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太常手下的人效率不错,估摸着官家午膳前就能核对出账目来。”
裴潋握着册子的手一顿,目光忍不住扫向顾省,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顾省笑呵呵道:“户部那边,裴太常去说道说道?”
这朝堂上下,谁不知道户部是出了名的抠门?每次有什么需要出银子的事,想要从户部人手里多刮一个铜板都不可能。
不过,也不怪户部小家子气。实在是国库愈发空虚,只见出账不见进账的,这就导致户部对银子要每一分都能看到花在哪儿了。
闻言,裴潋又看了一遍册子上已经罗列出来的账目,觉得这难度堪比让宋遗青喊他一声“玉郎”。
还没到午膳的时候,户部那边闹了一出不小的动静。
裴潋摇着狐狸尾巴,手里拿着大朝会的账目登门要银子了。
户部一众下属候在门外,只听到里面两位一把手互喷口水。
“不可能!要银子没有,老命一条!”
“诶。没人要您的命。前不久才收了税银,这些分量总该有的。您先看看再争论也不迟。”
“乐工官妓六百余人?”
“祭祀,招待各国使人总不能少。”
“金爵盏要这么多,你当羊肉贱卖呢?!”
“府库里的存量都能顶上一半了。”
约摸半个时辰,众人光听着都觉得嘴干的时候,房门终于打开了。他们眼中坑人不留痕迹的太常卿带着盖了户部印戳的账册满意下了台阶扬长而去。
户部尚书一身绛紫圆领坐在木椅上,黑着一张脸,几乎要把手里的莲花青釉杯盏捏碎。他只恨自己怎得没生了张巧舌如簧的嘴。
“大人就这么拨银子了?”
手底下的人小心翼翼问。他们虽没看到账册,但闭着眼睛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大朝会的开销。
杯盏被重重放在桌上,户部尚书冷哼一声,把方才裴潋堵他的话又拿来对付眼前这几个人。
“你以为大朝会办不好,只落礼部和太常寺的颜面?”
这通火发的莫名其妙,他们垂眸敛神,正思付顶头上司何时如此计较颜面了?又听得一句。
“若让大行看了笑话。就是礼部,太常寺,加上咱们户部的颜面都不够给大衡丢的!”
心疼银子有什么用?该出还是要出。别看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内里都在暗自较劲。
第四十四章
本以为年节过了,就能这么顺当当到元日大朝会。不成想偏偏出了一档子事。还是在衡朝脸上狂扇巴掌的事。
自一个时辰前,官家就诏了不少官员进宫。不是常朝的时辰,宣德门的热闹却丝毫不亚于往日。来来往往的官员更是脸色铁青,轻易招惹不得。
“简直欺人太甚!”
宋遗青站在书房外,刚要敲门的手就被里面传出的怒呵震了回去。
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动怒的模样。在他的印象中,宋复堪比慈父。
“半个时辰前,大理寺卿也进宫去了。”
书房内又传来另一个人声音,有些陌生。
“别说你我。自大行王子当街纵马后,上到三省六部,下到九寺二十四司,都恨不得撩袖子去干一架。可是能么?”
这句话仿佛掐中了什么命门,里面倏地消了动静。
宋复袖中双拳紧握,向来油滑的面容紧绷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全然崩塌。想了想,还是颇为不甘问,“那就这么算了?”
不说衡朝明令不得当街纵马。那跟着使人前来的大行王子不但纵马,还将一位来不及闪躲的民妇踩踏至死。现场血肉横飞,惨烈至极。便是怀京最纨绔的子弟都未敢这般。
于敬淮被问的一时语诘,沉默些许才道:“官家虽诏见大理寺卿,估计也不会立案。若是普通使人便也罢了,偏偏是大行最得势的王子江冶。动了人又会引起边境动荡,但要草草了事……”
下面的话不说都明白,也正是衡朝官员百姓都愤怒的原因。处理不好,那就相当于把脸伸给对方打。以后恐大行气焰更是嚣张。
说白了,他一个中书舍人,宋复又是右司郎中,都是文官。军力强盛,文官说的话才有用。军力衰弱,文官骂破了嘴都无济于事。
现下也只能借着照顾起居的名头将大行王子江冶盯死在都行驿中。是进是退,只看官家和进宫的那些人商议结果。
宋复气到深处,不由得讥讽。
“蛮夷就是蛮夷,就算学了中原取了个汉名,也改不了本性。”
自太宗起,大行就羡慕衡朝生活,不管行宫还是礼制处处照搬。除了马背上讨生活,乍一看和中原人几乎无异。但如此也不被中原接纳。
宋遗青听得了然,心道怪不得这几日裴潋安生了不少,原是众多事务离不开身。官家重用他,此时定然还在宫城内。
没几日便是他的生辰。府中衣物发冠已经备下。按道理说,表字要弱冠时才由长辈定下。但自前年,他的表字就定了“见章”。“日月丽光景,星斗裁文章”,足见父亲期望厚重。
听得了大行王子纵马一事,宋遗青却万分愤恨自己怎么不会些拳脚。
这件事惹的群情激奋,再加上当事人身份特殊,御史台的人看着手里的上书更是要生生憋出病来。
那些字迹或是歪歪扭扭,或是清秀工整,具是一个下午之内,怀京百姓呈上的。末尾处都附带了鲜红的指印,恍若那马蹄下死去的妇人泣血哀嚎。
“大人,共计三万七千四百五十二份。”
清点书信的御史大夫额上冒着冷汗,牙齿指尖都跟着发抖问:“都要呈给官家么?”
他虽顶着御史大夫的名头,明面上是御史台的一把手。可在衡朝,御史台掌管实权的却是御史中丞。
短短几个时辰就这么多书信,还不算门外陆陆续续送进来的。
赵晏臣阴沉着脸,眸子晦暗不明。只从喉咙中发出压抑至极的声音。
“压着。”
不是他故意堵塞百姓发声的渠道。而是上面若想退一步,便是怀京五十万百姓都上书也没用。此时只能暂且静观其变。
第四十五章
大行王子当街纵马,怀京老幼妇孺皆群情激愤,宫城也不断有官员进进出出。可眼见已经华灯初上,孩童的随年钱都领了,宫城内反而平静下来,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般。
裴潋忙活了一天,午饭都是在宫里用的。这会儿打马自太常寺出来,穿过大内两廊上了御街,耳边尽是百姓愤愤不平的声音,便连年节的气氛都被冲淡些许。甚至听闻有壮年男子冲进都行驿内让大行王子以命偿命,但最终被暂且关押起来。
朝廷不对纵马的凶手问罪,反而对自己人动手,难免又掀起一阵不平。
“朝廷当缩头乌龟,咱们还要平白受这鸟气不成!”
酒肆中,一个壮汉仰头喝尽坛中酒水,连坛中摔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通响。他气的脸上横肉抖动,用粗麻衣衫抹掉嘴角酒渍道:“待俺去抓了那什劳狗王子,让他磕头谢罪!”
说着就抄起桌子上的铁锤,迈着有些轻浮的脚步往酒肆外走。
店内跑腿的小厮和客人纷纷起身劝阻。
“使不得使不得。一个时辰前才有人因此被关押。”
他们七手八脚的拦着,奈何对方无论体型还是脾气都像头牛般。人没见停下来,反而他们一直往门口退。
有人头脑机灵些,当即喊道:“王平,你被官府抓走了不打紧,你娘子不要了?”
王平是这条街上的铁匠,一手好活儿整个怀京都有耳闻。谁家若是需要些什么铁器,基本都去找他。平时为人也算端正,就是倔的紧。
听得这句话,王平果然脚步一顿,众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他面上一横交代道:“若真有个好歹,望邻里乡亲转告我家娘子,让她改嫁便是。”
衡朝风气开放,女子改嫁时常有。更甚的,还有给丈夫下休书的。
跑腿的小厮一听心下骇然,刚堵在王平面前,就被他一掌掀翻了去。
王平在人堆里畅行无阻,只是前脚刚踏出酒肆,接着握铁锤的胳膊就忽的被锢住。
周围倏地静下来,所有人都消了声,目光落在王平胳膊上。
那只手修长莹润好似白瓷玉,骨节分明,一准的读书人的手。那手像随意搭在胳膊上,可偏偏让力气极大的王平再动弹不得。
王平心头火起,目光不禁顺着看去。
先是八搭晕花纹的衣袖,然后便是一身象牙白圆领,面容温润文雅的人。
眼前的人墨发用玉簪束起,戴着黑纱抹额,正负手而立,一脸笑意的注视着他。
“哪家的书生,拦俺的路。”
王平暗暗用力挣脱,丝毫不把这“弱不禁风”的人放在眼里。
“壮士当有血性,不过用错了地儿。”
裴潋本是打马路过,没成想遇到了这件不得不出手的事儿。
他可不想年节之日,大理寺的牢狱里又多个人。
衡朝向来敬重读书人,天子也是和文官共治天下。但出了这档子事,王平怎么看都觉得这文绉绉的人烦的紧。不免语气冲了些,“你们文人贪生怕死,不敢动那狗王子,俺王平一介粗人不怕!”
他没拿东西的另一只手拍拍胸脯,又忽的额上慢慢渗出汗珠来。
外人看来,王平是敬重裴潋,还没动粗。
可当事人王平心里却猛的一沉,满眼不可思议。任凭他用了全身力气也不能挣脱分毫。
再加上裴潋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落在他眼里更像是个妖物般。
互相对峙较劲了好一会儿,等到王平大汗淋漓,觉得自己快虚脱了,对方才收了手。他猛松了一口气,经汗水一打,血性早消了大半。被酒水迷失的理智渐渐回笼。这才发觉自己差点闯下大祸。
他冲进都行驿杀了大行王子是痛快了,后期若大行借口对衡朝用兵,那自己就成了罪人。
见王平情绪平复,裴潋才拱手缓和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话音顿了顿,裴潋月朗风清的双眸慢慢如湖水般深不可测,语调还是平静的挑不出异常。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壮士莫急,且再等三日。”
说罢,他干脆利索翻身上马,又冲还未回过味儿的王平问。
“一时的血性不但报不了国,反而会误事。壮士好骨气,做什么选最不济的一条路?”
短短两句话落下,王平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的抬头,但见那人已经打马走远了。正是城北的方向。
身后的一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肩膀被拍了一下,王平回头,店家激动又忐忑,声音都发着抖。
“你个傻大个儿好在没动粗,瞧那人往城北去,应是朝廷的官员呢。”
店家说完,又啧啧赞叹,“不愧是读书人,生的就像文曲星下凡似得。”
王平站在原地,刚才被握住的胳膊又热又疼。他掀开衣袖一看。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上,多了几个明显的青白指印。
原本还唠唠叨叨的店家看到这情形,当即傻了眼。
第四十六章
大朝会这日,官家三更起身,未到四更就已经祭天完毕回延和殿暂且换衣整顿。
在祭祀用的景阳钟浑厚的余声中,百官身着朝服候在宫门外。
天上的星子盖在宫城的一应宫殿上。殿庭广阔,容纳各国使人,京城官员,地方百官等数万人也不见拥挤。
裴潋头戴五梁冠,身穿绯色官服,露出白色罗中单衣领。胸前有正衣用的曲领方心,腰侧挂着银鱼袋和环佩绶带。
他手执象牙笏板,彩绘的云头履鞋掩在朝服之下。印着鹤纹的金涂革带用扣孔扣住,衬出文人精瘦的腰际来。
大朝会不若平日的常朝,自是盛大至极,需着正装。在场的每位官员都是这样一致的朝服装扮,只按着品级在颜色鱼袋等处略有改动。
这几日下了雪,正值着化雪的时候,寒风刺骨。积雪化了又结冰,如此反反复复,变得极其易滑。
双手握着笏板拢在朝服宽大的衣袖之下留些热气儿。裴潋心道这大朝会得亏一年就那么一回,这繁琐厚重的朝服当真不能久穿。
等到了卯时正,钟鼓楼上传来三声鼓响。内侍放了宫门上的鱼形铜锁,扯着门上的龙头形状铁环打开宫门。禁卫由外向内传呼,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城内经久不绝。
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以宰执刘翰秋为首,京城的百官列队簇拥着往大庆殿去。
平日里的常朝一般都在垂拱殿。可若是遇到了诸如祭祀,大朝会,科考等事都用的大庆殿。大庆殿又名崇政殿,乃太祖亲自赐名。
等到了丹墀阶下,百官躬身安静站在大庆殿南面的空地上。仍是以刘翰秋为首,其次文官队列为副相参知政事领头。武官队列则是以枢密使为为第一位。
原本此时该皇太子出面,但鉴于衡朝皇太子尚为襁褓中的年岁,因此裴潋在和顾省商量时,便省去了这一环。
除了百官,各国使臣站在另一边。西夷人是金发碧眼的模样,服饰也和他们大为不同。然后便是受衡朝中原文化影响的夏国,大石等使人。
虽说大行极力模仿中原文化。然而最像衡朝的反而是远一些的南番人。无论服饰还是礼仪长相上。
裴潋余光落在使人队列中,精准找到头戴莲叶金冠,紫服窄袍,腰间挂着金片饰物的大行王子江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