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委婉着说要彻查了。
一直莫名淡定的杨齐愈终于有了动容,他恭敬垂首,心里慌乱至极。
他本意是给杨家争口气,好叫父母与老师都引以为傲。不想中途出了这许多的事。
从州试起他便到了怀京,冒了表兄杨平韩的户籍参加科考,钻的就是各州州试时间不统一的漏洞。往年这样做的不少,甚至已经习以为常。同窗之间哪怕知晓也懒得生事,却不想如今偏偏遇到了贺献吉,官家还一改常态的要彻查!
六神无主之际,杨齐愈绝望的发现,他似乎只能坐等罪名加身。老师他是已经无脸去拜访了,更何谈解救。
原本,他只是贪图怀京州试入围的名额比定州多上许多而已。
官家说了大段话,明里暗里都是向着刘翰秋,一些平日以刘翰秋为首的官员也跟着附和要彻查才好。
中书令陆仕觉冷眼看那些迫不及待在刘翰秋面前邀功的人,忍不住出面谏言,“冒名恶劣,彻查是好。但刘相为大衡殚精竭虑至今,官家要彻查已是有君臣猜疑之嫌,落人话柄。”
别人看不清的帘幕之后,官家眸光发冷。这种话头他是接不得的,左右陆仕觉都有理。他索性又把球踢给了裴潋。
“裴潋,你觉得如何?”
一双双眼睛似有若无的看过来,裴潋握着笏板出列,躬身应道:“臣觉得中书大人言之有理,但思虑不全。坊间多赞刘相两袖清风,乃是忠臣良相。臣自觉惭愧,却也知行得正坐得端。刘相既贤名在外,定不惧彻查一事。天子秉公执法而无半分包庇之意,此为大衡之幸,说君臣猜疑的只怕居心不良。”
“太常卿可真是生的牙尖嘴利!”
陆仕觉怒极反讽。这人弯弯绕绕了多句,理所当然的掰回局面不说,还暗指他居心不良。
纵然气的要生烟,陆仕觉当真暂且找不出反驳的话来。难道蠢到送上前说自己是奸臣么?
面对讽刺,裴潋拱手一笑,“承让。”
既然一方没了话说,官家也骑驴下坡,顺着下了决定,“那便交给大理寺去办。”
顿了顿,又忽然点名礼部。
“若真有此事,礼部和吏部好自为之。”
这不是简单的告诫,搞不好要丢乌纱帽的。顾省登时背后冒冷汗连连应声,只祈祷可千万不要出岔子。毕竟科举这种事情都是礼部和吏部把关,那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顾省可不想年过半百还失了马蹄。
可偏偏事与愿违。
五月初大理寺开始着手彻查贺献吉揭发杨齐愈冒名一案,因有户部提供所需的户籍等,事情进展的异常顺利,可以说畅通无阻。
不过七日,张文裕就将调查的情况上了劄子详细交代,顺便把杨齐愈收监。
这次彻查,还牵扯出了今年春闱其余二十余名冒名之人,落榜与中了进士的俱有。其人员之多震惊大衡。
纵观大衡两百余年,哪怕舞弊最嚣张的时候,也不过是十人。如今只简简单单一查就这么多,可见以往的漏网之鱼有多少。
七日前,常朝虽然气氛紧张,但对那些混成老油条的文官来说只是小打小闹。七日后,再次站在这垂拱殿内,他们中一半已经开始胆战心惊,别提大理寺卿张文裕那张平日略显笨拙的嘴此时像是开了光的不停“絮叨”。
“冒籍舞弊二十七人。其中冒江南户籍者十一人,京城户籍者十六人,俱已捉拿归案……”
张文裕没多说一句,就如拿了个锤子敲刘翰秋一党官员的脑门。他们听冷汗直流,握着笏板强自紧绷着镇定。
不说今年春闱舞弊人数之多,就程度也是最恶劣的。尤其被官家亲点了二甲第一的杨齐愈,那是大庭广众之下打官家的脸!
张文裕说的口干舌燥,最后才松了口气拱手道:“只等官家裁决。”
“裁决?”官家冷哼一声,衣袖拂过,将桌案上新呈的一摞劄子扫落在地。
哗啦啦一阵声响惊的下面官员迅速下跪,大气都不敢出的等着官家下文。
上面这位是从未这般发过怒的,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举手投足都是天家的优雅从容。
跪在最前头汇报的张文裕跪的慢了些,当即被一份飘落的劄子甩在脸上。尽管知道官家的怒火与他无关,但对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敬畏让他身体快过大脑“扑通”跟着跪下。
从他脸上滑落的劄子悠悠落在他眼皮子底下,细看纸张上横风斜雨的字迹,裴潋那厮的!
垂拱殿里难得少了争执,静悄悄的呼吸都隐隐约约听得见。
等了半晌,在他们心惊肉跳的恐惧中终于听得了下文。
“建元六年,宁州太守身为地方官,却与匪盗沆瀣一气,谋财害命。建元七年,江南官官相护贪取税银。抛开宁州江南,其余州府俱有大大小小贪污案件。”
想是劄子代替出了气,官家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语气。众人却开始摸不着头脑。
方才分明还说的科举舞弊,官家怎么突然又说起前两年八竿子打不着的旧案来了?
裴彦傅不知为何眼皮一跳,他下意识用余光看向不远处同样跪着的裴潋。
闻喜宴上的说辞只能糊弄那些还未历经人心的新科进士罢了,他和刘翰秋等人会不知里面有猫腻?
这世上没那么多巧合,所谓事在人为罢了。
他眼神刚飘忽过去,就听得一阵玉佩叮咚脆声,倏地又收回目光绷紧了脊背。
官家自木椅上起身,缓步走下木阶。小六儿跟在身侧,对两边的小黄门做手势。
小黄门到底年轻些,他们从未经历常朝上需要官家起身的时候,好在得了暗示,也赶在官家的脚落在地板上之前卷起遮面用的竹帘。
玉佩声停在众官员面前,从继位起就没什么大功绩大风浪的天子手执笏板,一字一句道:“自太祖开国起,大衡之制二百余年。时至今日,不足甚多。朕深知其中利害。”
说到这里,尚值壮年的官家目光定格在身形忽然僵硬的刘翰秋身上,用最平静却坚定的语气抛出了段彻底颠覆今后朝堂的话。
“故昭告众卿,朕欲仿真宗革旧制之弊,行新制之便。”
话音一落,寂静的垂拱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原本还垂首恭顺的臣子一个个抬起头,面容焦灼激动,甚至膝行而前欲扯官家的赭红圆领袍下摆。
最先出声的是赵晏臣。
“大衡制度是太祖亲自定下,怎可轻易更改!官家切莫一意孤行!”
他脸色激动的涨红,中气十足的嗓音分毫不见惧怕。
既然御史台都率先出声了,和御史台穿着同一条亵裤的谏院的人自然不甘落后,也厉声指责道:“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大衡正是盛世,何来忧患之说。官家居安思危是好事,但也要远离奸佞!”
官家垂眸问:“众卿可都是大衡肱骨,何来奸佞?”
和他们不同,中书令陆仕觉站的笔直,手中的笏板直指裴潋怒骂,“裴太常真是暗地里兴风作浪一把好手,却不知你身为掌管祭祀礼乐之位,可愧对大衡诸位先帝!”
反正这朝堂是乱的不行了,裴潋也没必要还跪着给人骂,这会儿也拍拍衣摆起身,直视陆仕觉讥讽,“裴某是否愧对诸位先帝自有评判,倒是太祖看到今日大衡的朝堂,只怕也没了不杀文人的祖训。”
这句端的是嗓音平和,内里多了普通文官没有的凌厉尖锐。
时至今日,他们眼中狡猾的狐狸才露出刺挠的一面,竟是披着狐皮的大猫!
“你……”
陆仕觉怒不可歇,转而对冷眼看着的官家愤懑道:“臣要弹劾太常卿裴潋不敬先祖。”
未等官家表态,却听得从一片嘈杂中传出声嘲弄。
“中书大人和诸位真是双眼漏缝。科举舞弊愈发恶劣,州府贪污盛行,百姓生而不举,蛮夷扰边却无能为力。旧制之弊就在眼前,你们却强说盛世,也不觉得滑稽可笑。”
平日朝堂上不常蹦出来刷存在感的陈君琮字字珠玑,令人瞩目。
官家是打算看戏到底了,赵晏臣也将矛头对准裴潋等人,“小辈岂敢狂妄!”
“不敢学赵御史与诸位的为老不尊。”这次接话的是孟阮清。
距官家说要改制不过一刻的功夫,朝堂上已经吵了几番,党派逐渐分明。最后以陆仕觉为首等人都不由自主看向从始至终沉默的刘相。
他们都知道,先帝真宗曾有意改制,当年便是因吵得不可开交不了了之,而那些人里就有刘相公。
垂拱殿内诡异地再次恢复静谧,众人只瞧得一向精神抖擞,身体硬朗的宰执颤颤巍巍起身,还未完全挪动步子转身,就倏地如山石崩乱直挺挺后仰倒下。
“刘相公!”
“宰执大人!”
“君如兄!”
一时间,大殿内慌乱声四起,离得近的官员七手八脚的冲上去扶住刘翰秋。
官家无动于衷,冷意直达眼底,扬手道:“你们没意见,旧制得改;你们有意见,这旧制还是得改!散朝!”
这是彻底下了决心,再无回转可能了。
“轰隆隆——”
酝酿了多日的暴雨顷刻泼下,震耳的雷声伴着蜿蜒盘曲的闪电划破天际,映亮了每个人的面容。
小六儿躬身急步跟着官家从后门退至垂拱殿,徒留身后仿佛天塌了般鬼哭狼嚎的官员。
衡朝平静了二百余年,除了迁都时的叛乱,终是掀起了第二次风雨。
第八十九章
这场暴雨似永无止境。怀京城的百姓家都关了门窗,乐的享受天公给的闲暇。而在那有着“火城”之称的皇宫内,一道道足以震动山河的谕旨在九五之尊的人手上完成。
“小六儿,那些人还在殿外么?”
官家写完了谕旨,随手将上好的紫檀木毛笔扔在桌案上,也不管墨水弄糊了今早的劄子。
小六儿手里捧着玉玺,神色平静应道:“还在文德殿外跪着呢。”
自从散朝,不愿改旧制的官员冒着暴雨追着官家的脚步在殿外呼啦啦的跪了一地。都一个时辰过去了,那群年过半百的人倒也跪的住,雨水混着鼻涕眼泪句句都是忧心大衡,可也没能说动官家分毫。
听闻中书令陆仕觉还指着裴潋等人的背影破口大骂了半晌,喊的声嘶力竭,嗓子都哑了。
本以为官家是还顾着那些老臣的脸面,想各退一步。不成想官家面露轻松,轻飘飘道:“没走正好,你将这谕旨一字一句的读给他们听,然后再去一趟太常寺。”
接了好几份谕旨,小六儿只觉得似有千斤重,也不敢耽搁就要出门,又被官家一声叫住。
“对了,司农寺卿梁斗思的病该好了,总让陈少卿代劳也不是个永久的法子。”
闻言,小六儿回头,发现在朝堂上还震怒的官家此时脸上竟带着笑意,那是经久谋划终于得手的喜悦。
开了文德殿的门,雨珠砸下复又溅起湿了衣摆。外面仿佛从天际挂了个水帘,视野一片模糊,只有雨幕里的各色官袍十分亮眼。
看见小六儿出来,那些官员纷纷希冀的抬头张望,等瞧见他手里的谕旨,又是形容紧张。
小六儿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展开谕旨。
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官家接连而下的谕旨飞出了高深的宫墙,也让一众官员脸色苍白如纸,大呼江山社稷要乱了套。
中书舍人府邸内,于敬淮只穿了身素色长衫,外面披了件墨色大袖,除去了拢巾发丝微微显的杂乱。
他边挠着怀里猫儿边道:“杨齐愈等其余舞弊二十六人杖责五十,且终生不得科考。礼部吏部罚一年俸禄。太常寺少卿朱和升迁至太常卿。司农寺卿梁斗思身体大好,上劄子请命复职。”
说到最后,于敬淮听着窗外的雨声轻笑,“这一桩桩一件件真是环环相扣。”
于敬淮抱着的是上次带去南御苑的猫儿,宋复瞥了眼像比上次更肥的於菟,沉声分析。
“这些倒还好。官家设个什劳子三司,将户部,工部,宰执等职权分了大半走。还命裴潋出任三司使,陈君琮、孟阮清、谢谦等担任副使。这条才是戳那些人肺管子的谕旨。刘相若是在家中醒来听到了,只怕又得气晕过去。”
刚过了晌午,官家的谕旨就一条接着一条。其中一个明写了设立三司,掌管盐铁,户部,度支。这是明晃晃把大衡的财政全揽了,还捎带了些工部,兵部的活儿,甚至还有户部的民政之权。
除去以上这些,还有顾怀壁接管孟阮清的秘书少监一职。新科探花宋遗青和秦祈分别为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怀里的猫被挠的舒服,从一开始的抓着手指头玩,转而打滚伸长了身子,脑袋枕在主人胳膊上慵懒的睡着了。于敬淮顺着於菟肚皮上的白绒毛。他干脆开了窗子,外面正是大雨冲刷,满眼氤氲朦胧,旁边的芭蕉叶郁郁葱葱延伸,恍若新生。
“雷霆之下,落在礼部和吏部之上却是轻的多。官家站在大衡之上俯视万民,看的清想的多。他不是先帝真宗,他想做的是太宗。”
于敬淮伸手掬了捧雨水,感受临近盛夏前的丝丝凉意,转而问宋复,“不知士衡兄又想做什么人?”
大衡始于太祖,盛于太宗,真宗只能算是中兴之君。官家吸取真宗教训蛰伏了这些年,一朝明了,那就是翻天覆地的威势。宋复想起自己儿子殿试情况,不由苦笑。
“抱仁兄分明知晓如今官家提携的俱是支持改制之人,却还要问上一句。犬子殿试一行,无论如何都是明面上的皇党。士衡虽不愿掺和其中,但也不能让我儿风雨之下而无退路。必要之时,宋氏一族都会站在他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