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可不能这么说。”裴潋不以为然,“分明是贺献吉本人出了最大的力。”
话说的也不假,他们三人却也没做什么。
自古变革就要有所牺牲,宋遗青知晓这样的道理。无论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总归不可避免。
火光映红了二人脸庞,不知不觉中衣裳干了也没发注意。宋遗青用火钳百无聊赖的拨了拨炭火,复抬眸看向裴潋。
“可你们做了推手。”
勾起贺献吉揭发的推手,掀起朝廷波澜的源头。陆仕觉对着裴潋的背影破口大骂委实不算冤枉,也是旧党中难得理智聪明的。不像其他旧党官员,官家借查舞弊拉刘翰秋下水,他们还以为是好事而齐声附和。
裴潋坐直了身子,脸上略有不屑道:“若非他贪心,功名和如花美眷都想要,又怎会上钩?”
贺献吉虽被他们利用,却也不无辜。更何况,他也如愿挤掉了杨齐愈,还功名加身。
拢烟楼东西齐全,可没有吃食,茶水倒是有。二人自晌午后就没用过饭,这会儿腹中饥饿只能喝茶压着。喝了个水饱仍觉得胃里空虚,反而喝的精神抖擞。
黑漆漆的隔间里只有火盆微弱的亮光,裴潋和宋遗青各自盖着官袍仰躺在软榻上,两双眼睛分毫不见睡意。
“不知官家欲开哪个州府的海运?”
气氛有些尴尬,宋遗青忍着饿意,率先开口想用话题转移注意力。
裴潋也饿的难言而喻,立即应道:“临海的州府甚多,怀京却是不行的。如今重开海运,需得找个位置便捷,又不易被钻空子的。约莫是登州。”
登州在南方,临东海,也是以往倭寇最猖獗的地儿。当然,大衡前不久被官家赐国号“和宁”的附属国南番也在那一片。
没关海运的时候,衡朝的瓷器和丝绸跨洋越海流通到西夷人手中。海运一关,两边都有损失。倒不是打不过倭寇,实在是这些未开化的人像极了嗡嗡的苍蝇,咬不死人,但恶心你。
太祖是武将出身,太宗多多少少继承了些暴脾气,也没有什么缓兵之计的弯弯绕绕,再加之大衡正逢盛世,太宗直接大手一挥关了海运,一了百了。
海运是关了,但陆运得益于此,反而顺势繁荣了不少。通往各国的商路多的数不胜数。
宋遗青道:“首先得让那些西夷人知道咱们要重开海运,要是大朝会尚容易,万国来朝,昭告一声就是了。如今却只能麻烦些……”
话未说完,寂静的隔间里传出“咕噜噜”一阵声响。当事人慌乱捂住肚子,显得欲盖弥彰。
沉默了一会儿,裴潋艰难开口,“商人都是互相流通的,借着商路的渠道,一传十,十传百就是。”
“咕噜噜~”
裴潋:“……”
宋遗青:“……”
原本想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奈何自己的肚子也很是不争气,裴潋憋屈又挫败。
二人是彻底聊不下去了,但又被茶叶搞的睡不着,脑袋清醒的很。最后默契决定,要不还是起来喝茶吧?
第九十四章
幸而休沐三日,不用早早起来常朝。等到天明,两人早早下了山回府。被茶水折腾了一晚,各自挂了黑眼圈,不知道的还以为歌舞笙箫,风流了一夜。
裴潋不是头回夜不归宿,忙起来的时候连着宿在官邸好几天都是有的,但他进门的时候还是被亲爹拧着耳朵提去了祠堂。
当爹的黑着脸,当儿子的龇牙咧嘴。沿路的家仆瞧见了俱是啧啧感叹。
老爷学会了当家主母的拧耳朵,郎君继承了亲爹的龇牙咧嘴,稀罕。
“给老子跪下!”
裴彦傅火气上来,“老子”这种词都用上了。他抬脚冲着裴潋的腿窝一踹。
没踹动……
气势汹汹因这打了折扣,裴彦傅恶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裴潋很会察言观色,当即给足了亲爹面子,假装双腿一弯,顺势跪在了祠堂的蒲团上。越过供桌抬眼望去,上面摆满了裴家先祖的牌位。
形象重新被立了起来,裴彦傅抓起提前准备好的家法吼道:“全给我说清楚!”
这家法是前朝就有的,不过手臂长拇指粗的木棍,统共就没见过几次,可见亲爹是动了真火。
与宋遗青之事,裴潋不是没想过向家中告知,却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仓促。细细思量之后,他还是决定坦白。
“玉奴山拢烟楼看景,暴雨阻了路,只能留住一晚……”
裴潋絮絮叨叨说起昨晚的事,然而还未说完就被亲爹一棍子抽在地砖上的闷响打断。
“你看八百夜的景都不关我屁事。”
承认断袖之癖被迫失败……
裴彦傅怒极反笑,“裴潋啊裴潋,你倒是真能耐。旧制这等事情是你碰得了的么?”
闻言,裴潋惊诧抬头。他是意外亲爹问的是改制而不是断袖,放在裴彦傅眼里已然成了“装疯卖傻”。结果就是挨了一下家法。
“这等时候倒是会充楞,你真以为贺献吉揭发能骗的过刘相那些人?”
从平息江南官场事件之后,裴彦傅就看出些端倪,有暗暗告诫过裴潋。本以为他就算再得意狂妄,也不至于翻出怀京城,眼下反是他裴彦傅眼界狭隘了。
跪着的这人是自己亲子,一点点管教长大的。裴彦傅虽然平日里苛刻了些,到底是为了裴潋好。他不图这人干出什么大事迹,只愿能在朝堂上守着一份官职平稳到老。这下可好,改制搞得新旧党对立,以后只怕半个朝堂的同僚连年节礼都省了。
裴潋断袖的话堵在喉咙里又咽了下去,不卑不亢道:“如今的大衡是何模样,父亲都该清楚。身为人臣与子民,孩儿无法熟视无睹。”
他跪的笔挺,不带愧意的直视那些牌位。上面有的还是前朝年号。
晨间的日光穿过祠堂正门打在他背上,连带着空气里的细微灰尘都瞧的清晰。裴彦傅家法握在手里怎么都打不下去了。
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在裴家列祖列宗面前打断裴潋的志气和脊梁骨。那计相紫袍衬得一个顶天立地的背影,昭告这人羽翼丰满,想要振翅高飞。纵使他将把裴家带入朝堂漩涡。
裴彦傅收了凌厉气势,语重心长劝诫,“你要改制,必然是权臣。可历来权臣哪里有好下场?咱们裴家在前朝的教训还不够么?坐拥兵权,遭君王猜忌,被算计的几乎断了香火。”
“父亲。”裴潋也软了语气,“救大衡,也是救裴家。大行虎视眈眈,边境迟早会起战火。安逸二百余年,朝廷内里早就虚空。衡朝若亡,裴家又该何去何从?”
一时间,父子谁也没能说服谁,倒是多了个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顾英站在门前将裴潋的话全听了去,她手里稳稳端了碗粥,面无表情进了祠堂,像是没瞧出父子闹别扭。
打儿子打不成,裴彦傅正憋的一肚子火气,看见夫人端着饭,忍不住大着声儿道:“你便只会惯着他,饿一顿正好,这饭端去喂狗也罢!”
正饿着肚子的裴潋侧了侧身子提醒,“咱家没狗。”
“嘭——”
顾英把粥重重磕在供着香火的桌案上,震的老祖宗的牌位都跟着轻轻颤了颤。裴彦傅惊惧抬眸,正对上夫人视线。
双手交换着挽起衣袖,顾英冷笑道:“裴彦傅你能耐了?我顾英亲自给你端饭,你倒是学会吼人了。”
说完就要将刚放在桌案上的粥扫落在地。
裴彦傅一个激灵急忙上前拦住,躬身赔笑,好言好语相劝,“夫人莫气,是为夫的错。一米一粥都来之不易,况且是夫人亲自端的,为夫哪能不吃?”
顾英神色不改,故意扫视四周,末了才说了句让裴彦傅恨不得挖洞遁逃的话。
“我可记得咱家没狗。”
第九十五章
裴彦傅一句没落着好,只能偃旗息鼓站在旁边看夫人意欲何为。没想到顾英夺过他手中家法就狠狠抽在裴潋脊背上。
纵使顾英是女眷,可习过武的手劲也不逊色男子。这一下划破空气打的实诚,哪里有往日的纵容。
“这一下是打你一夜未归,不知晓体谅父母忧心。”
背上散开火辣辣的痛意,裴潋忍住闷哼,还未缓过神就又吃了一棍。
顾英肃声道:“这是打你轻狂,将裴家陷入泥沼。”
两下打完,她满目不屑将家法扔出祠堂外,也不看大惊失色,追着去捡的裴彦傅,转而扶起还痛苦皱眉的裴潋。
她双手叉腰,下巴微抬冲裴家的列祖列宗自豪宣告,“我儿哪怕未从军杀敌做了文官,但也没忘了臣子本分,匡扶社稷。裴家儿郎是有志气的!”
年幼时曾在边关目睹父亲为大衡杀敌,顾英思想与裴家秉持的自保背道而驰。所谓“国家”,国在前,家在后。为大衡将裴府搅入权力浑水又算的了什么。
这意思是不打了。裴彦傅很识眼色的把家法放在供桌上,正思腹埋怨顾英又宠儿子,却听得她声音忽然变得凌厉。
“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因惧了,招架不住了半途而废,做那怯懦之人,你娘我第一个不饶你!”
裴家的规矩说严厉也不严厉,说温和也不温和。裴彦傅是对裴潋要求严格,顾英却一向不拘束,更不屑三从四德。然而要严肃起来,立即就能衬的裴彦傅是慈父。
裴潋不敢去揉痛处,只点头应下,“儿子记住了。”
宋府后院有一间房屋是专门纳凉用的,四周竹帘遮阳,后面长廊连贯,沿路都种了绿竹。往前望去却是后院的池塘。这个时候荷叶已经亭亭玉立,一片翠色中夹杂着粉白的花骨朵。
地板上铺了草席,摆了水甜瓜,冰雪元子等消热的吃食。宋复握着瓷勺挖了满满一口酥山,入口即是碎冰的凉爽和奶味儿。他手指头抹了胡子上沾染的吃食,淡然问:“裴潋?”
宋遗青眼前也有一盘酥山。白色奶块加热微微融化后加了捣碎的冰块,又放进冰窖冻住装在青白釉印芦雁纹盘里。
酥山冒出来的寒气儿消了热,宋遗青却没心思动上半口,视线从放在旁边草席上的卷轴移开,不欲遮掩。
“是。”
二人脱了鞋袜坐着,只穿了闲暇惬意的素色长衫。宋复不见抬头,像自言自语道:“他如今是日中天,烈的很。李元时再怎么抠门,出了总管财政的三司,却连带着户部和我都要给裴潋打下手。官家虽说休沐三日,旧党是不可能坐视新党占据朝廷,约摸明日就会上劄子以求恢复常朝……”
他说了一堆,俱是分析这几日的朝廷动向,也没想着要回应。
宋遗青终归见不得父亲自欺欺人,出声打断,“是断袖之癖。”
“啪嗒!”
手里的瓷勺没握住,掉在青白釉盘里发出脆响。宋复一口酥山还没咽下去,就觉得寒气直窜四肢百骸。许久,他才叹了口气,神色愁闷,喃喃问:“怎么就断了袖呢?”
断袖一事不是没听过,但宋复从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家。最让他郁闷的还是宋遗青断袖的那人是裴潋。
从那次请裴潋赴宴的意有所指,到宋遗青缺了的衣角莫名跑到那人手上,然后就是现在。
这个问题宋遗青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只能说情之使然,哪里有为什么。
最后,宋复闷声道:“别让你母亲知道,我怕她伤心。”
说完仍觉得不甘心,复又提醒,“那人是裴家的独子,他是肆意妄为惯了,可终身大事之上,哪怕家中再纵容他也不会善罢甘休。你现在抽身尚且来得及。”免得落个不欢而散。
宋遗青觉得自己当真是色令智昏。每听到“裴潋”这两个字,就觉得颈窝处还未消的印记火辣辣要灼伤皮肤般,让他丢了理智,反驳道:“不试一试,又哪里会甘心。”
宋复一噎,总归心里不是滋味。转眼瞧见卷轴,更觉得气闷。半晌,他一拍草席就要起身。
“我找裴彦傅理论去!”
儿子是劝说不回来了,宋复心思打到了当朝副相身上,但未等宋遗青阻拦,他又苦恼回头一屁股坐了下来,冲旁边还怔愣的人吩咐,“过来陪我钓鱼。”
宋遗青:“……”
第九十六章
休沐的第二日,果真如宋复所说,那群旧党最先坐不住,哪怕撑着病躯也上书请求复朝。
官家未戴幞头,斜身倚在软枕上就着纱灯看手里那些劄子,末了嗤笑一声。
“既然他们忧心衡朝政务,时刻不忘臣子本分,那就明日恢复常朝。”
反正知道那些人的心思,也懒的戳破。转念想到殿试时宋遗青说的开海运一事,懒洋洋问正在旁边恭候的小六儿,“你说京城谁当得商人第一?”
猛然被询问,小六儿躬身回道:“自当是杨家。”
这个杨家与定州杨家原本一脉,后来兄弟分家,其中一位便来了京城谋生。许是杨家人生来就是经商的头脑,倒也让他们在怀京扎了根,生意遍布南北。
官家放了劄子,眯眼细细回想,“我记得杨齐愈冒名的便是京城杨家之子,杨平韩的户籍?”
小六儿没回答,反而说着打听来的事儿。
“小人细细打听了,杨平韩去年坠马摔断了一条腿,现如今靠着拐杖行走,因此才心甘情愿让杨齐愈顶户籍春闱。毕竟断了腿就与官场无缘了。”
“断了腿?”官家闻言笑的柔和之下满是讽刺,“断了腿又如何?前朝不是还有个跛脚的九王赵晏卿么?就给他一个九品闲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