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英冷哼一声,指着坐在对面房顶上啃馒头的儿子道:“那是倒是说说,我儿子怎得就被你逼去大相国寺吃了几天的斋饭?都要瘦脱了皮相。”
裴彦傅龇牙咧嘴反驳,“那是他自己去的,我可没逼。”
只是这句一出口,耳朵上的疼又重了几分,让他不由得失声求饶,还怕着夫人因着身高差,拧起来不顺手,六尺多高的个子不得不微微弯腰迁就。
顾英出身武将世家,前朝时家族本是极其风光,且世代忠良,不想末代的小皇帝软弱无能,尽摆着愚蠢当聪明,听信他人构陷家族谗言,要不是衡朝太祖搭救,顾家非要灭门不可。
衡朝开国后,家族有从龙之功,又得沐皇恩,虽不能说如前朝般风光,如今哥哥却也坐着禁军统领的职位。
顾英是哥哥宠大的,又出身武家,自然比不得那些书香门第的女子温柔,手劲更是较寻常女子大。
待裴彦傅好言好语说尽才摆脱顾氏魔爪,等出了后院,正看到“瘦脱了皮相”的儿子三两口啃完了馒头,拍拍手上的残渣,神采奕奕的要出府去。
“做什么去!”
刚因裴潋遭了回罪,裴彦傅耳朵上还带着红印儿,这会儿双眸瞪的浑圆。
裴潋装模作样抚平绯色官服下摆,双臂一展,宽大的衣袖齐整无褶皱,煞有介事道:“这身行头,儿子总不是去青楼。”
“你……”
裴彦傅没想到裴潋这般回答,反而被噎了一下,想到青楼那种地方,忍不住厉声起来,“你敢去青楼,为父就把你两条腿打断!”
他这句嗓门委实大,把一边洒扫的小丫头都吓的扫帚离手。裴潋后退一步,神情瑟缩,恍若也被唬到般。裴彦傅刚重燃起为人父的威严,没想到对方忽的冲后院大喊。
“母亲,父亲要打断儿子的腿啊!母亲!”
这儿离后院还不远,顾氏听觉顶好。裴彦傅下意识耳朵又疼了起来,双脚还未来得及迈开,好躲得远远的,就果真听后院传来顾氏发怒的声音。
“裴彦傅,你说把谁的腿打断?!”
顾氏人还未至,裴彦傅早往书房小跑而去,哪里还顾得裴潋。
参知政事裴彦傅惧内,怀京那是人尽皆知的。
等裴潋出了府门踩着马庄翻身上马,早就正了神色,只余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笑意余韵。
考院门前今日汇集了各州府的考生,具是穿着朴素的白色压黑边的襕衫,放眼望去,大多模样周正,带着书生气。
“杨兄,听闻你前日被那富商林老爷相中做女婿?”
“确有此事。只待金榜题名,即刻成婚。”
“杨兄好福气,羡煞我也。”
旁边人交谈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些,但还是有三言两语传进了青石的耳中。他心道:倒要看看那位杨兄什么一表人才,才被提前相中做了商贾女婿。
人头济济间,他垫脚看去,只是什劳子“杨兄”没看到,倒是险些将自家郎君跟丢了。
“郎君,郎君可等等。”
青石背着书箱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眼神四下搜寻宋遗青的身影,但这里几乎都是应考之人,所着的无非清一色的文人衣裳,差点把他看花了眼。正焦急间,只觉得衣领被一扯,他往后看去,正是寻的晕头转向也没找到的自家郎君。
“书箱给我罢,你先回府去。”
宋遗青自顾自卸下青石后背上的书箱拎在手上,又从衣袖中掏出木制的腰牌。
书箱不沉,里面装的无非笔墨和衣物等。青石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挤到考院门边上了,此时自己正被两位检查书箱衣物的官员神色不善的打量着。
“那郎君可要当心些。”
送到这里,青石也才稍许放心,如此也一步三回头磨蹭着嘱托。
宋遗青一声声应下,将腰牌书箱等递给官员查验。两位官员同时排查,站在宋遗青身边的人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侧边看去像生的一张国字脸。
“腰牌。”
从开始到现在,那官员查验了不下数百人,语气渐渐变的冷漠烦躁,看起来像积着火气般。
国字脸的考生被他声音吓的手一抖,要递过去的腰牌登时摔在地上,灰尘扬起,覆在描了金粉的“杨平韩”三个字上。
“瞧你生的稳重,怎得毛手毛脚。”
如此一来,拖延了时间,查验的官员更生得几分不耐,忍不住发着牢骚。
杨平韩恍若被自己名字刺到一般,又被呵斥,高大的个子居然轻微发抖。
“对不住,对不住……”
他嘴里止不住道歉,躬身要去捡落灰的腰牌,不想一只莹润如玉的手先替他把腰牌捡了起来。
“给。”
宋遗把腰牌递过去,神态自若。
“多谢……”
杨平韩急忙接过腰牌,嘴上道谢,也顺道抬起国字脸,看了一眼施以援手的人。
这一下倒是两人都愣住了。
眼前这人生的柔弱文雅却带着风骨,除却气质,皮囊也是让人眼前一亮。杨平韩出身“九州咽喉地”的定州,家中从商,常年与四海八荒的人打交道,也不曾见过这般人物。
而宋遗青更是多看了杨平韩一眼,惊奇真是巧合,这国字脸的人居然就是被林家相中做女婿的那位“杨兄”。
二人煞时思绪万千,于手脚上却不得半分耽搁,紧着时间查验身份物什后走进考院内。
座位是隔开的单独的房间,共左右两排。宋遗青把腰牌挂在墙上后,这才打量起小隔间里的陈设。
仅有一盏油灯和几张宣纸而已。
院内寂静无声,将带来的笔墨都准备好后,宋遗青又等了半刻钟,才堪堪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然后便是身着绛紫和绯红官服的两位官员映入眼帘。其中一位中年模样,另一位已经头发白了许多,显出老态。
这两人正是正三品主考官吏部尚书和正四品副考官吏部侍郎。
宫城内,一只雀儿刚停落在房顶的琉璃瓦上梳理羽毛,就被响起的脚步声和人影惊走。
延和殿五扇朱漆的雕花门尽开,小六儿躬身走到殿内朝门的屏风边才停下脚步,转首对身后的人道:“裴太常稍等片刻。”
裴潋点头应下,目送小六儿绕过屏风进了大殿内部。
白素纱的屏风上用珍珠,贝壳和墨石等珍贵物什磨成粉做成颜料,绘了气势磅礴的万里山河,右上角用鸽子血点了一轮红日。
他虽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却能清楚的听到官家的欢声笑语,还有孩童稚嫩的牙牙学语声。不用猜便知是官家正与皇太子享天伦之乐。
不多时,小六儿又走回来,手里多了两张文卷。
“官家让小人将此物交由裴太常。”
裴潋刚接下文卷,就听官家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自大朝会后,你也闲的够久了。朕听闻前几日你都待在大相国寺。如今正逢春闱,不日便有新员同朝共事。虽闲着些,却也该多走动养着心性。”
文卷不过薄薄的两张卷起来的纸,捧在手里慢慢变的温热,裴潋不动声色收进袖中,拱手道:“臣谨记。”
考院内,人人都盯着考题或是头冒虚汗,或是下笔流畅,各有一副作态。
宋遗青先在答卷上写了籍贯年岁,祖上官职,以及所习典籍等,这才着手破考题。
让许多人抓耳挠腮的考题只有一句话。
“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这句内容说的是朝廷的清明与士大夫,百姓二者的关系。有些难度,却也不算太难。只刁钻在,若落笔要阐述的内容没个技巧,容易得罪官员。更甚者,也有可能得罪官家。
琢磨许久后,宋遗青才将所思所想尽体现在笔尖的台阁体下。
“古人言: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自古开明之世,圣人可谤,又未尝不可以议……”
第五十七章
裴潋袖子里揣着两份文卷,顺着御道右边长廊一路走至太常寺。
“大人。”
正在整理往年宗卷的朱和立即迎了上来。他比裴潋年长两岁,官拜太常寺少卿,向来办事细致谨慎。衡朝共九寺,每一寺在正卿之下,还有两位少卿,裴潋对他的器重要大过另一位。
“朱和,你且去告知孟少监和司农寺的陈少卿,就说本官请他们一叙。”
裴潋边说边走,朱和也一头雾水的跟着应下,怎么也想不明白,什么事物能把太常寺,秘书省,司农寺给扯在一起。
只是他前脚刚踏出去,就又听裴潋道:“待会儿再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户部。”
“户……户部?”
原本就没搞清楚,朱和这下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不由得疑惑出声。
文卷被摊开用镇纸压住,裴潋看着上面的内容,当下心里便有了些计较。他取过一支狼毫,起笔收势间,横风疾雨般的字迹宛如呼之欲出的刀刃。
“这张纸务必亲自交给户部尚书,请他帮忙找个东西。”
还带着半干墨汁的宣纸落在朱和手中,他扫了一眼,脑子更是浆糊中的浆糊,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愚钝。
裴潋给他的薄纸上只有一首五言诗。
“清和散飞絮,细逐马蹄疾。九州咽喉地,怀京扼要区。”
或许又不算是诗,因为没有诗题另说,便是韵脚都不对应,更像是即兴所做的打油诗。
玩闹了一上午,皇太子晏昇已经躺在奶娘臂弯内睡熟,一身红衣裳衬的婴儿肥的脸愈发白嫩圆润。 小六儿虽不是头一回见,仍觉得可爱的紧,难怪官家宠爱。
“先下去吧。”
官家站起身打发走了奶娘,等人抱着皇太子出了延和殿,才对小六儿交代,“你去告诉李元时,若裴潋找他要些什么,放心给就是。”
李元时任职户部尚书已经十年之久,掌管户籍,赋税,财政等。
门下省归宰执刘翰秋掌管,中书省的中书令陆仕觉向来有意亲近刘翰秋,而握着政令施行权力的尚书省,连带其下的六部都是皇党,就算刘翰秋学生众多,也甚少能渗透到尚书省去。
小六儿做了这么多年近侍,不该看的,不该听的总少不了。比如今个早间,官家突然向礼部要了春闱名册,还差遣他誊抄了名册中的一人身份家族等。
朝堂的水深不见底,少说多做总不会出大错。他早就做好了把嘴闭严实到黄土埋身的准备。
孟阮清是在半道和陈君琮遇上的。他得了朱和的口风,把活儿暂且都扔给了手底下的校书郎顾怀璧后就往太常寺去。
“仲未。”
隔着挺远,看见陈君琮绯色官服,他便高喊了声疾步赶过去。
这个声音,不用回头陈君琮便知道是谁,他站在原地极其耐心的等着,眸光温和的可与春风一较高下。
自樊楼之后,二人虽说尽力恢复从前那般相处模样,但再怎么也骗不过自己心里存着的芥蒂。陈君琮看起来无异常,实则总有意无意的疏离客气了些。然而这两日的陈君琮却坦荡如常的过于突然。
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孟阮清在对方的注视下硬是生出了一丝惧怕,脚下步子也迟迟迈不出去。
明明都是文官,且这位友人向来是端方君子的面孔与行事,连孟阮清自己都疑惑这点惧怕从何而来,更是不敢注视对方的眼睛。
他假装不甚在意问,“你也去太常寺?”
陈君琮点头,这点功夫却把孟阮清的所思所想俱看在眼里。
“想必有要事。”
他简洁道。
要事关乎于什么自不必提。从刘翰秋被破天荒的调开,锁在宫内出春闱考题,二人就琢磨出了官家在其中的用意,只是身边若非十足严密,这些事在外轻易说不得。
脚下砖石平整,历经前朝与衡朝共六百多年的风吹雨淋,总是难免有些磨损,无伤大雅,却平添了几分厚重感。
孟阮清视线从砖石上的细小坑洼移开,转而审视沐浴在光辉下的巍峨宫城,激动与忐忑忽然涌上心头,盘桓多日的预感让他不由得紧握住陈君琮的小臂,声音微微发颤。
“仲未,你说真的能成么?”
虽是发问的语调,但他双眸中的期待和一举一动都在向陈君琮透露着心事。
小臂上的力道有些重,陈君琮恍若未发觉,坚定笑道:“人定胜天。”
第五十八章
朱和带着让他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诗去了户部。往日若是有事,裴潋大多都让手底下的芝麻官跑腿或者亲自挪屁股,鲜少有使唤他的时候,除非交给他的差事比较机密。
诗的用意没有看出来,但朱和心情还是挺不错。被顶头上司看重又信任,那比发俸禄还要亢奋。
户部尚书李元时快至知天命的年纪,头发胡子都生了一半的银丝。长相没什么特别,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哪块看起来都很和蔼,可出乎意料的难缠。
朝中财政都握在户部手里,这也造就了户部上上下下当差的人统一的怪癖——抠门。
当然,李元时是其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正月大朝会刚被裴潋那只狐狸刮了不少银子走,气的他牙痒痒,恨不得当即出了个嘴皮子更厉害的人物让裴潋尝尝苦头。
这会儿听闻太常寺遣人拜访,李元时一句“闭门不见”在喉咙里兜兜转转终究咽了下去。
来人是朱和他不忌惮,但朱和背后的裴潋总要给几分薄面,更何况裴潋近期风头较往日更甚,避其锋芒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