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来回走动,忙着把各州府进奏官员和使人的上贡之物从掖门运到内阁放好。
似乎察觉到裴潋不善的目光,神色倨傲的江冶寻着望去,却又碍于眼前内侍人影幢幢,根本无从找起,只能作罢。
他正疑惑间,就见一个青灰衣袍的内侍立在丹墀阶上厉声问:“班齐未?”
那内侍声音肃穆清亮,落在宫门前的一众禁卫耳中不免一个机灵高呵回应。
“班齐!”
接着又是赞礼官在丹墀阶下高声警醒。
“警毕——”
这声一出,哪怕乱飘的眼神都得收回来。裴潋当即正了心神,暂且不再想什劳子当街纵马案。
一来一去动静极大,候在宫门外不能入内的地方官开始接受点名。
方才的内侍捧着金牌快步跑至官家所在的延和殿,稳着声音道:“官家,诸员已至。”
小六儿刚替官家把最后一缕头发束好用白玉簪固定住。时辰不多不少,听得了这句,招呼着殿内其他两个内侍伺候衣冠。
官家只穿了曲领白中单,正展手而立。
内侍拿了木盘中的衣物展开,小心翼翼覆在天子脊背上。
衣服不若往日常服素净,为黑色绛纱袍,橙色下裳。
礼服繁琐,只是配饰便七八样。官家头戴十二冕旒,肩披日月,腰配玉铐大带,白玉玄组绶带和玉剑。最后再拿上玉圭才算全套。
大庆殿内,众官员又等了片刻。才见官家自大殿内门出来,端正坐在上首御座。
“啪——”
殿外有内侍用尽全力甩动长鞭,皮制的鞭子与砖石碰撞出犀利刺耳的声响,便是在宫城外的百姓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起居——”
赞礼官放开了嗓子高喊。
百官便将笏板别在革带间,在话音中撩起衣摆俯首下跪。
“皇帝陛下千万岁寿。”
衡朝的官员自是双膝跪地,而各国使人,除了藩属国南番,具是单膝。
隔着微微晃动的十二冕旒,官家目光随意扫过下座一众身影,只在大行王子江冶的脊背上顿了顿,面容平静无波。这才对赞礼官示意。
得了暗示,赞礼官才又高声唱道:“放仗——”
下面又是一阵稀稀落落起身的声音。
到了这里,才算是熬过去了大朝会最无聊的时候。下面无非是官家赐宴招待使人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三日是单独招待大行的。第一日便是这大朝会的朝拜,第二日是要到大相国寺烧香。第三日么……
裴潋敛眸望着手中的金爵盏,大殿内的丝竹歌舞具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官家那日如何说?”
陈君琮凑近低声耳语问。
年节那日,许多官员都被召进宫,但最后官家还是单独和裴潋说了许久的话。
大殿内看起来一片祥和。觥筹交错间,鸿胪寺卿拉着大行使人喝的满眼具是血丝,从脖子红到了耳根都咬牙不肯松口说句“醉了”。
宰执刘翰秋一张严肃的面容皮笑肉不笑。西夷人除了鸿胪寺的人,因为言语不通,极少能搭上话,只管埋头吃喝。
金爵盏被随手放在桌上,裴潋对陈君琮卖了个关子。
“待后日便知。”
按照往年礼制,第三日官家要请大行使人至南御苑射弓。
二人正交谈着,有内侍跪在桌案前,手上端着木盘,盘中具是绢花或时令花儿。
“请二位大人簪花。”
原是他们各有所思,连官家赏赐簪花都不知晓。
在衡朝,簪花习俗盛行。每逢节日盛事,不论男女老幼,还是官员商贾都不避讳。便是走在街上看到壮汉簪花都不用觉得奇怪。
昨日的事还膈应着,裴潋和陈君琮具是随意从木盘中选了一朵绢花簪在鬓边发冠间,倒显得更是风流倜傥,别有一番味道。
宴席过半,一直沉默顺承的南番使人突然起身走到大殿中跪下,用带着南番味儿的汉语道:“恳请皇帝陛下赐国号与衣冠,臣不胜荣幸。”
嘈杂的歌舞声慢慢散去。不止衡朝官员,其他国使人都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出。
孟阮清任职秘书少监,专修国史,知道的多些。这会儿凑近嘀咕。
“前两年,南番李氏家族谋反,夺了南番王的位子。当年便遣了使人给官家递劄子,请求赐国号。不过官家一直没搭理。就拖到了今日。”
陈君琮甚是不屑的看了一眼南番使人,嗤笑道:“李氏敢叛乱篡位,这会儿倒不怕官家当着众多人的面打他南番的脸。”
从前朝开始,南番就已经是臣属国,以君父之礼相待。国号,衣冠具是前朝所赐。
不过末年时战乱不断,前朝对南番的掌控自然松懈一二。久而久之就几乎断了关联。待衡朝太祖即位,南番为了找个强大的依附,不惜遣使人冒着海上风浪前来,恳请臣属。
朝代更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纵观以往,南番还算忠心老实,太祖便也应了。
没想到从先帝起,衡朝忙着提防大行,倒是没有注意南番那边的动荡。等接到使人的劄子,才知道政权更替的事。
掌控了两百多年的政权一朝被颠覆,官家自然不悦,劄子当即就扔进了火盆里。南番使人看的心惊又不敢忤逆,便连去年大朝会时都未敢再提。
官家眼神平淡的落在跪在红色地衣上的南番使人,看似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冷意。
“使人上了劄子便是,何故当殿做如此姿态。”
都说天子一怒,地面都要震三震。衡朝向来讲究文雅,官家就是有了怒意也不会太过于表现出来。这就要看当事人有没有察言观色的机灵劲了。
显然,有做臣属国经验的南番使人还算有些眼色,知晓在不该的场合说了不该说的话。又反应过来,如此这般是变相的威胁上座之人答应。
细思极恐之下,使人更是冷汗浸湿衣物,颤声道:“皇帝陛下恕……恕罪……”
他说的极其真诚,两股战战恐惧到极致。只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明志。
孟阮清咂咂嘴,看的直摇头,“难怪永远是臣属的命。”
哪怕政权变了,没有衡朝天子金口玉言下诏书封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南番使人才会心如火燎。
想到秘书省的那些书册,只怕今日之后,国史又要添一笔了。
气氛很是僵硬,西夷人用胡语小声抱怨南番人扫了兴致,只仗着鲜有人能听懂。
正当其他使人都坐等南番的脸要被打成馒头时,又听上座传来声音。
“好了。”
官家抬手制止了南番使人近乎自虐的叩首,态度一转,颇为亲和道:“国号冠服,自当衡朝赐下。”
原本等着看戏的各国使人未免觉得讶异,纷纷看过去。
长煺老?錒姨+政、理
官家冕旒晃动间,却已经想好了国号。在旁边拟诏官员记录之下,温和而不失威严道:“东夷之号,惟和宁之称美,且其来远,可以本其名而祖之。体天牧民,永昌后嗣。”
这是亲口定南番国号为“和宁”了。
孟阮清差点乐的笑出声,和陈君琮说着悄悄话儿。
“南番在前朝更久之前,国号便是和宁。官家这是又让他们换回祖姓呢。”
他借着职务知晓的国史多自然乐在其中。陈君琮微微颔首,只努力让自己不被这突然亲近的气息撩拨的丢盔弃甲。
那日年节之后,他们的关系总算缓和些。孟阮清像是忘了樊楼醉酒一事,一如往日毫不芥蒂的亲近。
但陈君琮心思通透,一眼看出对方不是真忘了,而是希望彼此都忘掉,最好永远不提。
苦涩自心口晕开,陈君琮勉强笑着应和。
有婚约的人,怎可去三心二意?更何况是惊世骇俗的断袖之癖。
下面的人或疑惑,或心绪复杂。唯有终于得了国号的南番使人捧着圣诏欣喜谢恩。
官家又让内侍赐了藩王制式的礼服,常服等,这段宴席插曲总算过去。
江冶把一切通通收进眼底,总觉得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衡朝的皇帝陛下对南番恩威并施又是给谁看呢?
他不甚在意的仰头饮尽酒水,目光忽的撞进对面一双眼眸中。
那人眼睛生的文雅,双眸幽暗却带着笑意,让人不禁从心底生出几分警惕。
裴潋举起金爵盏,冲江冶做了个“请”的动作,率先一饮而尽。
第四十七章
裴潋是后半夜来的。害得宋遗青刚脱下的外袍不由得又穿上。待近了些,吸了吸鼻子问:“喝酒了?”
但话音刚落,宋遗青都自觉明知故问。宫中大朝会,官家宴请,怎能滴酒不沾?
也就一个时辰前,父亲才从宫中回来。不知喝了多少,只扒着痰盂吐的起劲。害的他和母亲照顾到现在。
“不甚多。”
裴潋褪去了朝服,又换上了那身象牙白的八搭晕常服。酒意肆虐,脸色见红,如此还不忘温声应着宋遗青的话。
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暂且解酒,宋遗青晃了晃手指头,又问:“这是几?”
他本意试探裴潋醉没醉,生怕这人今晚赖着不走了。
谁料裴潋支着脑袋,忽的握住他的手暖在掌心里,一反常态的带着鼻音轻声嗔怪道:“阿迟别闹。”
宋遗青的手更是细腻的像读书人,触感极好。裴潋指腹轻轻摩挲把玩着,一点都不嫌腻似得。
连着几日忙的脚后跟不着地,他眼底带着不太明显的乌青,眉宇微皱,看起来疲惫至极。
原本下意识想挣脱的宋遗青见裴潋这副模样,一时心软,便破天荒的顺着他的意。
就这一次。
他想。
又过了会儿,看裴潋就这么支着脑袋睡着了。宋遗青给他披了件自己常穿的白狐毛披风。这才坐在软榻上,就着烛光有些肆意的打量他。
平日里,裴潋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又因为听了他踹断江南贪官的腿一事,在宋遗青的印象里,这人自然而然是强势的。
可现在,对面那人衣裳朴素就更衬得面容有些苍白。一贯带笑的眉眼也因着睡熟失了风采。如此种种,倒让裴潋无故敛了平日逼人的气势,多了几分弱君子的味。
“罢了。”
暂且压下心里隐隐的悸动。宋遗青无奈摇头,发觉这样私下里完全呈现不为人知一面的裴潋,似乎要比以往更能挑起想要亲近的念头。
他一只手还被握着。只得别扭的用另一只手拿了本书打发时间。
虽然闭着眼,但轻微的翻书声清晰的传入耳中。裴潋感受掌心的温热,仿佛这几日缠身的诡谲风波都能一并消散,全部化成一池波光粼粼荡漾的春水。
他想:心安之处,大抵如此。
披风有一股淡淡木香,像是宋遗青经久留下的。木香闻着舒适柔和,不多时,裴潋便真的睡了过去。
外面寒风冷冽,大雪纷飞。怀京城谯楼上的旌旗簌簌作响。千家万户映出的灯火与飞雪自成天地,似春日芦花中数不尽的飞萤。
都行驿中,大行使人将铜壶中温好的酒用羊皮包好,这才递给坐在火盆边,头戴莲叶金冠的人。
江冶伸出手接过酒壶,掌心和指尖的老茧在烛光下隐约可见。
他仰头饮了一口酒,整个身体恍若都瞬间暖和起来。转眼看到还守在门前的衡朝士兵。天寒地冻,那些人脸上手上都起了冻疮。
“去,把剩下的酒分给他们。”
思索片刻,江冶又把酒壶扔给下属,冲门前抬了抬下颌。
“王子,真要给他们?”
下属拿着酒壶很不情愿。
皇帝说是照顾起居,实则是派兵守着他们。再说衡朝地大物博,酒水更是什么花样的都有。他们又一贯轻蔑大行。只怕讨不到好,反而被嘲酒水劣质不堪入口。
江冶回味口中酒味儿,摩挲着腰侧的金片装饰,眯着眼道:“去吧。大行男儿敢作敢当,怎么说都是我们理亏。”
“可那分明是意外!不过死了个妇人而已,何至于……”
“到此为止!”
下属本还欲争辩,猛的被江冶打断话头,又瞥见主子如狼般犀利的眸光,终究住了嘴。
盆中炭火“哔剥”一声,却没能唤回坐在它面前的人的神智。
江冶还是第一次踏入中原,衡朝的大朝会盛大而华丽,说不震撼是假的。
但最值一提的还是南番在宴席上闹出的动静。身为衡朝的狗,被皇帝好一阵恩威并施,蜜糖敲打。
他们大行的人一向直来直去,不若衡朝喜欢拐弯抹角。除了他,其他人很久才回过味儿来。
皇帝那是打自家的狗给外人看呢。
可怜南番使人还捧着“和宁”的国号沾沾自喜,尚不知被主人当刀子使了一回。
想到最后,江冶脑海中突然蹦出白日在朝堂上看见的那张面孔来。
他们大行有句话。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
第四十八章
宋遗青是被家仆的敲门声惊醒的。
昨夜他坐在软榻上看书竟睡着了,裴潋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桌案上蜡烛燃尽,原本盖在那人身上白狐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郎君可要洗漱?不然该晚了时辰了。”
家仆还在门前坚持不懈的提醒。
将披风拿下来挂好,舒展歪在软榻上睡的酸痛的肩膀,宋遗青才应道:“进来吧。”
今日是大行使人要去大相国寺烧香的日子。除了官家钦点的官员,其他人不必繁忙。宋复才在年节内难得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