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爽朗,看来官家是真的心情极佳。裴潋也收了些恭敬,笑问:“不知何人的诗得了老师的青眼?”
不问还好,一问官家又是赞不绝口。还指尖轻点,亲自复述了一遍。
“‘势欲填沧海,横身赴绿波’。裴潋,这句用在你身上很是恰当。”
听得官家的话,裴潋眉心一跳。怎么都没想到宋遗青的诗会在这种时候蹦出来。不过念及那日西园雅会,文人墨客具在,都听得了这首诗,传出来也不奇怪。
除去这些,他心里又涌起一股难言而喻的满足与窃喜。只道自己眼光好,看中的人就是有风采。
想的入神间,嘴角上扬,便连官家喊了他两声才听清。
官家见裴潋魂不守舍的模样,又因着他赢了比试心情好,并没有追究。只略有嫌弃告诫。
“朕可听闻你办了诗会把宋遗青推出去作诗的。打从科举的策论,朕就没见过你作诗,更别说文章了。”
裴潋躬身老老实实挨着莫名其妙的嫌弃,心里却清楚的很。
官家怎么知道诗会的事情的?必然是听老师说的。老师又是怎么知道的?只能是京城传出来的。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
训完了裴潋,官家忽的又道:“前几日宋右司是上了劄子为宋遗青请特奏名来着。正好今日家眷具在,射弓结束后诏来见上一见。”
有才气,写的诗又大气磅礴不卑不亢的,自然得官家喜欢。更何况现在还是缺新制人才的时候。
裴潋却满心只想着赶紧与宋遗青见上一面,好慰相思之苦。
第五十二章
因着裴潋比试赢回了衡朝失去的颜面,南御苑不再如之前死寂。众人目光落在宫中内侍依次牵出的马匹和空地上竖起靶子,都翘首以盼着,气氛比来时的御街上都不相差多少。
裴潋自帐子里换了身窄袖的黑色祥云纹圆领,碎发用网巾固定。
他调整着皮制的护腕松紧度,乍一从帐子里走出来站在日光下就吸引了许多目光。
“出来了出来了。”
一边的女眷不约而同用白纱绣花的团扇若隐若现的遮住面容,只露出一双含情温婉的眸子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俊立身影。
“听说裴太常尚未有婚配呢。”
其中一位柳叶眉的官家女眷悄悄和连襟说着话儿。不想立即被闺中好友调笑。
“怎么着?这么急着嫁人?”
“我瞧着你不也盯着人家看。”
你一言我一语之下都闹了个大红脸。又有其他父亲在朝为官的女眷笑着凑上来搭话。
“听闻裴太常中了进士时,差点被那些榜下捉婿的岳丈们绑回去拜堂。你们可没瞧见,那场面跟要吃人似得。”
那些议论声此起彼伏,裴潋只回首眯眼看向官员的帐子处,顶着刺目的太阳,这才模模糊糊辨认出一个眼熟的身影。
“裴大人,您看看这匹马如何?”
内侍手里握着缰绳,一匹毛色顺滑的枣红色马儿正乖顺的站在他身侧,嘴里还在咀嚼着干草。
裴潋闻声看过去,面色明朗道:“劳烦。”
他伸手安抚似得摸了摸马儿的脑袋,得到一个响鼻。
官家点名的其他几位陪同武官已经换了骑射服赶着马儿慢悠悠走到场地中间,个个英姿飒爽,透着血性。
江冶仍是那身衣裳,只不过胸口的鞋印已经抹掉。这会儿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走到裴潋面前。
“裴潋,比武本王输给你,骑射可就不一定了。”
大行向来是马背上讨生活,论骑射,可以说是一顶一的好。衡朝边境的士兵也没少在马蹄下吃过苦头。
他话里透着自信和挑衅。裴潋却不为所动,只踩着马镫翻身坐在马背上,对着还悠闲咀嚼干草的马儿吆喝了一声。
收到命令,马儿便撒开蹄子跑向衡朝几位官员身边。只给江冶留下屁股影儿。
虽然衡朝是以中原为主,但做了官的多多少少都会骑马。只因除了雨雪天气,每日常朝都是骑马至宫门前。
方才裴潋的视线转过来时,宋遗青犹如被狼盯上一般瞬间脊背微微僵硬。恰巧陈君琮找他说话,才能顺势掩盖异常的反应。
“见章兄可要与我赌一局?”
宋遗青敛眉看向陈君琮,心道怎么一个两个都像裴潋似得爱赌。
这种场合,不用多思索都知道赌的什么。一直坐着也确实有些无聊,有件事打发时间没什么不可。是以略微思考,宋遗青便应下了。
“赌裴潋和江冶谁胜?”
不想陈君琮别有深意的摇头,“那没意思。咱们赌裴潋几场内胜,如何?”
自从知晓裴潋对眼前这人的心思,陈君琮就一直想试探宋遗青的态度。怎么说都是友人同僚一场,属实该关心关心。更何况他也确实好奇。
闻言,宋遗青忍不住侧目,“还没比呢,就这么肯定裴潋能胜?”
不是他对裴潋没信心,实在是对手是擅长骑射的大行人。
“也不尽然。”
陈君琮摇着折扇,温和的面孔上多了几分笑意,眸光微动说着刚结识裴潋时的事。
“建元五年秋,官家曾在这南御苑办了场马球。裴潋可是脱颖而出,一举夺冠,打马球的好手。”
这件事儿只有衡朝的官员之间知晓。那年春,裴潋刚被官家钦点为一甲进士及第的状元郎,可谓少年意气,风光无两。他又在打马球上大出风采,彼时还不知道自己迎来了一位狐狸同僚的众官员打心底觉得裴潋年少有为。
现在嘛……
温和些的看到裴潋都尽量绕道走。当然也有激烈看不顺眼的,比如拼命弹劾裴潋的御史中丞赵晏臣。
听陈君琮说了一大通,宋遗青摩挲着手中莲叶青釉茶盏边儿,又看向帐外已经伴着鼓声肆意策马的人。
枣红马铁蹄踏起带着枯草的微湿泥土,那人黑衣张扬,正从背上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弓弦被拉开绷紧,只听得“咻”的声儿,方才的羽箭已经牢牢钉入靶子的红心上,引得四周帐幕里的人又是一阵欢欣鼓舞。
“不赌。”
无人注意的时候,宋遗青眸光微暗,忽的将未喝一口的茶盏放下,拢进衣袖中的指尖轻颤。
等了许久,没想到对方不知何故懊恼起来。陈君琮一双眼睛毒的很,也只能猜到是和裴潋有关。
“那且静候。”
陈君琮坐正了身子,心道若裴潋看到恢复男装模样的宋遗青,只怕能疯到打马绕着怀京城跑上三圈。
随着日头偏移,到了晌午最热的时候。虽然还是正月里,因着跑马射弓,马背上的官员们还是出了一头热汗。那些靶子上早就钉满了箭矢,中间红心处几乎没了空隙。
“咻——”
连续两根箭矢自木制的弩子上瞬间划破空气。江冶坐在马背上,身影随着马蹄声快速略过,只余射出去的箭矢稳稳当当落在一个靶子的红心处,而紧接着的第二支强劲将第一支箭矢刺穿,自同一个位置深深插入靶子中。
两箭齐发,位置精准相差无几。一旁同衡朝其他武官比试的大行使人闻声看过来,不禁高声喝彩。
“王子勇武!”
他们说着不算,余光还要若有若无的带着自豪和骄傲扫过身侧的衡朝枢密使等人。
论骑射,衡朝的人放在他们面前怎么都要低一头。说轻蔑些,眼前这些人的水平都不够看的。
马儿顺着南御苑的场地不紧不慢跑了半圈,江冶这才拉紧缰绳让马蹄原地打转儿。他远远对场地对面的裴潋抬了抬下巴,嘴角带着自得的笑意和隐隐的挑衅。
江冶这一手算是镇住了一众官员,便连周围原本气氛热烈的衡朝家眷都冷了许多,个个面露忧心。小娘子们更是无意识的绞着手里的绣帕眺望着,纤细白皙的颈子被鬓边碎发勾勒出自然而赏心悦目的曲线。
手里的弓箭混着掌心的津津汗水有些滑,裴潋稳住心神观察靶子的间距和附近的地形。
因为多次反复射弓,马匹常跑的那块地儿已经印出数不清的深浅不一的楔形马蹄印。
就在众多目光焦灼中,裴潋终于有了动作。他腿上用力夹着马肚,在枣红马撒蹄狂奔间尽力稳住身形。
打磨锃亮的铁箭头反射着日光,裴潋戴着玉扳指的食指和中指紧紧扣住搭在弓上的箭矢。一张弓被拉的满满当当呈圆弧形。
箭筒中已经空空如也。最后一支箭矢被他横着咬在嘴中。
大行人一贯爱用弩子,可以轻而易举连发数支箭矢。而衡朝用的寻常弓箭,一次只能搭一支箭矢,想要瞬发两支十分考验反应力和精准力。
就算如此,江冶已经用了的伎俩,裴潋不爱再做一次,否则便没了新意徒增无味。
紧凑的鼓点下,马儿已经跑进靶子范围内,裴潋目光如炬,看准一个空挡松了手上把控箭矢的力道。
“唉!偏了!”
官窑烧制的青釉葵口茶盏被赵晏臣猛的磕在桌案上,剧烈晃动间,瓷器的脆响伴着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手。赵晏臣被冷不丁被烫,右手忽的一缩。就算如此,他左手还是拿着一个竹筒配着水晶制成的远目镜紧紧盯着场地中的情况。
随同来南御苑的家仆拿了冷水浸的帕子替自家主人擦手。
方才那声响儿让他差点以为布着冰裂纹的茶盏真要依着纹路碎成数片。好在主人家只是烫着了,没有伤到什么。
裴潋刚才那一箭在赵晏臣的眼中真是要偏到南番国去了。甚至想着莫不是他平日总是弹劾,裴潋这会子是故意气他?
只是他还未嘀咕几句,就透过远目镜看到裴潋几乎紧跟着又将嘴里咬着的那根箭矢搭在了弓上。
第一箭偏的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所以裴潋的第二箭尚在弓弦上,所有就都认定是他想出的要补救的法子。
至此,极少有人埋怨裴潋。实在是中原人的骑射要比大行差上许多。天然优劣放在那,不能视而不见。
额上汗珠打湿了网巾,裴潋视线谨慎而专注,满眼都是第一次射出去的箭矢。但根本没有多少时间供他思索。按照刚才设想的距离,估摸着差不多了,第二支箭矢终于擦过指上的玉扳指紧追着第一支箭矢而去。
第二支箭仍是偏的,甚至可以说倾斜的厉害。周围已经微微传来失望的叹息声。
枢密使望着半空中两支箭矢,心中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安慰裴潋,顺便稍稍挽回衡朝颜面的说辞。
倏地,他双眸不可置信的瞪大。与此同时,原本唉声叹气的人也震惊的看过去。就连方才还恨铁不成钢的赵晏臣都拿着远目镜看愣了,连家仆重新端了杯茶放在手心都不知道。
只见第二支箭矢在空中打倾斜打中第一支箭矢,硬生生将本就偏了方向的箭头带的更偏了些。
“咚,咚!”
连续两声箭头钉入靶子红心处的闷响叫守在不远处的禁卫唬了一跳。
他僵硬的回首,身边左右两个靶子红心上各多了支箭矢。箭尾处代表衡朝的红羽似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待回过神来,禁卫扯着嗓子满脸兴奋大喊。
“裴太常连中两箭!”
原是裴潋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在自己正前方的靶子。弓箭想要连射两箭很是不易,且又是策马,容易偏了方向。所以他干脆方向偏的大些,借力打力,直接射中身后掠过的两个靶子。
“好!好一个裴潋!”
一直注意着情况的官家头一次喜笑颜开,连说两个“好”字,可见裴潋是做的正中圣心。
小六儿默不作声看着都能想到裴潋在官家心中的重视程度再升一节的情形。
帐子里的其他官员忍不住对裴彦傅道:“介卿生了个好儿子啊。”
裴彦傅虚虚捋了一把胡子,很是嫌弃回应。
“犬子弄巧成拙罢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将同僚目光中的羡慕嫉妒恨尽收眼底,一时很是受用。只心道:我裴彦傅教出的儿子才不是你们府中那些个酒囊饭袋的公子哥儿。
这时又有人道:“瞧官家的神色,介卿,裴潋以后只怕恩宠更甚啊。”
那人语调不似寻常恭惟,掺杂了些意有所指的味儿。裴彦傅身居副相参知政事的位子许久,恭惟的话听的不要太多,眼下这个一下子就让他感到不同寻常。
恩宠更甚?
皇恩浩荡,可以让你扶摇直上青云,也可以是慢刀子悄无声息刮肉。风头无两如日中天可不是什么好事。
裴彦傅若有若无的看了眼身后,只掩下心中冷意,像是没听出话中味儿,随口回了那人句。
“恩宠再甚,那也是官家赏的。”
言外之意,官家才是衡朝的天。恩宠再怎么大,也是臣子,不能越过“天”去。
第五十三章
心思各异的气氛被阔步走过来的身形打住。
裴潋还穿着那身墨色骑装,额上的汗珠晶莹发亮。还未等亲爹发话,就自然而然的端起桌案上的茶盏一口饮尽茶水。
扣二,散。玲/六、酒、二,三,酒,六·
“砰!”
茶盏被他大力放回桌案上,把亲爹身边同僚惊了一下,具是抬眼看他意欲何为。
他来时就把里面的对话听了一半,不多不少,刚好都是会污了耳朵的。
“这位大人。”
目光轮转间,裴潋看向方才那位说话模棱两可的官员,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咱们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