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朱少卿登我这破庙所为何事?”
李元时皂靴紫袍端坐在正堂的雕花木椅上八风不动,稳稳当当的语气配着板着的脸色怎么看都不善。
朱和立时愁的头带着牙疼,方才的好心情被冲淡了大半。今个就算他顶头上司裴潋来了,那也得收敛些,毕竟官职高低明晃晃的摆在这里。
“无事,只是替我家大人传个物件。”
啧,都不给个椅子坐坐。户部何时抠门至此?
心里吐槽着,朱和手上不耽误,将掌心里都要捂热乎的那张纸递出去。
李元时面色不改的接下,嘴上却打着笑语立起了万分的小心。
“提前说好,银子没有。”
朱和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户部的人就是世俗!
如此想着,毫不影响嘴上客客气气给对方塞了个定心丸,“李大人说笑了。”
折了又折的纸被慢慢展开,李元时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他看着上面的诗,想到的却是刚走没多久的小六儿代官家转述的话。
一年三百多天,跨过户部门槛的人不少,倒有九成都是来要银子的。可掌管财政只是户部的其中一条职责,还有一条轻易不被提起,那便是户籍。
“劳烦朱少卿,裴太常所要之物,本官自会差人送过去。”
把纸条握成一团塞进袖中,李元时态度要比刚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裴潋让朱和送纸条,还是这般藏着掖着的法子,居然是连朱和都要瞒着。小六儿前脚刚走,对方就遣了人来,所代转达的事物意外相投,世间可没这巧合。
既然裴潋要瞒着朱和,那他也不能走了风声,坏了官家的事。
然而朱和似乎真的不太开窍,李元时拐弯抹角要绕开他,偏他又积极地凑上来。
“李大人不必如此麻烦,我带回去即可。”
闻言,李元时把朱和上下打量了个遍,忍不住竖起拇指,“朱少卿真是……同僚中难得的耿直之人。”
耿直到不像是裴潋那只狐狸手底下的人。
第五十九章
对于朱和来说,今天委实多了许多无解的事,比如现在李元时突然夸他耿直,但不知为何,他莫名高兴不起来。
一盏茶见了底,李元时看着还杵在眼前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丝和裴潋相通的地方。
就算是直脑袋的人也难缠!
“朱少卿放心,裴太常所要之物还需费些功夫,恐耽误公务,遂本官遣人送去就好。”
话说到这份上,朱和也不好再待下去,只拱手拜别。
见人走了,李元时起身拿了一个烛台走向偏房内。
户部的偏房较其他各部的都要大且深。初时还好,到了后面,越走越黑,只有几扇上锁的窗子能透出些日光。房间里有序的摆着一个又一个书柜,俱是上着巴掌大的铜锁。
李元时用随身带的火折子点了蜡烛,慢慢走到最里面靠着墙的柜子边,烛台被他安放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他自袖中掏出一把铜环串连的钥匙,借着微弱的烛光,顺着每个柜门上标注的木牌寻过去。
头部带着锯齿的钥匙轻轻转动间开了其中一个大锁,柜门打开的幅度带起上面的木牌左右摇晃,跃动的烛光映着上面朱砂写着的“定州”二字。
柜子中整整齐齐摞满了文卷,皆用挂着一节小指大小木牌的红绳系住。
“清和散飞絮……飞絮……”
李元时生了皱纹的手在文卷中挑挑拣拣,口中不自觉的默念裴潋纸条上的诗。
其实朱和不算笨,只不过是身在局外犯迷糊。裴潋的诗后两句不难理解,甚至读些书的人都知晓。
“九州咽喉地,怀京扼要区”说的是定州。
定州走势绵延衡朝整个北部,与大行边界接壤,却有三分之一是荒地。只因定州原本是大行国土,衡朝太祖开国后,军队强大,而大行相比之下弱小,为了谋生存才主动进献定州土地。然而两百多年来,随着两方势力不断变化,大行已经动了耍无赖要回定州的心思。
一旦定州失守,衡朝的顺昌府将全部暴露在大行的铁蹄下,而顺昌府往南便是怀京。因此,定州说是“咽喉地,扼要区”并不为过。
难住李元时的是上一句的“清和散飞絮,细逐马蹄疾”。
“清和”乃四月别称,“清和散飞絮”便是四月漫天飞絮的意思。“细逐马蹄疾”半句更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说。春季刚好与四月相应,而“马蹄疾”更是表达中了进士的喜悦之情。
四月,京城与进士联系起来,能想到的唯有春闱。
地方与原由都确定了,只剩下“飞絮”二字还需斟酌一番。
能散飞絮的东西可不止一种,但若只就怀京标志性的杨柳来说……
思绪到这里,李元时心神一震,在文卷中搜寻的右手立即有了目标。
说到定州,首先想到的就是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其次便是有名商贾世家,杨氏一族!
裴潋不会给个大海捞针的暗示,李元时几乎笃定对方要找的就是定州杨家。
然而诗虽解的清楚,局势却愈发复杂。此中复杂不在杨家本身,而在于其与宰执刘翰秋关系匪浅。
“定州杨家,刘翰秋?!”
太常寺偏房内,看着桌上两张摊开的文卷,孟阮清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其中深意。
三人目光相对,陈君琮随手拿起其中一张,悠悠道:“都想到了?”
这句话问的是裴潋和孟阮清。
那张纸上写的是杨平韩祖籍,家中祖辈关系,所习典籍等,看样子是春闱前递交给官员审查的东西。而他们手里的这份没有礼部落款,显而易见是官家找人誊抄的。
另一份便是刘翰秋生平。
孟阮清微微点头,嘴角不若往日噙着笑,神色严肃道:“衡朝几乎人人都知晓,刘相本出身定州,家中祖辈从商。不想其父嗜赌,败光了家产。穷困潦倒之际,刘相连进京赶考的费用都是父亲好友的杨家资助的。春闱后,刘相被钦点状元,为了还恩情娶了杨家小姐为妻,后来更是收了杨家后辈,杨齐愈为学生。”
“杨家小姐已故去多年,能与刘翰秋扯上关系的唯有杨齐愈,可官家挑出来的却是杨平韩,为何舍近而求远?。”
陈君琮一脸沉思道。
他视线在两张文卷中来回逐字逐句看着,盼着能找出官家暗示之意。
“或许……不是官家舍近求远,而是根本没有‘近’这一说法呢?”
裴潋突然出声,指尖在杨平韩那份文卷上的两句话轻点,三人视线不由聚焦过去。
那两句话不长,但所含内容量较大,甚至是串连整件事的最后一环。
“祖籍定州,现籍怀京。祖辈三代从商,平辈仅表弟杨齐愈一人,皆无犯科之举,德行之损。”
陈君琮默念完毕,只觉得有什么遗漏的点呼之欲出。“杨平韩与杨齐愈是表兄弟……”
“先不说为何杨平韩一脉现居京城。”孟阮清看了裴潋一眼,补充道:“既是表兄弟……,据刘相收杨齐愈为学生时间推算,如今杨齐愈也该到可以春闱的年纪了。”
都出自一个家族,年龄相仿,官家又偏偏扔了这两份文卷,再加上裴潋的猜测。
三人视线再次相汇,这次没了疑惑,更多的是清明。各自心中了然,但想到所猜测的真相难免大受震惊。
梳理的差不多了,裴潋把文卷折好收进袖子里,只待寻个空闲烧掉,免得留下尾巴。
“所以,今年的春闱可能根本没有杨齐愈这个人,所谓舍近求远便是如此。”
陈君琮遍体生寒,不得不畏惧官家观察的细致入微。
他与孟阮清从刘翰秋调任出考题就能看出官家要拿科举下刀子,能与科举扯上关系的无非舞弊。而把舞弊拆开了又是多种形式,夹带纸条,替考,冒名等。因此,官家若从礼部要了春闱名册核查也有理由。
衡朝各州府都有特定的科举名额,有考生为了考中的几率大些,便会想到冒籍这个法子,到名额多的州府进行州试。怀京恰是名额给的最多的。
冒名在每年科举都常有,近些年管理松懈,不若开国时严格,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如今要被拿来当刀子用,自然又要严查起来。只不过,恐怕连官家都没想到,原本想网些小虾,却意外钓了条名为“杨齐愈”的大鱼。
第六十章
“大人,户部尚书遣人送了个物件,说是您正月落在那里的大朝会账目。”
三人正思索杨齐愈冒充表兄杨平韩京城户籍一事,忽的听到朱和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
这声音里满含不解,陈君琮沉着的脸色终于见了抹笑,低声调侃,“我说维崧兄,朱和如此耿直,你就这么放心把太常卿的位子给他接手?”
孟阮清不以为然,“心思直,总比弯弯绕绕的好。最起码不黑。”
后期改制,裴潋定要调任的,不会拘于太常卿一职。也不知道他这只狐狸怎得就带出来了头水牛。
朱和捧着账本站在屏风后,不见上司让自己进去,反而听到里面陈少卿和孟少监的笑声,还隐隐约约带着他的名字?
更让他无语的是,那个李元时不给太常寺要的东西便罢了,却送来落了三个月的大朝会账本。这账本他看了,确实盖了太常寺和裴潋的公章。
他想的入神,连裴潋已经隔着屏风站在他面前瞧他许久都不知,直到脑袋上的幞头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
“大……大人……”
朱和抬头猛的被近在咫尺的顶头上司吓的退一步,复又赶紧垂首扶正被打歪的幞头。
裴潋还拿着裁宣纸的铜尺,右手摊在屏风上,“拿来吧。”
朱和赶紧将账本递过去,眼睁睁看着裴潋又坐回了木椅上。
“朱少卿莫要介意。”
陈君琮忍的辛苦,尽管面上装的一本正经,却还是有笑意自眉梢眼角溜了出来。他一身绯红官服映着笑,端方如玉君子相尽显,晃的朱和眼花。
“仲未。”孟阮清余光瞥见了,疾步绕过屏风硬插在二人之间,挤的朱和又是后退一步,再抬头间,陈少卿的笑颜被孟少监挡了个严严实实。
平日拘在秘书省,孟阮清除了陈君琮和裴潋,与九寺的官员甚少有来往,和朱和更是不熟,但他此时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人碍眼。
朱和愣站着被孟阮清打量了个遍,才听对方开口。
“知道你家头儿为何打你么?”
这个问题问的很好,朱和也很想知道。他与孟阮清官职品级相同,也少了面对裴潋那般的拘谨,是以悄声凑上前问:“为何?”
对方顺着钩走,孟阮清也不再客气道:“给你敲一敲,说不定哪日就开窍了。”
开窍?
朱和摸了摸脑袋方才被砸的地方,仍是没能理解,但这回最起码肯定不是夸人的话。
还没想明白,就又被陈君琮伸着手指头往后戳了戳,“说话就说话,离这么近做什么?”
“近……近吗?”
朱和瞧了瞧自己和孟阮清的距离,约摸三步远。倒是面前这两位,都要恨不得前胸贴后背了。大衡的同僚关系何时如此亲密了?
那边朱和被自己两位好友一同挤兑场面,裴潋一点都没关注。账本是真,只是颠在手里仿佛重了些,指腹自上面抚过,更觉的厚度异常。
等陈君琮与孟阮清再坐回椅子上,就见到裴潋拿着刀片薄的铜尺将账本的硬外壳与里面的纸页一点点划开。
账本展开也快有手臂长,还工整地记录着每一笔的花销。
孟阮清摸了摸账本一角,手指间尽是黏腻感,他凑近闻了闻,微微刺鼻的味道很是熟悉,便笃定道:“木胶,还是新鲜的。”
他在秘书省常年与书等打交道,修补典籍等时有用到,因此秘书省常年备着木胶。近日正逢十年大修国史,木胶这种东西更是用的勤快。
等铜尺彻底把账本的内页与硬壳分开,看到露出来的物件,孟阮清不禁笑道:“果真暗藏玄机。”
只见内页与硬壳的夹层里顺着折痕放着一张纸,上面罗列清晰,竟是杨氏一族本家与外家的人员关系整合。
“详细至此,还真是非户部而办不得。”
陈君琮啧啧感叹。他这位好友怎么暗示李元时不得而知,但李元时办事确实牢靠。最重要的是,除去银子的事,其他的事做的都很利索。
衡朝各州府的户籍除了本地太守那里要留存,还要整合一份上交京城,全部汇集到户部妥善保管。
别说弄清楚杨平韩和杨齐愈关系了,对于户籍来说,户部一出手,别说祖上三代,家族底裤都能给你扒干净了。
那张纸上,从杨家如何发家,至今多少代,现任族长是谁,杨齐愈一辈共几人俱是无一疏漏。
裴潋顺手捞起办公用的朱砂笔,在纸上找到杨平韩与杨齐愈之处,颇为豪放的画了个圈。
艳红的朱砂与微黄的宣纸融在一起。裴潋紧绷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身子往后靠在木椅上,捧着一杯茶,翘着二郎腿,甚是惬意分析。
“杨平韩年二十有六,杨齐愈年二十有三,年龄相差并不大,完全可以冒籍。”
最重要的点已经清晰明了,孟阮清大致扫了一眼,关注点略有跑偏。
“原是太宗时,杨齐愈父亲因长子身份继承家业,杨平韩父亲是次子,凭着自己经商头脑,辗转京城扎了根,户籍便由定州改落了京城。不过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