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孟阮清很是惋惜模样。
裴潋和陈君琮一时不解,几乎同时问,“可惜什么?”
孟阮清摊手,摇了摇头,“可惜家大业大,最后竟人丁单薄,这一辈也就只有杨齐愈与杨平韩二人。”
裴潋:“……”
陈君琮:“……”
气氛因这跑偏的话题凝固些许,最后还是陈君琮道:“既然官家要抓杨齐愈科举冒名,以拿刘相为改制开刀,捅破窗户纸却不能由官家和我们做,否则太过于刻意。”
“不错。”孟阮清接了话头,很是自信保证,“窗户纸怎么捅破暂且不谈。我倒是可以在殿试前替你们牵制一下刘相。”
第六十一章
春闱连考三日,考院那边刚收了策论,宫里的那扇朱红雕花木门也终于开了铜锁。
这些日子都是晴朗的好天气,温度不冷不热,就连风吹着都是舒适的。廊前门边种着一棵槐树,枝叶茂盛,绿荫如盖。此时已经快至五月,树上挂满了葡萄串似得白花,引得蜂蝶流连忘返。
梅言聿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负手慢悠悠的自台阶上走下,颇为好心情的抬头去看透过枝叶落下的斑驳阳光。
“诶呦,梅学士您悠着点。”
守在外面的小黄门看梅言聿年纪大,生怕他一个不慎踩空跌下来,慌忙上前想要搀扶。
刘翰秋反应要快些,还没等那个小黄门过来,就已经扶住梅言聿的胳膊。后者只能讪讪一笑掩饰尴尬,站在边上等候吩咐。
“梅先生当心脚下。”
他们一个两个都跟紧张博古架上的瓷器似的,梅言聿反而摆摆手,谁的情也不承,“只是上了年纪,又不是不会走路。”
“是是是,梅学士老当益壮,定能长命百岁。”
方才没能献上殷勤,小黄门抓住机会就讨嘴上吉利。可惜,对方目光都没移一下,只抓着身边的刘相说话。
“这些日子苦于考题,刘相清瘦了不少,着实辛苦。”
刘翰秋恭敬之色不变,客套道:“出力甚少,君如胸中有愧。”
瞧他怎么都要端着的模样,原本就不带任何深意,随口闲聊的梅言聿顿觉无趣,难免想念起自己学生裴潋那小子来。
为官几十年,梅言聿名头极响,学生反而不多,甚至可以说少之又少。裴潋便是他学生里最是偏爱的。不在诗词歌赋,只一个“有趣”就能拔得头筹。
想到这里,梅言聿不由回忆起收裴潋为学生的场景。细细算来,已有十五年之久。
那个时候裴潋还只是一个黄口小儿,他爹裴彦傅也不若现在官拜副相威风。裴府宴请同僚之时,裴潋人没比桌案高多少,就知道跑来跑去的伸着脖子看他们这群官员,一点儿胆怯之心都没有。
“你这胡子,能做毛笔么?”
小孩子世界里可没有什么梅学士,七言翁之类的概念,裴潋爬着桌案就要去扯梅言聿下巴上的长胡子。
裴彦傅本就恼他顽劣,这会儿更是慌的要昏过去,忙呵道:“玉郎,别胡闹!”
“诶,无妨。”
学生向来恭恭敬敬,头一回见到这般爱闹不拘束的,梅言聿起了逗弄的心思。
寻常人都道童言无忌,小孩子说的话当个玩笑过去便好,鲜少放在心上当真。梅言聿却笑呵呵的顺着裴潋的想法应和。
“能不能,裴小郎君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裴潋一双眸子锃亮,“真的吗?”
说着就四下寻剪刀,打算给这位当朝文坛大家暴力刮一次胡子。
周围看的接连倒抽冷气。
“先不急。”梅言聿话锋一转,温和引导对方提溜转的眼睛注视他。
众人只见他拿了一个酒杯,一个莲花白瓷碗分别放在裴潋左右手,又指了指一侧木几上的青瓷鱼缸。
“这里有两个物件,裴小郎君若能在一刻钟内舀干鱼缸里的水,我这胡子就给你拿去做毛笔,还附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鱼缸就摆在正堂右侧,几乎每位官员家里都有那么一个做观赏,不过寻常的摆设,没什么好稀罕。正堂里的气氛却倏地有几分严肃,众人心里各自揣着猜测。
裴彦傅觉得自己科举都没这么紧张过,看着自己儿子盯着左右手的酒杯和碗来回思索,一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
梅学士可许久未曾新收学生了。
以裴潋的身高,连木几上鱼缸的底座都够不到。众人只瞧着他很是利索的搬了个凳子,熟练至极的踩上去,高度正好能够微微俯视鱼缸。
用碗,可一定要用碗……
能不能一刻钟内舀干鱼缸里的水,裴彦傅已经想不起来去斟酌这个问题,他满心只祈祷自己这个儿子把平日那些聪明劲儿发挥在右手的碗上。
裴彦傅保证,若裴潋选对了,可以三天不打他。
在许多双眼睛围观中,裴潋动了。
他先抬起了左手,看起来想用酒杯去舀干水,众人还未来得及唏嘘,就听见“扑通”一声闷响。
裴潋把酒杯干脆利落的扔进了鱼缸里,接着又是右手拿着的碗。
盛满了水的酒杯和碗慢慢下沉,惊扰了里面养的巴掌大锦鲤。
就在所有人还愣神不解之际,裴潋用尽全身力气,将鱼缸整个儿从木几上推倒在地。
“哗啦啦——”
一阵瓷器碎裂带着水声的脆响,方才还整洁的正堂一片狼藉。锦鲤躺在青色的碎片里拼命张大嘴巴呼吸,很是无辜可怜模样。
裴潋拍拍手,撅着嘴冲梅言聿讨要承诺,“舀干了。你可不能食言。”
梅言聿眉开眼笑,连连应道:“不食言,不食言……”
很长一段时间,同僚以及官家曾天天目睹没有胡子的梅学士。
从那天起,裴潋身为梅学士新晋学生就名头大响了一阵。
当然,因为摔了一件前朝瓷器,裴潋当晚被亲爹拿着扫帚,追的上蹿下跳满院子逃跑一事,便鲜为人知了。
第六十二章
“梅学士,刘相,亏着您二位还没出宫呢。”
梅言聿正沉浸往事,眼角还带着笑,就被一句话捞回神。
小六儿似有什么要紧的事,走的满头大汗,见到他们登时就松了口气。
刘翰秋余光注意梅言聿的动静,斟酌之下先开了口问:“可是官家有吩咐?”
“确是。”小六儿拱手道:“官家急诏,已经在延和殿候着了。”
做内侍总少不了为急事跑腿。来的路上,小六儿已经做好了追出宫的打算,幸而这二人还没出宣德门,否则还要遣人去府邸告知。就以他来时官家的怒气,只怕更是火上浇油。
既是耽搁不得的事,三人立即加快脚程往延和殿去。
延和殿还是那般模样,连里面的物件位置都没变一个。刚在屏风后面站定,就听里面传出官家的训斥声。
“既是问心无愧,那何氏又怎得去御史台一纸诉状告你?!”
还未真正踏进殿内,就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很是难缠的御史台。刘翰秋心下思付,不晓得是谁栽了坑,又猜测是什么事惹的官家大动肝火。
一个劄子有些凌乱的摊在木色地板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台阁体的墨迹,末尾处还落着御史台和赵晏臣的章。
不用猜,定是上座那人气急随手扔的。劄子边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御史中丞赵晏臣,另一个却是不怎么常见着的大理寺卿张文裕。
小六儿老老实实收回眼神,躬身回禀,“官家,梅学士和刘相到了。”
被这么一打岔,官家暂压下火气,沉声道:“宣。”
等梅言聿与刘翰秋进来了,官家又赐座。结果只让内侍搬了三个凳子,空余大理寺卿张文裕干站着,明晃晃的不受待见。但有座的三个人也不好受,身边就这么站着一个人,坐也如针毡不得安宁。
“你们二人来的正好。”
官家抬了抬下颌。小六儿心领神会,立即将地上的劄子理好递到梅言聿和刘翰秋面前。
他们一人捧着一边,同时看劄子上的内容。不消片刻就心中疑虑尽消,但神色却凝重异常。
“看完了?”
官家适时开口,瞥了一眼垂首的张文裕,才继续问:“就此事,你们怎么看?”
微微平复眸中震惊,梅言聿沉稳回道:“据赵御史劄子所言,大理寺卿张文裕办案有失公道,以致案件涉及人何氏到御史台喊冤。可是如此?”
赵晏臣端坐着,面容严肃,双手敛在紫色官服衣袖之下,不假思索道:“确是如此。”
身为御史中丞,不仅纠察百官,更是要做朝堂和百姓之间的媒介。而如今何氏到御史台告大理寺,按着职务,怎么说都要上个劄子弹劾。
“臣以为,可否先让张大人细说何氏一案前因后果。若真有不妥之处,官家再拿他的罪也不迟。”
一想到刚才在劄子上看到的内容,刘翰秋就心下发冷。何氏一案说是泯灭人性也不为过。
能想到把这两人叫过来,自然说明此事有些棘手。官家虽看着怒气横生,今个张文裕是吃不了兜着走,其实内里是给了他转圜的余地。毕竟若真要问罪,大可不必兴师动众的再商量一番。
果然,官家像是寻回了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理智,瞥了一眼张文裕,冷声道:“说罢。”
对于张文裕来说,实在是天降横祸。他为官不过两年,资历年轻,但也算尽心尽力。这会儿只能暂且吃个哑巴亏,一五一十将案子复述。
“四月十五,何氏于家中诞下一名男婴,然而却伙同丈夫将亲子溺毙于水盆中。第二日抛尸时被接生婆撞破,遂至大理寺报案。人证物证俱在,臣于四月十八日抓捕何氏丈夫,以此结案。”
这回答前因后果清清楚楚,在场几人脸色变了又变。官家更是语气发冷问:“确信何氏夫妇溺死亲子?”
张文裕已经站的腿脚发麻,为了自身清白,只能忍着不适。
“经接生婆指认死婴手臂上的胎记确信,况且,何氏夫妇也已供认不讳。”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见简单,反而更加复杂。因为是何氏有罪在先。
在衡朝,明文规定,严禁抛弃拒养亲子。说白了就是生而不举。别说何氏夫妇溺子听着便骇人,虎毒尚且不食子。
“臣有一问。”赵晏臣皱眉,“既是何氏夫妇一同作案,张大人为何只抓了何氏的丈夫?”
闻言,官家原本微微缓和的神色又有要变冷的趋势。他目光落在穿着绯红官服的张文裕身上,显而易见在等一个合理的回答。
张文裕沉着冷静道:“臣仔细询问何氏夫妇溺子原由,是因家境贫困,已育有二子,实在无法支撑。臣也调查过,确实如此。若夫妇二人尽入了牢狱,岂非将两位尚未成年的无辜稚子逼至绝境。”
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饶是弹劾他的赵晏臣也不得不承认张文裕确实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可以说考虑全面。换了其他官员去坐大理寺卿的位置,可不一定还能想到两位稚子。
梅言聿点头应和,“张大人此案办的并无不妥之处。”
袖中手指若有若无的摩挲着,刘翰秋思前想后,还是提了一句,“可据赵御史劄子所提,那何氏正是状告张大人草菅人命,这没道理。”
当官的连被告人稚子的事都考虑了,也算是依着衡朝律法处理了案件,何氏该心存感激才是。不想被反咬一口,颇有中山狼里东郭先生的味儿。
“这……臣不知……”
若是清楚其中原由,张文裕怎么可能还会突然被叫到这延和殿挨训。他抖了抖衣摆跪下,以幞头触地,心里却没多慌。
“小六儿,去把裴潋和陈君琮叫来。”
官家闭着眼头疼的揉着太阳穴,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想了想,梅言聿和刘翰秋都不适合介入此事,更不提他们二人刚出了春闱考题,煞是辛苦。
殿内彻底寂静下来,等烦躁的心情缓和些了,官家才道:“你就起来坐着吧。梅学士和刘相暂且退下罢,赵御史还需再辛苦辛苦。”
不多时,偌大的延和殿内就只剩下三人。官家,张文裕,赵晏臣。
第六十三章
小黄门撤了张凳子。张文裕起身偷偷揉了揉酸疼的膝盖,一屁股坐在剩下的那张凳子上,差点舒服的喟叹出声。
内侍轻手轻脚的在桌案上的博山炉里燃了瑞和香。香丸内的檀木清心,混着丝丝蜂蜜和干枣的甜香。
这味道委实平心静神,熏的张文裕几乎昏昏欲睡。他眼皮半睁不睁,正在困头上,猛得被小六儿一个声音炸的清醒。
“官家,裴太常和陈少卿到了。”
闭目养神的官家摆了摆手,示意听到了。
听得那个名字,刚才被官家那般训斥都没慌乱的张文裕却神色一僵,下意识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赵晏臣坐在他身边,不禁怀疑这人怎得突然动来动去的,莫不是身上有跳蚤?
裴潋和陈君琮俱是一身绯红官服,等见了礼,官家赐座,裴潋自然而然的坐在了张文裕身边。
二人差一拳的距离就要肩并着肩,张文裕又是忍不住摸着鼻子,悄悄挪着屁股坐远了些。
他这小动作被裴潋立即察觉,慢悠悠的视线一扫过去,张文裕登时不敢动了。
天色昏沉之际,宋遗青才出了考院,隔着一众人群已经看到青石踮着脚尖冲他招手。
“郎君,这儿呢。”
许是怕宋遗青看不到,青石一头扎进读书人堆里,甮管谁是谁,全部拨开给他让路。闹了好一通动静,青石如愿以偿接过自家郎君的书箱背在身上,布着汗水的脑门几乎能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