,宋遗青才又回到前院和父亲一同招待客人。
到了晚间,街上人流稀疏,宋府内终于暂且歇了热闹。
宋遗青坐在书房中,手里捧着暖炉,听父亲像是父子叙事般说朝堂上的事。
“明日按礼制,大行使人要到南御苑射弓。”
房中温度虽不比宫城的暖阁来的舒适,但也不至于冻了手脚。宋复端着茶盏,思绪回到官家昨日下的圣诏上,又道:“官家赐下恩典,许官员带上家眷一观盛况。”
这种圣诏还是历年来头一份。大行使人正月第三日去南御苑射弓是衡朝开国便有的礼制。但还从未允许官员带上家眷一说。一来人数一多,恐引发混乱;二来便是家眷不限男女,若是射弓惊到了哪家闺阁小娘子也不太好。
宋复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原本许了宫中编撰,但前两年难产而亡。二女儿如今嫁给赵世初,已是赵家家眷。如此只剩下刚行了冠礼的儿子。
话说到了这份上,宋遗青心中虽有些惊讶今年情形不同,但还是顺承应下。
“儿子定好好准备。”
宋复一口牛饮下剩下的茶,倒是被逗笑了问:“你又不去射弓,准备个什么?”
虽然按照礼制,官家是要挑选几位官员做大行使人射弓的陪同,那也是武官的事,怎么都不会轮到文官。
话被父亲顶了回来,宋遗青无从辩驳,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南御苑射弓这等盛事,官家又允许带家眷,看来裴潋肯定也会在场。
一想到只一日就要再见到那位脸皮比天厚又难缠的人,宋遗青就隐隐头疼。
第四十九章
第二日一清早,怀京的街道上就分外热闹。官家移驾南御苑,一众禁卫开道,内侍具穿着青灰圆领跟在御车后面。
除去官家的仪仗,便是大行使人和京城官员的马车。如此排开来,前面已经出了内城,后面的还在宫门处。声势浩大,前所未有。
怀京城的百姓都挤在御道两边,想一睹圣容。还有的是想见一见平日风采照人的青年文官。
但也有扫兴致的。所有人见到大行使人的车驾时,或多或少都露出鄙夷愤恨之色。虽然坐在车厢里的人看不到。
偶有冷风掀起马车的帘子,露出里面端坐的青年才俊侧脸时,人群里总会有好一阵的惊叹。穿着狮子戏球长褙子的女眷更是会用手帕微微遮掩红了的双颊。
“郎君,外面可热闹着呢。”
跟随在马车外的仆从隔着帘子低语。
裴潋扫了一眼端坐着闭目养神的亲爹,一手掀了帘子悄声问家仆。
“看见宋府的马车在哪么?”
他样貌生的数一数二的好,这时露了绯色官服衣领和正脸,外面顿时嘈杂起来。
家仆往后瞧了瞧,这才转身贴近道:“在陈少卿马车前面呢。”
闻言,裴潋伸着脑袋又往外探出去,目光刚扫到宋府马车一个边儿,背上就忽的被拍了一下。
裴彦傅看着没个坐样的儿子,直接扯着他衣领往马车里拉。
裴潋捂着下巴小声叫唤,“卡着了,卡着了……”
等把人按着肩膀坐好了,裴彦傅沉声嘲讽,“为父看你能把自己从窗格塞出去。”
方才被父亲从后面扯住,裴潋是真卡了一下。叫那些女眷瞧见了没什么,只好在没丢脸丢到宋遗青面前去。
他正了正头上的展脚幞头,垂眸道:“父亲。”
“哼!”
裴彦傅一把推开裴潋,自己俯身从窗格往外扫视一眼,只见望不到尽头的车队,便又坐正了身子问:“看什么呢?”
被亲爹赶到马车另一边坐着的裴潋很是无辜,“没看什么。”
裴彦傅不说话,仍是沉默盯着他。
不消片刻,裴潋就很是无奈模样,开始满口胡诌,“看的小娘子……”
不说还好,一说亲爹更是火大。
“我……”
四周没什么称手的东西,裴彦傅恨铁不成钢,想也没想就脱了脚上的皂靴打上去。
“我打死你!”
外面热闹不减,裴府马车里霹雳乓啷好一通动静。家仆听着里面自家郎君求饶声,面色分毫不改,甚至因着走的久了无聊至极,打了个饱含困意的哈欠。
前面的动静自然传不到后面,孟阮清赖在陈君琮马车里舒服的紧。
他偶尔掀了帘子看看到哪了,自是百无聊赖。见桌案上摆着一盘蜜渍梅子,便抓了一个扔进嘴中。刚嚼了两下就满脸痛楚的悉数吐了个干净。
“仲未,你这蜜渍梅子能把人酸死。”
陈君琮扔给他一个帕子擦嘴,不见愧色,反而浅笑戏谑道:“我可没让你吃。”
口中酸意泛滥,对方还没心没肺的调笑。孟阮清接了帕子擦嘴,借着陈君琮松懈的空挡,反手又抓了颗梅子塞进他嘴中。
温热柔软的舌尖不小心邂逅挑不出瑕疵的指尖,陈君琮含着梅子猛然失了笑意,只余眸中一片晦暗不明。
孟阮清尚未察觉到这种细微的变化,此时正抱着手臂斜倚着,好整以暇的笑话他。
“可比的上陈年老醋?”
一刻钟后,孟阮清一头雾水的被陈君琮赶回了自己马车。无论他怎样争辩,对方就是铁了心的不改主意。他询问陈府的家仆也是无从知晓。
“郎君何故非要赶走孟少监?”
原本气氛还好好的,这会儿不知发生了什么。随行的家仆终究不忍心孟阮清一个人灰溜溜的回去,便隔着帘子轻声问。
陈君琮默默咽下梅肉,只应道:“莫要多问。”
他声音里透露着满满的疲惫,家仆便也住了声,不再说什么。
官服衣袖下的双手不禁紧握。没人知道陈君琮是用了多大定力才克制住想亲近孟阮清的冲动。
经了上一次二人关系的僵硬,那种飘忽不定,随时可能渐行渐远的感觉让他心生恐惧。
如今好容易缓和,陈君琮再也不敢越线分毫。当真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他不敢保证孟阮清还和他挤在一个车厢里会发生什么,也不敢赌。
而宋遗青这边尚不知晓裴潋正被亲爹暴打,这会儿刚掀了帘子看一看外面的热闹,就又被众多女眷能吃人的眼神吓的收了手。
“到了南御苑,挨着为父坐下便是。”
毕竟是第一次在官家面前露面,宋复有些不放心的嘱咐。
宋遗青自然是点头应下。
第五十章
南御苑是太祖时下令建的,属于皇家所有。除了招待大行使人,每年的春狩,或是宫中举行打马球时也在这里。
一个个帐子从平地上支起来,里面放了博香炉,瓜果酒水等物。女眷的帐子里更是多了几套茶具,以应着爱斗茶的小娘子们打发时间。
官家穿着平日的常服坐在木椅上,目光扫向站在帐内一边的大行使人,嘴角泛着笑意。
“南御苑射弓历来是为招待大行所立的礼制,依着规矩,衡朝自要选几位官员陪同使人。”
一句话说的大度又挑不出错,江冶压下从大朝会那日就隐隐的不安,躬身应道:“皇帝陛下恩赐,荣幸之至。”
说着,他眼角掩去仅有的一丝不屑,面上很是恭敬。
官家甚是满意,抬手示意小六儿读圣诏。
圣诏字数不多,不过是当众说明点了哪几个人做射弓陪同而已。
小六儿中气十足的声音落在南御苑内,每念出一个名字,便有官员自队列中踏出一步躬身谢恩。
纵然因为携带家眷,南御苑内人数众多,但都静悄悄的连句咳嗽声都没有。
直到小六儿读出最后一个官员的职位和名姓,整个南御苑内倏地犹如炸了锅嘈杂不已,连连传来惊讶声。
“这是什么意思!”
跟在江冶身边的其中一个使人最先忍不住,他神色愤懑,双手握拳,脸都涨红了。
江冶伸出胳膊拦住要冲动行事的下属,眉宇间尽是隐忍,说话也不若身边的人莽撞。
“皇帝陛下这是何意?”
陪同的官员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五个。又因为是射弓这种事,自然都选的武官。而这最后一个人……
江冶内心冷笑。
难怪自他纵马后,衡朝一直没有动静,原是在这里等着呢。
他倒是忘了,自诩礼仪大国的衡朝,也惯爱端着文雅用阴的。
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和大行使人的神色,官家自知羊上了套,但仍似关心问:“王子可是有所不满?”
帐外,在小六儿的注视下,裴潋走出文官队列。他一点儿讶异之色都没有,甚至冲帐内的江冶笑了笑,端的是弱文官模样。
“裴潋?”
不止一众同僚惊讶,坐在不远处帐内的宋遗青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那个绯色身影站定,这才确信是真的。
正在点茶的家仆也不禁疑惑道:“官家莫不是写错了?这射弓的事哪里是文官能做的。”
圣诏读完,没任务的官员自然是各自回了帐内。
宋遗青见坐过来的父亲也具是一脸不解,反而旁边的陈君琮和孟阮清神色无异。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陈君琮顺走了那碗刚点好的茶,微微偏头笑道:“见章兄不必担忧,且看就是。”
看着家仆因茶被抢了很是幽怨,宋遗青嘱咐他重新做一碗便是。
一片茶香中,他心道,裴潋那厚脸皮的脾性有什么可担心的?
虽这么想着,但目光还是紧紧放在不远处的身影上。
同外面的人反应一样,原本被江冶拦住的下属再也不堪忍受,粗声顶了一句。
“皇帝陛下派了位弱文官,是在折辱我大行么?”
江冶回眸看见上座之人嘴角愈发扩大的笑意,暗道不好,许是其中有诈。刚想拱手堵了下属的说辞,却被抢先一步。
“大行男儿勇猛异常,每位都身手不凡。”
煮熟的鸽子哪能飞了?官家笑容愈深,眼底就愈冒着深不见底的冷意,将矛头直指江冶。
“听闻王子无论武艺还是骑射具是大行顶尖的?”
心下懊恼下属坏事,江冶余光瞪了他一眼,恭敬应下。“陛下谬赞,并无传言夸张。”
他极力想挽回局面,奈何无济于事。
“裴潋。”
官家的声音自帐内传出。
裴潋躬身走进,对上江冶的目光,面容不卑不亢。
刚站定,又听官家道:“既然使人有所不满,你便同王子比试一番。输了也概不追究。”
话音顿了顿,官家似是不放心般又交代一句。
“记得点到即止。”
文官比武本就荒谬,更不提对手还是大行的王子。普通人躲都来不及。然而裴潋却拱手应下了。
“臣必谨遵官家之意,点到即止。”
这话说的巧妙。点到即止是为了给双方都留个台面下,然而至于“点”这个度在哪里,还要看当事人把控。
七拐八绕的被硬推出去比武,深知其中并不简单,江冶怎么可能还傻乎乎的自己把套打个死结?
是以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便是拒绝。
“裴太常是文官。本王不对文人动手。皇帝陛下挑的人自当都是佼佼者。”
言外之意,“这武不比,文官陪同就文官陪同”。
江冶思绪轮转,干脆顺水推舟做出大度的模样来。任谁看了都觉得大行有胸襟。
但他今个的对手是甩着狐狸尾巴的裴潋。怎么着都不可能轻易跑了。
“难道王子有意轻贱本官?”
裴潋一张嘴开开合合,第一句话就给江冶戴了顶高帽。还未等对方辩驳,又甚是怀疑道:“本官一介弱文人都不退惧,王子还怕输了不成?还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