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直站在文官队列中装哑巴的裴潋听得自己的名字,这才手执笏板出列。
他劄子写的清晰明了,官家当政多年,怎会看不懂?只不过是找个由头让他应和着心中所想罢了。
这台戏怎么着,都要他和官家两个人唱的。
待站定,裴潋行了揖礼方有条不紊道:“臣劄子所言,意在举荐新科探花吴舜钦赴江南任太守。”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纷纷私下低声攀谈。宰执刘翰秋更是忍不住轻蔑看了裴潋一眼。
“荒唐!”
衡朝历年来就没有一甲进士还未真正入仕途,就做了地方官的。
银针落地可闻的大殿内再不复方才寂静,人人面露讶异之色,反而吴舜钦本人似早有准备般,任凭周围如何嘈杂,都面容不变。
“臣愿往。”
他自队列末端走出站定,撩起绿色官袍下摆,却是行了个跪拜大礼。
众人神色复杂,刘翰秋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消了恼怒和轻蔑,只沉默不语。
一个主推,一个又自愿,可以说事情成了一半,然而官家像还有些犹豫,只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内侍去将吴舜钦扶起来。
隔着帘幕看不清上位者的面容,更不用说揣摩圣意。裴潋余光落在身侧的吴舜钦身上,不由得对这人怀着些许钦佩。
此去江南,只怕永无回京之日了。
不知过了多久,官家才施施然开口问,“吴舜钦,你真要赴任江南太守?”
这话不带任何情绪,根本听不出喜怒。
吴舜钦不卑不亢应道:“为人臣子,官家需要,自当鞠躬尽瘁。”
他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后果是什么。只因为出身旧都宁州,即要走不同之路。说没有不甘,也不尽然。但既然没得选,倒不如就此堂堂正正走出个格局来。
至此,谢谦和顾怀璧总算明白几分官家召见他们的缘由。
其实,昨日从始至终只有吴舜钦进了暖阁,见到了官家。而他们只不过在暖阁外等候。
“既如此,便劳烦卿家费心。”
官家当即应下。
到了这时,争论了大半个月的江南一事终于尘埃落定。
不过谁也没想到,江南这块肥肉没有落到眼巴巴的地方官口中,也没有放在京城官员的手里。而是花落一个初入仕途的新科进士身上。
解决了此事,下面的无非日常上报职务。稍微大些的,便是边境的蛮夷又有扰边的倾向。但这事历年都有,不少人都习以为常了。是以也没有引发大波动。
常朝到了辰时方罢,刚出了宣德门,谢谦与顾怀璧就追上吴舜钦的脚步。
“文通兄真要去江南?”
问这话的是谢谦,他眉宇紧蹙,贴近了些道:“听闻江南的官场具是老狐狸,也只碰上了裴太常,被清洗了一遍才老实些。”
江南的地方官固然是美差,可也得看你能不能有那个本事。到时大多是好处没捞到,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闻言,吴舜钦脚步未停,心中想着昨日官家的嘱托,脚下更是生风,语气坚定。
“吴某仍是朝堂上那句话。”
“那只能祝文通兄事事遂心了。”
对方决心已定,谢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到底有些同科的情谊在,终究不舍。
他拉了拉身侧的顾怀璧衣袖,提醒道:“君谟兄……”
视线顺着顾怀璧的目光看去,发现正对着翻身上马的裴潋。
被谢谦这么唤回神,顾怀璧迅速收了眼中对裴潋的怨怼,对吴舜钦笑了笑。
“不日就要分别,咱们三人可要寻个去处聚一聚。”
第三十一章
在待漏院时和孟阮清闹了不痛快,陈君琮正暗自愧疚,想着怎么寻个话题消解僵硬的气氛时,就见身后官家的内侍迎着他们追来。
“二位大人且等等。”
小六儿跑的气喘吁吁,罩在幞头下的额上都出了汗珠。他一身青灰圆领,红革带。虽是内侍,生的却像个读书人。
好容易追上二人脚步,小六儿拱手道:“官家请陈少卿,孟少监至文德殿叙话。”
文德殿是官家常朝后常用来停驻休息的。陈君琮和孟阮清这会儿也顾不得闹什么情绪,互相对视一眼后,只跟在小六儿身后,又进了宣德门往文德殿去。
“蛮夷扰边,你如何看?”
约摸两刻钟,马儿顺着御道出了丹凤门,上了州桥,已经是内城范围了。裴彦傅方询问裴潋。
今日常朝最大的事莫过于江南太守定了人选,还是最出乎意料的那位。其他的便是职务琐事。然而裴彦傅一概不提,只偏偏问了被几句带过的蛮夷扰边。
此时快至五月,日头蒸干了地上的积水,柳絮如飞雪般穿行在人群中,又聚在角落处滚成一团。
马儿被飞絮扰的直打响鼻,周围各种摊贩吆喝声掺杂,裴彦傅的话落在裴潋耳中不甚清晰。他只得又驱马凑近了些,想了想还是说出心中忧虑。
“蛮夷以往虽扰边,但都在口粮缺乏的冬季。如今正是春日,万物复苏,粮食的问题根本不存在。此事有些蹊跷。”
“蹊跷?”
听得裴潋话中故意藏拙,裴彦傅踩着马镫的脚登时踢向裴潋小腿处,笑骂道:“你惯是个话说一半让人猜的。”
他虽带着笑意,却只停留在表面,未至眼底。看起来反而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裴潋挨了一脚,默默伸手擦了擦裤上的灰尘。恍若没看到亲爹的神情,更不提惧意。
“您知道就是了,干什么踢我。”
离了州桥和热闹的街道,快至城北,人流稀疏。裴彦傅才正了神色,沉声将裴潋心中所想都分析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蛮夷这些年早就不满足风餐雨露的游牧生活。他们狼子野心,看准的是中原,也是衡朝江山!”
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固定在马头前的纸灯笼。突然提高的声音让原本平静的马儿有些惊慌失措。
因着这一下,灯笼白纸上的“参知政事裴彦傅”几个字硬生生被丑陋的口子从中间隔断,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裴潋鲜少见到父亲这样激动的时候,只失了笑意,敛眸不语,实则心里和父亲一样如明镜般。
既然他们能看出来不对劲,其他官员就都是蠢货吗?当然不是,只不过都在自欺欺人,以及眼高于顶。
中原人从来都觉得高人一等,自然看不起每年都是对他们上贡的蛮夷。也更不愿承认对方已经有了觊觎这片土地的能力。骗的久了,自己便都信了。
所以不是蛮夷扰边这件事不重要,而是他们本就不想提,集体当缩头乌龟。
第三十二章
文德殿暖阁中,碳火的热气顺着中空的墙将里面的温度提高。此时虽已五月,但昨夜下了雨,官家又是畏寒的身子,是以除了夏日,几乎离不开暖阁。
陈君琮和孟阮清在里面不消片刻就已经后背冒汗,官服之下的罗中单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刺痒的难受。
官家已经褪去了朝会时的赭红朝服,取而代之的是象牙白曲水纹常服,露出里面绛红中单衣领。头上的幞头也换成了日常的软脚。
“官家。”
站在桌案旁的两人同时行了揖礼,等着官家说明找他们前来的缘由。
他们二人垂眸只盯着脚下暗色木板。小六儿倒是眼尖,瞅见坐在桌案边的官家神色,招呼两个小黄门抬了两个木椅进来放在陈君琮和孟阮清身后。
“二位卿家坐吧。”
衣袖挥动间,官家的声音要比朝会时平易近人。
衡朝以前,官员上朝时都是跪坐的。开国后,太祖觉得那样极其容易瞌睡,便换了站着议事。
官家赐座也不是没有的事,二人不觉有异,把笏板别在革带间,抚平衣摆端正坐下。只心道,这次召见,怕是时辰久些。不然何至于赐座?
小六儿又端了两盏茶水放在二人手中,方悄声退出去掩了房门。
坐着和站着到底不同,略微抬头间,目光便能看清官家的面容。他们心中揣测着上位者的心思,也只能大约知道与改制有关。
果然,喝了口茶润嗓后,官家开口道:“今日江南人选,未达中书省而直下,于理不合。明日只怕谏院又要上书。”
一番话看似无头无尾,陈君琮和孟阮清却都明白官家因何召见他们了。
若说御史台是纠察百官,收集民意。谏院便是议论朝政得失。说白了就是监督官家的。
他们这些官员稍有不慎,就被御史台参一本,当官的日子十分不易。然而官家也对谏院不堪其扰。
如今吴舜钦去了江南,事先并未经过中书省商议拟决策,算是被谏院抓到了一个错处。
但这两句话,不是冲他们倒苦水的,而是另有深意。
思虑片刻,陈君琮尝试问,“官家要挑言官人选?”
若要改制,除了挑选新制人才,还要培养言官势力。否则一边改制,还要一边忍受言官满天飞的弹劾,那不行。
孟阮清则自认行事不若陈君琮沉稳,只先不作声听着。
官家手指轻点桌案,也不应承,反问道:“你们二人可有推荐人选?”
其实,他是想看看这两人能否暂且担任。但等到见了面,又觉得不妥。陈君琮任职司农寺少卿,掌官员禄米供应等。而孟阮清的秘书少监又属秘书省,负责国史实录。
且不说官职上能不能动,就是两个人的性子。一个太过于沉稳实诚,一个又有些鲁莽,都不大适合。
进退不得,官家更是头疼至极。
“可否自新科二甲进士中择选?”
孟阮清建议道。但当即被官家摆了摆手否决。
“具是不堪大用。”
那些人的策论他都和梅言聿一起看了,言论死板已算上等,更不用说那些次的了。
话音刚落,陈君琮又提了句。
“太常卿裴潋最为合适。”
第三十三章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官家不由得叹气。
“朕只召见你们,自是抹掉了裴潋。他虽言辞敏捷,最为合适。但后期改制,他必为领头人物,不可困于言官之列。”
简而言之就是,裴潋日后定要位极人臣,方能推动改制,言官权力相比之下较小,会误事。
寥寥几句谈下来,当真是左右不得其法,可言官势力又不可缺。
思来想去,还是陈君琮提议。
“改制契机未至,江南尚未平稳。官家不若等来年殿试?”
这个法子很保守。但与其选了个不济的顶上去坏事,不如等些日子找个靠谱的。
想了想,官家还是无奈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
只一个江南人选,竟闹的朝堂之上人心叵测。
内城怀河以北,宰执刘翰秋府中迎了一位不速之客。刚巧,是中书省的一把手,中书令陆仕觉。
那人下了朝不急着回自己府邸,反而穿着官服便登门拜访了。
来者皆是客,又是日日要相见的同僚。纵使突然,刘翰秋还是请进正厅,让家仆奉了茶水。
但茶未喝一口,陆仕觉就有些坐立不安倒着苦水。
“相公当真放心让一个新晋探花郎去江南任太守?”
朝堂虽有人想趁机为家族中人捞份油水多的差事。但大多还是担忧江南官员狡猾,吴舜钦初入仕途的人根本压不住。
闻言,刘翰秋面上不见笑意,只用掌心和手指稳住杯托,指腹摩挲着青釉杯壁,感受茶水的温度。他像是听了,又像是走神想着其他的。
这般沉寂的气氛磨的陆仕觉更加难受,胳膊腿怎么放都不对味儿。又不肯折了文人气节,只好把目光放在旁边木几上不断游动的红鲤身上。
红鲤有两条,放在定窑烧制的流釉瓷缸中。瓷缸表面纹路如流水。缸里还放了水草应景,红鲤穿梭其间,漂亮的紧。
可惜再好看,落在陆仕觉也都是眼中具是索然无味。
“我不放心又如何?”
觉得晾够了,刘翰秋斜睨了陆仕觉一眼,才慢慢开口,“你真以为因着裴潋的劄子,吴舜钦才去的江南?”
陆仕觉突然被问的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木木道:“难道不是?”
朝会时的场景,那可都是有目共睹的。不是因为裴潋,还能是谁?
刘翰秋这次没再耽搁,没有回答,反而是又问了一句。
“还中兄身为中书省门下中书令,专拟决策以呈官家。这江南人选可曾经过你手?”
他问的有些急,陆仕觉略微思量,倒也应的快。
“不曾。”
随着这两个字脱口而出,方才还如浆糊的脑袋瞬间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能做到中书令这个位置的,头脑当然不笨。只不过是他一时急切,有些转不过来弯。稍经点拨,就全然通透。
官家召见新科三甲,裴潋的劄子,朝会争执……
这两日前前后后的事都在脑中串连,让陆仕觉为之一震。拨去了眼前迷雾,真相才显露。
所以吴舜钦去江南是官家的意思!
见他神色了然,应是已经想明白其中关窍。刘翰秋似提醒道:“前朝时,中书省在宰相之下,实为宰相爪牙,为灭国祸端。本朝太祖记前朝之训,特将中书省与宰执权务分开,各司其职。”
他顿了顿,沉了声音。
“还中兄既是中书门下中书令,我又身为平章事。你我未免唠人口舌,还是避嫌为好。官家最忌结党营私。”