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延长了声儿,一脸担忧问:“还是说王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所以不能比武?”
“你……”
江冶委实没想到对方能把“隐疾”这种词都搬出来堵他的嘴。一时气结又暂且想不出如何反驳。
也就趁着这个空挡,裴潋又先发制人,率先走出帐幕,提高了声音道:“本官恭候王子。”
话音刚好能落在每位官员和随同的家眷耳中,便是江冶想反悔都不成。
宋遗青尚不知官家的帐幕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有两位内侍走到裴潋身边。一个接过他摘下的官帽,一个拿了红带子小心翼翼将宽大的官服衣袖拢起,露出白色罗中单,然后带子在裴潋背后打了个活结固定住。
“咦?这是要比武?”
中书舍人于敬淮坐在裴彦傅身侧,手里还抱着一只毛色纯正的黄白橘猫。见裴潋这一系列动作,不禁来了兴趣。
裴彦傅瞥了他一眼。别人都带的家眷,这位可好,把猫给带来了。那猫肥成一团肉饼,只看着就重。
“反正打不死就是了。”
他慢悠悠出声,说的话让周围许多同僚纷纷侧目,忍不住汗颜。
这绝对是亲爹。
任凭别人怎么看,裴彦傅仍一副八方不动的作态。
裴潋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能不清楚自己儿子几斤几两?
虽说裴家有“武官不可为”的祖训。可到底祖上是武官出身,他这个儿子生来就爱耍些拳脚。再加上裴潋的舅舅也是会些武艺的,舅甥俩一拍即合,能把院子掀了。
视线扫向大行王子江冶的背影,裴彦傅琢磨着,这人该是能抗打的。
“抱仁兄,抱仁兄……”
看到有猫,宋复不淡定了,当即轻声扯着嗓子冲于敬淮喊道。
听得了声,于敬淮抱着猫将宋复身边坐着的一位官员往旁边挤了挤,硬是插了空挡坐下,自然又引起一阵响动。
“这只啊,叫於菟。”
于敬淮开始对着宋复得意的介绍自己的猫儿子。
孟阮清“啧啧”感叹,“於菟?莫不是只猪。”
在衡朝,“於菟”是老虎的意思。但眼前这只猫除了毛色,怎么看都不像老虎。
不远处,中书令陆仕觉装作没看到自己下属和宋复走的近,转而问刘翰秋。
“刘相觉得谁会赢?”
宫中的内侍早就将射弓要用的马匹和靶子,弩弓等用具准备好。这会儿因为要比武,又架了木台和各样兵器。
江冶迫于压力,已经板着张脸出了帐幕。从哪儿都看不出来是自愿的。
刘翰秋嗤笑一声道:“赢又如何,不赢又如何?”
对于衡朝来说,裴潋身为文官,若是输了,理所当然。若赢了,那叫挫了大行的锐气。总归进退之间,衡朝都不会损失什么。
说罢,他又问身侧正在品茶的赵晏臣。
“赵御史觉得呢?”
朝堂之上,裴潋身上背的所有弹劾,一大半出自眼前这位御史中丞。比起别人,刘翰秋更好奇赵晏臣的态度。
“我?”赵晏臣微微提高了声音,毫不犹豫道:“自然赢了最好。”
官场上是一回事,关系到国家颜面又是一回事。于江山社稷面前,私人恩怨不值一提。
没了头上的展脚幞头,裴潋头发只剩了白玉簪束起,碍事的宽大衣袖也固定好,万事俱备。
“王子,请吧。”
他微微侧身,倒是好脾气的让江冶先行。
大行衣物都是窄袖,自然没有裴潋那种麻烦。江冶负手而立,面上不见任何情绪,淡淡道:“还是裴大人先吧。”
闻言,裴潋也不多推辞,径直往比武台上走去。
他身高玉立,腰上还束着金涂革带,走起路来却有股普通文官没有的逼人气势。
台上的木架中立了各式兵器,裴潋目光一一看过去,不急选兵器,反而笑着问江冶。
“王子要选什么?”
“不必。”
那些寻常的刀枪剑戟,江冶没一个看得上的。他直接抽出围在腰间的软鞭,“啪”的一下甩在台子上,气势凌厉。
裴潋抬眉,不见惧色,满眼赞叹。
“好兵器。”
那鞭子用的最坚韧的牛皮制成,其间环绕嵌着条金线。经日光一照,鞭子华贵又不失力道。
江冶神色志在必得,微微扬了扬下巴。“裴大人选好了么?”
在他心里,裴潋气势再怎么不同,也不可能打的过他。毕竟大行身手最好的非他莫属。
现在裴潋磨磨唧唧选兵器的模样对他来说就是拖延时间。
经了催促,裴潋划过一排兵器的手稍微停顿,轻轻摇头似满心懊恼应下,“这便好了。”
说完,他穿着黑色皂靴的右脚从木架下面轻巧一踢,衣摆晃动间,转身伸手接下一支红缨枪。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沓。江冶看的双眸猛缩,下意识握紧长鞭,心里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轻轻掂了掂红缨枪的重量,裴潋暗自感叹好久没有摸到这些个物件了。
以往和舅舅操练,总被亲爹追着打。如今借官家的旨意,总算能耍个痛快。
南御苑内响起浑厚的鼓声,鼓点急促,只听着就让人心生紧迫感。
第五十一章
官家见到外面的情形,更是彻底放松姿态。甚至有心情开起了玩笑。
“梅学士,朕记得裴潋是你的得意门生?若是赢了,你可得写首诗犒劳一下。”
衡朝无人不知“七言翁”梅言聿,便连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的大行和南番都极为尊崇。至于文坛内的文人子弟更是趋之若鹜。
不说别的,只梅言聿的一首诗就可价值三十金,当真是笔墨金贵。
梅言聿因为年事已高,又是德高望重的人物,自然被官家特赐坐在御帐内。
木椅上放了狐皮软垫,坐着也不难受。梅言聿在先帝年轻时已宣麻拜相,后来因为年岁渐长,精力不足以应付职务,便又升了大学士之职。
是以听到官家的话,他也没有过多的拘谨,满脸无奈道:“臣这位学生惯是不爱诗词的,官家不妨赏他些物件,可比臣一首诗金贵多了。”
“学生还没赢呢,梅学士就把赏赐讨了?”
知晓梅言聿言外之意,官家没有追究,反而来了兴致。不过话里话外都未拒绝,显然是默认了。
若裴潋赢了,那是为衡朝争光又出了大行纵马的恶气,给些小赏赐都是亏待了。
梅言聿也没有辩驳的意思,坦坦荡荡承认。
“官家圣明。”
“不过……”官家话音一转,“诗还是要的。”
身为衡朝文坛大家,梅言聿以往的许多诗词都是刚出就传遍京师。许多文人争相效仿。无论从格律还是意境上来说都是一绝。
然而自年老,梅言聿身体不济,已经很少作词。官家也是读着他的诗词长大的,这会儿自然念的紧。
小六儿默默为梅言聿斟了盏茶,就见他神色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
“前些日子从京城文人子弟口中听到一首诗,臣倒是想借花献佛。”
“哦?说来听听?”
能让梅言聿记在心上的诗词,想必也是有些文采。官家的思绪立即被牵引。
闻言,梅言聿拢袖依着记忆缓声念道:“朱寰青眼过,客路白头多。势欲填沧海,横身赴绿波。”
帐外比武台上,江冶后退几步躲过裴潋的红缨枪。
铁制的枪头打在台子上声音清晰,力道和裴潋弱文官的外表大相径庭。
他这边后退着,红缨枪却步步紧逼,每次都险些落在他的羊皮靴上。眼看到了木台边缘,退无可退。江冶眸光倏地凌厉起来,长鞭缠上枪身,借着对方的力化险为夷。
“裴大人当真人不可貌相。”
两人一时互相较着劲,江冶握住长鞭的掌心迅速发红,还不忘搭上一句话。
长枪动弹不得,裴潋也不急。
“承让了。”
自小凭着一张文人的面孔做着武官的事,裴潋早就习惯别人对自己的错误认知。这会儿更是酣畅淋漓,痛快至极。
话音刚落,江冶只见他脚步轻移,眨眼间就转身从长鞭下解脱。
裴潋右脚稳住身形,不带停息的趋势跃身而起,手中的长枪已经刺向江冶的面孔。
他动作极快,饶是自诩反应敏捷的江冶也只下腰仰着身子躲过。但还是被长枪尖扫到脸庞,留下一道血痕。
这厢宋遗青端着家仆给的茶盏,早就看的呆了,不由得惊呼,“好快。”
身手矫健程度,根本不是什么只会拿纸笔的文官。
陈君琮不知何时拿出一把扇子正扇的起劲,想到江南一事,特地对宋遗青道:“见章兄恐还不知,维崧兄可是一脚踹断过贪官的腿来着。”
宋遗青:“……”
他突然觉得有些头疼。招惹到这样的人物只怕会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端着茶盏的手指头一抖,宋遗青决定要和裴潋保持些距离。就他这身板,还不够他一只手捏的。
打的如火如荼的裴潋还不知道自己属实吓到了心上人。他这会儿被江冶的长鞭逼至一只脚都出了木台边缘。身子倾斜,几乎就要跌落在地上。
“我说见章兄,你这葡萄若是不吃,大可不必糟践。”
陈君琮手中折扇敲了敲木案,拯救着宋遗青因为紧张之下已经捏烂的葡萄。
被声音唤回神,宋遗青这才发觉掌心汁水一片,还能闻到葡萄的酸味儿。
家仆立即拿了浸湿的手帕来,宋遗青面容平静接过细细擦了手。只可惜了那颗葡萄。
“本王说了不对文人动手,裴大人还是自行认输吧。”
能打这么久,怕是连武官都未必撑到现在。江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莫说文人相惜,习武之人又何尝不是?能遇到对手的比试更是一场幸事。
快要倒地前,裴潋果断将长枪插入地面深处。掌心自枪杆上快速下滑,带起火辣辣的痛意,最后稳稳停住。
他整个身子全部悬空,只余一支红缨枪支撑着。日光大咧咧的全冲着眼睛照射,就连江冶的身影都看的不甚清晰。
南御苑的一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像下一刻就能蹦出来般。
裴潋模模糊糊看到已经走近的江冶,突然笑了。双脚夹着木台边缘,手上紧握长枪同时用力。
坐在帐幕内的众人只见他眸光紧紧盯着对手,温润的面孔神采奕奕,一点都不像退至绝境。视线转换间,已经一脚踩在那大行王子的胸口。
裴潋长枪舞的生风,绯色官服张扬艳丽,叫许多官家女眷看痴了去。
猛然被踹倒,江冶自知中了对方的计。
好一招诱敌深入!
胸口没有多痛,反而是心里冰冷一片。只庆幸又可惜衡朝放着这么好的武官料子去做文官。
等他刚抬起头,就自下而上逆光看到红缨枪抵住他的喉咙。
裴潋背对着阳光,身长玉立。文官面容之下映射出来的内在熠熠生辉。好似平日里的模样不过是大猫蛰伏,一旦碰到猎物就能扑上去咬住喉咙。
“忘了告诉王子一件事。”
见江冶表情怔愣,裴潋穿着皂靴的脚踩在他胸口处,丝毫不理会下面因为主子受辱嗷嗷叫唤的大行使人。
他胳膊架在膝盖上,微微俯身,语气半是警告半是玩笑。
“裴某在同僚中有个‘玉面虎’的称号。”
此次比试为解手痒。然而更多的却是为了衡朝把被江冶扯下的面子挣回来。
当街纵马,踩踏无辜,还想拍拍屁股若无其事的走人,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衡朝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能忍,也无法忍。
南御苑内急促的鼓点声终于停下,随之而来的是衡朝官员以及家眷的欢呼。每个人憋在胸口的恶气终于因着裴潋踩在大行王子身上的一脚吐出来。
前两日因朝堂不作为的不满瞬间化为虚无,转而变成对上位者深深的敬畏。
不说大行输了,更是输给了一个文官。出了恶气的同时还争了回面子。
谁还敢说衡朝的男儿都是软骨头!
四周具是震耳欲聋的喝彩,裴潋将红缨枪扔回木架上。他退了一步又恢复文官姿态,对着江冶略微拱手。
“裴某多有得罪。”
这人举手投足间张弛有度,没有得理不饶人。
江冶苦笑一声,终于输的心服口服。腰间用力,自台上利落翻身而起。
“本王输的不亏。”
是他以貌取人,率先看低裴潋。就当是长了个教训。
他见裴潋转身下了比武台,想到那日当街纵马,不禁飞快叫了声。
“裴潋。”
可惜人群太过嘈杂,他不大的声音立即被淹没其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待撤去束缚衣袖的带子,抚平衣服上的褶皱,重新戴上官帽。裴潋才进了御帐复命。
“果然是好诗!朕瞧着有梅学士年轻时的几分风采呢。”
一进御帐内,裴潋就听到官家甚是愉悦的笑声。抬头看到自己老师也神色轻松,只暂且压着疑惑道:“臣裴潋幸不辱命,险胜王子。”
“行了,知道你胜了。待射弓后,朕一并赏了。”
官家目光未放在裴潋身上,只摆了摆手表示知晓。又想起了方才和梅言聿的玩笑之言,便又说:“朕从你老师那为你讨首诗,没成想梅大学士借花献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