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的三日很不好受,除去饱受策论之苦,还要忍受不能沐浴,睡觉吃饭都不方便。
宋遗青闻了闻自己衣袖,只觉得自己都要臭了。
青石先是把府中准备的饭食细数了一遍,又转了话头问:“郎君考的如何?”
“尚可。”
这话不含一丝作假,宋遗青脑海中划过自己写的策论。虽然算不得最上乘,还有些铤而走险,不过总不会是最差的。
这个季节,白天总归要长些,但总要有黑的时候。街巷间的孩童朗声嬉笑,争相抢着地上的滚灯。
那滚灯用数片竹条编织而成,中间镂空镶嵌了用绳线固定的竹条环,上面用蜡油粘了节蜡烛,无论小球怎么滚动,蜡烛总是向上不灭的。黑夜之下,烛光透过缝隙映在青石砖上斑驳陆离的好看。
裴潋身在延和殿是没有滚灯看的,只能面对同僚和棘手的何氏不举案。
用了近半个时辰弄清楚了其中来龙去脉,并且商讨解决方法。最后,就算张文裕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便由赵御史,裴潋,陈君琮共同监督。务必妥善解决此案。”
坐了半晌,官家也累了。他想了想,直接让这三人插手。
赵晏臣脸色渐黑,仍垂首应下。“臣必竭尽所能。”
他是御史台的人,调去监管大理寺的案件说的过去。而那两位,一个太常寺,一个司农寺,半点不沾边。裴潋职务左右横跳,他先前已经见识过,结果这次带了个陈君琮一起横跳。
这里面最头疼莫过于张文裕。只是裴潋已经够闹腾的了,偏生不知官家有意无意,还拉了个赵晏臣。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这两人就跟火药里的硫磺和硝石似得,随手扔个木炭那都能炸了。
张文裕觉得,官家大概是想给公务单调的大理寺,用裴潋和赵晏臣增添一丝别样的“光彩”。
三方督促大理寺报案那还是头一回,更稀奇的是,除了张文裕,每个人都没有异议。
快至宫门,心里忐忑不安的张文裕决定先发制人。
“裴潋,你最好别在我大理寺折腾!”
原本不打算怎么着张文裕的裴潋硬是被拉住了步子。他用小指做了个清耳朵的动作,脚上方向一转,没多时就站在张文裕面前。
裴潋俯身,头一歪侧身问:“大理寺卿方才说的什么?”
“你……这里是宫城,我警告你别动手……”
他不凑近还好,一凑近,张文裕就跟炸了毛的猫似得龇牙咧嘴,旁人看了只道不好惹。
别看张文裕在延和殿一副受气包模样,就他的名头放外面,谁都知道大理寺卿是铁面无私,油盐不进,是连持刀的匪盗都敢正面刚的人物。
就是这么个人物,此时在裴潋面前是又凶……又怂……
“本官奉官家旨意督促张大人办案而已,动手?那不是文官做的事。”
裴潋面容带笑,说的真挚,更是想拍拍大理寺卿的肩以示友好。
张文裕张了张嘴,一句“放屁”愣是没敢说出来。对方说这话就跟老虎说自己吃素一样。他迅速后退闪过裴潋伸出的手,又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被裴潋注意到,干脆抱着胳膊挑眉看戏。
“张大人是鼻子有碍?”
“胡说!”
“那张大人为何总摸鼻子?”
“你管得着?!”
他们二人打的有来有回,裴潋神态自若,反观张文裕倒是争的脸红脖子粗,还要心虚的捂着鼻子。
第六十四章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张文裕那会儿就是个纨绔子弟,非要挑衅裴某,被裴某打了一拳。不过没什么大碍,流了点鼻血而已。”
裴潋坐倚在屏风后的凳子上,脑袋枕在手臂上,翘着腿甚是得意悠闲。
在太常寺,他可以隔着屏风打朱和的脑袋,但到了这宋府,就得老老实实的坐着。
他视线正对着屏风。那屏风不过一层泼墨素纱。说含蓄点是朦胧美感,不含蓄的就是还不如不遮。那里面一丁点儿动静都勾的裴潋心痒痒,恨不得让宋遗青亲自挠一挠。
方才他翻窗进来,就被正在沐浴的宋遗青勒令不准进一步。左右等着无聊,便说起了今日宫城的事。
“你打了秘书监的儿子?就没被找麻烦?”
宋遗青人还未出来,声音因为震惊不由得大了些。
裴潋仔细想了想,“记不大清了。倒是张文裕捂着流血的鼻子,哭着去找娘的场景记忆犹新。”
所以那人有了后遗症,见到他就捂鼻子。
宋遗青:“……”
这结局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腰侧衣带随意系上,头发擦至半干,宋遗青才觉得浑身舒爽。宽松的交领长衫被一根灰色坠玉的宫绦在腰侧收紧。
上次在宫城和大相国寺都没能好好看看,且裴潋还未见过宋遗青如此闲散慵懒的模样,待对方出来,顿觉的移不开目光。
在宋遗青眼中,裴潋并没有什么变化。坐姿一点都不像在别人府中拘谨。甚至见他过去了,便眯着眼,嘴角带笑伸出一根手指头勾住他的腰带,语气低沉轻柔道:“阿迟,过来。”
腰带上的力道并不大,颇有欲拒还迎的味儿,只想把他拉的更近一些。宋遗青双手指尖把玩着木梳,也不打掉这人作祟的手,也附和着笑。
“裴太常此时倒像一种人。”
裴潋支着脑袋,勾着腰带把人拉进了些,仰头问:“什么人?”
宋遗青顺势负手俯身,学着先前裴潋的模样凑近对方耳边悠悠道:“平康里的小娘子。”
短短几个字,可谓是将之前的“小娘子”和宫城的调戏俱还了回去。
平康里的小娘子都是卖皮肉过活的,不过可都是私人宅邸,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并非普通的妓女。
眼下这般场景,可不就像是小娘子有意无意勾着初来乍到的小官人么?
闻言,裴潋也不恼,又凑近了些,笑意愈发浓厚,打的是厚脸皮往上爬的主意。
“那郎君可从了奴家?”
气息紊乱间,宋遗青被这句的拿捏强调惊的一阵恶寒,转而扫过对方的面容,又莫名有些入迷……
趁还能利落脱身,宋遗青终于打掉这人的手,神色恢复正常。
“可惜没能让旁人听上这一句,否则裴太常定能名声大噪。”
他也是男子,该有的感觉都会有,更何况被这般撩拨着,这人还是裴潋。
说来也怪,他与青石等人说话都是平和的,偏生到了裴潋这便时不时的要拐弯抹角的来,总不能好好说上几句。
思来想去,宋遗青决定从现下改一改。
“你真要去插手大理寺的事?”
先不说太常卿这个职位本身就和大理寺搭不上边,就按照裴潋刚才所述的,和大理寺卿张文裕从小就不和的脾性,能老老实实的让裴潋插手?
“并非我要插手,而是官家想。”
官家应是注意到了民间生而不举的乱象,改制约摸要首当其冲了。
余下的这句话未说,宋遗青听了太多庙堂的事,对于还未入官的他来说并非好事。
裴潋一骨碌坐正了身子,堂而皇之的转移话题,“阿迟担心我脱不了身?”
任宋遗青再头脑灵活,也没想到这厮还可以如此舔着脸皮,又知对方明摆着不想多说,便也顺了话头规规矩矩回道:“并不。”
能把江南官场都一锅端了的人要担心什么?
他倒是不拐弯抹角的嘲讽了,然而裴潋依旧是那个裴潋。
只见他不见任何尴尬犹豫接下,“原来阿迟对裴某如此有信心,那必当不辜负了才是。”
宋遗青叹气,自桌案一处小抽屉中拿出那枚玉佩,上面流苏雕刻一如当初。
“此物遗落在见章这里许久,裴太常今日便拿回去罢。”
话题现在是真的正经严肃了。
裴潋拿起玉佩,指尖轻轻摩挲,恍若还能间接汲取一丝这人的温度。
“也好。”裴潋没有意外,更没有要纠缠的意思。
不知为何,对方干脆利落的将玉佩收了回去,宋遗青反倒生出些不舍与怨怼的情绪。
归还玉佩并非冲动之想,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斟酌再三的结果。
他对裴潋是有些好感,对方也确实足够优秀。但他总觉得少了些信任。这种信任并非体现在小打小闹之事,而是后背相贴,生死相付。更何况这玉佩雕刻之物特殊,拿着实在烫手,放着又担忧有朝一日被发现,平添麻烦。
除去这些,最重要的还是不知对方是否真心。言语与举手投足间轻佻不说,这般到底算得什么?
想来想去,宋遗青再看向裴潋的眼神渐渐带了些怒气,理所当然的又疏远起来。
裴潋何其心细,自玉佩被归还的那一刻,就知道他的阿迟想的什么。
不过来日方长,总有能真切说出心意的时候。至于手里的玉佩么,暂且保管罢了。
第六十五章
策论阅卷又是礼部的事,按着规矩誊抄糊名。未誊抄的是墨卷,誊抄后的是朱卷。
也不知道官家今年怎么了,频频过问春闱的事。先是细看了名册,现在又差遣宫里的大红人小六儿来要策论。
“尚书大人,朱卷还未整理好么?官家交代了,一张都不能少。”
小六儿坐在木椅上,捧着茶耐心等着。
礼部尚书名顾省冷不丁被点了名,只好暂歇与手下的人拿捏不准的事回道:“马上。只是……有件事还需请教。”
倒不是顾省无能,实在是这件事搞不好可能要赔上他以后的仕途。
别看小六儿生的白净像位世家公子哥,能在一众内侍里跻身而出,深得官家信任的也不简单。
内侍?内侍怎么了?虽然身份相对低微,但衡朝的内侍不净身,能识字,更能成家立室,不比别人少什么。
他手上捧着份策论,一想到上面写的内容就冷汗直流,只希望小六儿能给自己指条明路。这策论呈不呈给官家,就看眼前这人的一句话了。
“圣人可谤,又未尝不可以议”这句话是能给官家看的?
“圣人”一词多重含义,怕就怕看的那人就认为指的是他。到时候写这份策论的考生怎么样不说,就他这位礼部尚书必定跟着遭殃。
“这策论言语实属有些不妥,可否……”
顾省说的吞吞吐吐。要不是官家突然要看,这策论是必定要被打下来的。
小六儿扫了一眼,连接下的意思都没有,只又提醒,“官家说的是一张都不能少,应该不难理解罢?”
此句一出,顾省身形微顿,再也无需多言了。心里那个小人却在捶胸顿足,祈祷官家可千万莫要波及他,委实无妄之灾。
翌日常朝,秘书少监孟阮清以大修国史为由,上劄子请命宰执刘翰秋辅助。
上一次大修国史便是刘翰秋主持,如今孟阮清请他辅助,并无不妥与异常之处,官家不假思索便应允了。
宰执职务之上又多了个修国史,刘翰秋可谓忙的停不下来,已经连续多日宿在秘书省。
等官家对着春闱一份份的策论看过去,终于看到那句“圣人可谤,又未尝不可以议”时,没有急着发火,待将策论从头扫到尾,才嘴角一提,看似笑道:“实才倒是有,逻辑缜密,有理有据。但未免还有些年少轻狂。”
小六儿候在一边默默整理策论,不看神色,听声儿就知道官家这一笑说不上有怒火,但也绝对不算多好。
策论被誊抄过,自然看不出原本的笔迹,又因为糊名,也不知是谁什么都敢说。官家冷笑之下,取了一支笔,在策论显眼的位置上写了个“阅”字。
当然,顾省重新拿到这份策论时,对着那个“阅”字的用意琢磨了很久,不知官家是想让他把此人打掉,还是留着。
最后还是他手底下的人机灵,细细分析一番。
“若官家不喜,大人此时怎还会平安无事阅卷?想必是要留着。”
顾省一思索,觉得此言有理,朱砂笔几下一划算是结束。这份让人心惊胆战的策论最终放在了薄薄的那一摞上。
其实真说起来,这份策论写的委实精彩。策题的出处无错,用典与现实结合证论,让人心服口服。除去开头大逆不道的那句话,其才华甚至比第一名高出一筹。
这日午后,京城林家宅邸的后门悄声打开,带着素纱斗笠,粉色衣裙的人见四下无人才迅速出了门。
她一路疾步,专挑的人少之处,留下小娘子身上才有的胭脂味儿。
怀河岸边,借着垂地杨柳枝条的遮掩,她才得以见到朝思暮想的身影。
“贺郎……”
她泣声唤这一句,对面穿着白底黑边襕衫的贺献吉登时手足无措,嘴笨舌拙道:“你,你莫哭……我……”
来来回回竟也没能说出句安慰的话来。只见对面爱慕之人绞紧了手帕,满是委屈,“父亲将我许了京城杨家独子杨平韩,只待殿试皇榜一下,便要成亲。”
闻言,贺献吉也红了眼,低声应道:“我知晓。”
杨家与林家都是从商,林老爷相中杨平韩做女婿一事,不出几日便传遍京城。多的是放榜前捉贵婿,人人都道是门当户对,可哪有人知道被定了终生的人心里的苦。
贺献吉来京城准备春闱时还是正月十五,正逢花灯节,他无意与溜出门的林小姐相中了同一个灯谜,这才得以相识。而后暗生情愫,竟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